这暗黑的牢中,梁铎起初还有活着的愿景,此刻他再看到达道和关在这牢中十几年之久,没了耳朵的元羽惨样时,他已然是对活着这条路没了盼头。
达道定定坐在他对面,手中抚着那把青龙剑,低头沉思。
梁铎索性也盘腿坐下,他的手镣太重了,本想拨开自己的长发,可惜举了几次,都尴尬收场。
达道微微抬头,问道,“你寻我,可有何事?”
梁铎先是一阵刺骨的冷笑,再凌厉地看向达道,“你瞧瞧你身后那位没了耳朵的将军,你达道,又能威风到何时呢。”
达道再问:“你寻我,可有何事?”
梁铎再笑,“你还以为你为先帝卖命,就能活下去?”
达道不问了。
事不过三。
他起身朝门外挪。
梁铎一瞧,又慌了,他慌忙起身上前喊达道,“留步,我寻你,自是有事的!”
达道转身,再坐回去,“讲。”
冷冷的杀气,与他不多说一句的冰冷让梁铎也后怕三分。
梁铎怯怯退几步,“如今我是阶下囚……”
达道打断他的话,“你只需说寻我做什么,我很忙,没工夫在这听你追忆往事。”
梁铎:“寻暗门将军,有一事要问问将军。”
达道:“讲。”
梁铎一笑,“暗门将军可是先帝的心腹,梁京谁人不知这位将军惹了多少祸事。只是大家在那千猜万猜,却无人能猜到先帝竟然把他这些年所有的心血押在了你的头上,当真是好算计啊。我们早就议论过这位将军,都以为他是暗中人上不得台面,至少是被先帝一直藏在外州之地,好执行他的命令。却不承想,竟是在你手中。达大人啊,先帝押在你头上的,对你而言,这个身份既是功,也是你的罪孽。”
梁铎缓缓起身,扶着牢框再道,“先帝重用你,但也在防着你。”
这话,让达道一个激灵。
既重用,也在防。
难道梁铎知道了什么?
达道心里虽有些微慌,但他依旧坐在那,眼神中含着一丝不解地盯着他。
梁铎见达道不言一句,觉得达道有些扫他的兴致了,“先帝防你,还想灭了你,这便是先帝的疑心。可见,你的命,也长不了。”
达道知道梁铎清楚一些了,但他不知他到底知道多少。
达道开始试探梁铎,“你怎知先帝要灭了我?”
梁铎还以为达道上钩了,得意一笑,“我怎能不知,隔墙有耳,我一直都知先帝此意。暗门将军,说好听点是将军,说不好听那不过就是一颗被人弃了的棋子罢了。你的威风,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太保大人,而是这建在暗门将军身份上的太保大人。先帝给你一边暗,又给你一边明,哪里是什么重用,都是算计,全是为了遏制你们达国府。”
达道再试探问:“然后呢?”
梁铎一愣,再贴着凑到往他跟前靠的达道脸上,“然后,哪有什么然后,我寻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此事,先帝留有密旨,如今就在我手中。你若放我一条活路,我便把此密旨交给你,由你来烧了他也好,撕了他也好。总之,我活了,你也活了。”
“哦?”
达道套出了话,但他不信他拿着密旨,“如此说来,我那半条命,倒是在你手中了。”
梁铎一愣:“半条?”
“大皇子你久在清含关十几年,显然是不知梁京的规矩,先帝留的密旨为防有人内乱,一般都是两份。”
梁铎眼神微慌,“这样说来,那另外一份你看了?”
达道点头:“没错,我看了,我一直都在寻找另外的一份在谁手中,不承想,今日误打误撞,倒是寻到了你这里。”
梁铎:“没错,就在我这,你以为我傻吗,我早就交给可信之人保管了。”
达道思虑片刻,再问:“先帝在密旨中说,我为官不忠,为人臣子滥杀无辜,残害忠良。我父亲乃至整个达国府都是忤逆之府,要将我满门抄斩。”
达道说毕,抬头看向梁铎。
他在等梁铎的回话,达道说完这些,其实他的手心也在冒汗,他怕等来的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密旨上的内容他很清楚,只说他残害忠良,并未牵扯达国府。关键那道密旨还有一个重要前提,先杀齐雲,后除暗门将军。
梁铎再阴冷地笑,“没错,一字不差,就是要将你满门抄斩,先帝对自己的亲子尚且如此,不惜让我与四弟骨肉相残,都要还新帝一个开平之路。你一个臣子,一颗棋子而已,他又有何惧怕呢。”
达道放心了。
梁铎或许是从哪偶然间得知密旨一事,但他确信他没有密旨。
梁铎此刻也拿捏不稳了,但他得死撑下去。
达道把青龙剑收回放在腰间,他弯腰拍拍靴鞋上沾的薄土,“好,既是在你手中,那我就放心了。”
他站直,再问,“皇后娘娘来狱中见过你?”
梁铎点头,“你放心,我没透露半个字。”
达道:“钰皇后今日薨逝了,可与你有关系?”
梁铎显然是不知道的,他一愣,再一脸的不解,“钰皇后死了?这不可能啊,我什么都没做啊,怎就死了?”
达道再没接他的话,抬脚往门外走。
梁铎喊住他,“达大人记得我的话,我只候大人三日。”
达道冷冷转身瞥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他已经确定了梁铎的死期。
达道已决定梁铎不能再留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他偏偏不这样,既是要为国效力,但也要护住父母妻儿。
这便是他的道义。
但凡有一人威胁至性命,自己都存活不了的时候,要这忠义还有何用。
梁铎虽不知密旨内容也无密旨在手,但他知道先帝的意思,一旦他活着,就对自己有威胁。
达道一刻都等不了。
关在狱中的梁铎,自是也不怕这些。
他是皇子身份,律令规定皇子犯法,须一步步开审问案,直到最后获罪。
梁铎还等着这虚晃一次求一条活路,他还在等梁骆对他的问审呢。
可惜,达道偏偏是个不留情面的。
太和殿。
达道进来,梁骆速速遣散下人。
殿内空无一人时,达道下跪,“陛下,钰皇后之死,就是这位大皇子所致。”
梁骆一皱眉,“大哥?”
达道点头:“是,钰皇后去牢中见过大皇子,微臣套了多次的话,总算是套出几句有用的。是大皇子以四皇子随自己忤逆一事威胁过钰皇后,这才致使钰皇后生了自薨的想法。”
梁骆:“大哥以什么威胁母后的?”
达道一想,再道,“以四皇子与他忤逆的证物。”
达道说了谎。
他眼下能做的,只有将梁铎送上死路,才能保全自己。
梁骆一直皱着眉,他来来回回地走,达道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梁骆挪到长条龙桌前,“大人的意思,大皇子留不得了。”
达道一愣,他可没这么说,为何梁骆猜到了。
达道一时哑口。
梁骆:“母后薨逝,人人都猜忌是朕的母妃所为,可母妃这几日一直都在雲殿哪都没去,朕就她一个生母,朕得护着她。眼下母后薨逝一事朝中议论纷纷,既是大哥所为,那也不必再审了。大哥忤逆一事是尹大人一手监办的,速速传召尹大人来太和殿,朕要知道大哥忤逆一事的所有过程。”
达道退下。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太和殿内,尹柄已匆匆赶到,他与梁骆待了足足有三个时辰。
达道一直守在太和殿外,与飞羡并排站着。
三个时辰后,红门重重推开,尹柄抱着一堆折子从里头出来。
达道速速跟上,到了拐台处,尹柄将这些折子放下,拽着达道到拐角处,“大皇子那边,怕是已经有太和殿的人去传旨了。”
达道小声道,“什么旨意?”
尹柄眼神凝重,“处死的旨意。”
达道还是觉得有些快了,“这样快?”
尹柄点头,“是啊,不过他忤逆谋反一事是定了罪的,这些都是证物证词,大皇子府上的人,还有他的随从,以及那帮在狱中还关押着的清含关的人可都是承认了的。只是,此事没判也没审,也不知陛下为何如此着急地要处死大皇子。”
达道也不懂了。
他着急,是怕他误了自己的路。
可梁骆急,他也不知是为何了。
达道和尹柄的马车还没走出梁宫,就听到来回巡逻的侍卫议论,“听说大皇子死了。”
尹柄瞅了一眼马车外,神色凝重,“新帝的性子,谁都摸不透。先帝做这些事,各个步骤都得讲究章法,如今再看新帝,还真是和先帝完全不同。达大人,往后我们做事,还是要小心为妙。”
马车拐出宫后,尹柄再问达道,“暗门那边,还有陈内监那边如何了?”
达道:“姐夫放心,都安排妥当了。”
“那便好,将这一桩事解决了,咱们都能安心了。”
马车离了护城河,达道掀起车窗帘,瞧着这座皇城宫墙。
这里,皇家帝王的威严一直都在。
第二日,朝堂上炸锅了。
“大皇子被处死了!”
“就算是忤逆之臣,也得给个说法啊!”
“为何不审问不问罪就给处死了,陛下,此事怕是不妥当!”
…….
达道也从未见过百官愤怒这等场面,许是面前这位帝王是新帝且年岁尚小,这些老臣子才敢如此逼问的吧。
达道都为梁骆捏一把汗。
梁骆坐在龙椅上,看着百官在下方指责、逼问。
各个看似都为正义,可各个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各个都有党派,都有老臣新臣,都想借此机会来埋怨他为君王做事不顾律法的罪责。
下方无人再议时,梁骆招手,尹柄从殿外进来,他端着厚厚的折子,再将这些折子一一分给百官。
百官拿着折子也不敢打开瞧。
梁骆客客气气地一笑,“诸位大人,可都先看看折子。”
这些大人这才敢打开折子。
这全都是梁铎在清含关这些年的罪证。
梁骆:“各位大人可看清楚了,梁铎在清含关这十几年来都做了什么,他假意清含关战乱不止,问先帝屡要将士和军粮。且在清含关秘密操练将士、设私营、设各类军种。这岂是他一个驻守在关界上的人该做的事。他听闻先帝病危回到梁京,试图伙同梁骐来围剿梁京,若不是先帝事先早已猜出他的动机,让夙叶将军提前布守,今日坐在这龙位上的,怕是他梁铎了!”
众百官瑟瑟发抖,速速跪下,“陛下赎罪!”
这是梁骆第一次在朝堂上立威。
他从龙位上起身,再缓缓从玉台上走向百官中间,“各位大人觉得朕年岁小,做事不可担责。可先帝将皇位传与朕。这万里江山朕绝不会辜负了它。诸位大人有跟随先帝的老臣,也有新入朝为官的新人,都是朝中栋梁。朕不会错杀一人,也不会错冤枉一个好人。朕年岁小,但绝不会做荒唐事。”
这些百官再呼喊,“陛下圣明!”
梁骆:“梁铎忤逆犯上,试图搅和梁元国,其罪当诛。念其妻儿孩子远在清含关,故不再终究。诸位大人若是再有异议,请把这些折子拿回去好好读完,再来奏请异议。朕绝对不会含糊大人的奏请,定会一一给到答复。”
这些百官,此刻都服服帖帖。
梁骆的手段是以理服人,达道倒都有些佩服他了。
退朝前,梁骆再提太后一事。
百官倒是都乖乖的了,“既是中宫已薨,那太后之位陛下还需早早定夺。雲宸妃娘娘是陛下生母,顺理成章。”
三日后。
梁元国宫中发出旨意:齐雲位先宸妃之位入住慈宁院,为梁元国大统之太后。
闵莺为先贵妃之位住西和院,为梁元国大统之太妃。
其余先嫔妃之位者都入西和院,均为太嫔。
自此,梁元国真的内政开启了。
齐雲从雲殿搬离时,她差人把戚娘子的灵位也一并搬去了慈宁院。
梁骆给慈宁院栽种了很多水仙花和黄梅花。
黄梅在冬日里盛开,挨着红墙,甚是好看。
慈宁院的宫女们添置了好几排,各个水灵,挨个站好,都在等慈宁院的大内监训话。
这大内监是陈内监的小徒弟元内监,是齐雲自个挑的。
元内监忙前忙后地打点伺候,慈宁院也恢复了往日的光景。
齐雲抱着小暖炉,穿着厚披风坐在廊下看着黄梅,她觉得这里比雲殿大,也比雲殿敞亮。
坐累了,她再回到殿内,把搁置在香炉前的裹布提起。
小宫女见状,忙上前,“这等小事怎让太后您拿呢,交给奴婢吧。”
她上前去接。
齐雲谨慎闪开,“不必,哀家自个来。”
她眼神示意,庄嬷嬷就遣散了上下的宫人。
庄嬷嬷合上门,跟在齐雲身后往阁内走。
到了屏风处,她指指屏风背后虚掩着的小隔间,“太后,这里便是隐蔽处,和原先在雲殿时一样的地方了。隐蔽,没人能察觉到。”
“嗯……”
她微微弯腰,低头钻了进去。
是很隐蔽,且还比在雲殿时大了许多。
供桌和香炉都备好了,还有黄纸和叠纸也都在一旁放着。
齐雲把裹布打开,轻轻把戚娘子的牌位取出,再小心摆在正中佛龛的位置。
她添置了香油,点了香炉。
香气腾空而上。
她蹲下,再把叠纸挑了几张,与黄纸一起烧入铜盆内。
之后,她盘腿,席地而坐。
她抬头盯着灵位和腾空而起的香气出神,发呆。
许久,再摸摸自个为太后之后佩戴的发冠,无奈一笑,“你瞧瞧,如今这成了太后,倒是什么都繁琐起来了。以前你跟着我住在雲殿,那里虽小了些,可到底是自在的。我是个在妃位的冷妃子,没什么人,也不与宫中这些姐妹来往,雲殿也就冷清了许多。如今搬来这慈宁院,倒是什么都繁琐了,整日这个来请安,那个来问好的,也是累得慌。你是最懂我的,你比莺儿懂。我不爱这些,也见不得这些,可也得应付着,也得习惯着。”
她用手拨弄着烧掉的纸,“这慈宁院住着大,你也宽敞多了,再不用挤在狭小的隔间了。你如今也是瞧见了,骆儿当了新帝,这梁国,可都是我们三个的了。骆儿这孩子乖,从不敢忤逆我的话,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从小啊,我就与他不亲近,他是既渴望母妃疼他,也渴望父皇能瞧瞧他。这孩子,和你生的那个姑娘倒是很像,都过得不如意。不过没事啊,这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眼下是我们的了,什么都是我们的了,我自会让他,好好在我这长大的。”
她起身,再凑上前拨弄几下香灰。
挨着灵位,瞧见“戚柒”这两个字时,她的眼角,不争气地流下几滴泪。
齐雲抬头,擦拭干净眼角。
冷冷再瞧一眼灵位,挪步而出。
她喊来庄嬷嬷,“陛下在何处,不是说要来慈宁院陪着哀家用晚膳?”
庄嬷嬷:“说再半个时辰就过来呢。”
齐雲:“好,此番过来,是时候告诉他齐家的事了,哀家扶持他,当初不惜一切代价将他养在身边多年,为的就是为我齐家翻案。”
她再嘱咐庄嬷嬷,“对了,哀家听说这新为太后,都得召唤各臣子的娘子女眷们来宫中听训诫,你可记住了,达国府的那位,务必你亲自去请。这位娘子可不是好惹的,若不是你亲自出马,哀家真怕她再出什么幺蛾子。”
她在慈宁院的门框前,一晃神瞧见了元内监。
齐雲将他唤上前,“在这可比太和院好?”
元内监:“太后的慈宁院自是好的,您在这颐养,奴才只负责伺候您就是。”
齐雲一笑,“你这嘴,倒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过呢。”
元内监挠头一笑,“奴才是现在的奴才,当年的奴才是当年的,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奴才好好的,太后也好好的,如今一切都好了。”
是啊。
齐雲想起当年,是元内监负责她假孕一事的所有细节,如今再回首,已过了十几年。
齐雲盯着他,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差点哽咽了。
他与他。
当真是太像了。
当年的他,也是这般模样,这般为了他。
齐雲声音有些哽咽,“这几年,你可曾去看过他?”
元内监一哆嗦:“那人已关多年,没了耳朵,奴才自当不认得他,自当是不敢去看的。”
没了耳朵。
没了耳朵。
齐雲的手颤抖,她捏紧,隐忍着眼角的泪。
元内监跪下,怯怯一问:“太后,既是说到了当年的事,奴才想问问,奴才的那个女儿,可还活着?”
“哦。”
齐雲拉拉衣襟,“她好端端地活着呢,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