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道在出发前一晚寻到玉簪,也没说什么事,只是让她见机行事,“国府这边都得去水云里的庄子,你在大宅看着祖母,若她来国府,不管她是做什么的,都要告诉守在府门外的一辆双黑马车上的人。”
玉簪点头。
她的事,梁愫亚和达道都知道,只是这母子之间都以为只有自个是知道的。
玉簪在大宅这些年,暗中达道和梁愫亚不知接济过多次,有时难过了,她也会去梁愫亚跟前。
达道表面对这个妹妹不冷不热的,可自从知道她的遭遇后,他一直都在暖心呵护,生怕她再受到委屈。
玉簪装傻多年,这样看来,当初这个法子是对的。
唯有这样,她才能不被老太太和林氏当作婚配工具拿去与各府做交易,而林氏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她打算用姑娘换一门姻亲交易的事也只能就此作罢了。
且林氏也很机灵,在得知玉簪痴傻后,半字都不提用姑娘联姻一事了,她可是怕极了。
她怕一旦玉簪靠不住,达麒则会被老太太撺掇着再纳妾室,再生姑娘。
这样,她的位子就保不住了。
所以这些年她但凡有机会,就在老太太跟前念叨,“玉簪如今是靠不住了,这孩子也没有哪个高府敢要她。若是给老爷纳妾,我倒是觉得进来一个妹妹也好,我也有个伴了。只是,纳妾进门,若是生个姑娘,长到及笄之年也得熬个十五年,就怕那时候,这梁京已又是一番新景了。”
林氏时常念叨,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太太耳濡目染的也都记下来了。
是啊。
再纳妾进门,周期未免也太长了,她都是半截子埋在黄土的人了,还想着在有生之年看看大宅的风光呢。
于是乎,老太太没了纳妾的想法,倒是生了把这几个孙子全都送进宫为官,为大宅争光的想法。
反正她在朝中有人,从不指望科考,只指望达道开后门。
她很清楚,这些孙子,全都是些花里胡哨的绣花枕头,真正能参加科考过了独木桥的,怕是一个都没。
所以,老太太死死抱紧达道这根绳,不到游河不死心,誓死认定了走后门。
这些纠葛,玉簪全都知晓。
达道说的意思就是让她监视着大宅的动响,她一口便答应了,她没问为什么,为何监视大宅,只要达道开口,她便去做。
玉簪想起这些年,达道好像从未为难过她。
达国府一行到了水云里后,安顿好上下,浮沉还特意提笔写了一封“已到庄子,祖母勿挂念”的报平安信。
特命脚快的马奴速速递回大宅。
原本浮沉也不该给老太太递什么平安信的,可她鱼钩都安顿好了,无鱼上钩,岂不是扰了这兴致。
她独坐水云里,要钓梁京大宅内的这条大鱼了。
马奴两日就把书信传到了老太太手中,浮沉字里行间,全都是国府的惬意,水云里景致多美多美的感叹。
明显就是来炫耀的。
老太太坐在饭桌上,抬头瞧着她这些已过年龄,却还无所事事,没个官衔混着的孙子们,更加郁结难消了。
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呜呼挂掉了。
玉簪也在饭桌前,她试探地问,“祖母怎么了?”
玉簪也并非一直都是疯癫的,她是一阵一阵的。这样其实是最好办事的,要紧关头不必装傻,关键时刻再装也不迟。
达麒和这些孙子们都站起来搀扶老太太。
达麒:“母亲突然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饮食上哪里不对,我瞧着今日这菜好像有些凉,要不母亲还是回房歇息,儿子让后厨的人再重新做些吃食端来。”
林氏搀扶着她先回了屋子。
老太太扶着床框,手中紧紧攥着浮沉写的书信,她揉成她,丢在一旁。
林氏拍着她的背,“这信中到底写了什么能让母亲这般生气,母亲可得顾着身子啊,这大宅上下,全都要您来撑着呢。母亲是知道的,我娘家没人,穷苦人家出身,老爷做了一辈子的小官,如今荣休退到府中,也没什么别的门路,仕途低,没交情。如今咱们常来往的那些,都是母亲您维系的老府。”
老太太听着这些,不免担忧起来。
人老了老了,最怕两件事。
后代人丁单薄。
仕途不济,再无能人。
现再看大宅,后代人丁倒是很兴旺,林氏也是有本事了,生了几个儿子,让大宅不单薄了。
可惜,许是都随了林氏遗传,各个都不怎么聪明,学堂功课不行,读书识字都不是能手。
这仕途再无能人者出,已让老太太深深的担忧起来。
浮沉给的书信中,一字一句透露着国府当下的荣光,老太太心里憋屈,“这书元娶的娘子,当真是会炫耀,一字一句直戳我的心窝子。她可真是够能耐的,变着法地小瞧我们大宅如今落败了,没了后人在朝中效力。”
老太太越想越气。
她努力让自个克制下来,“国府那边,现还剩下什么人?”
林氏:“好像是都走了,二公子和公主是分府别住的没跟去,梁妹妹的院,书元的院,还有三院的下人仆子,是负责后厨采办的,这些人都跟了去。”
林氏再一想,“不过,关妈妈和小翠她们没去,留在大宅。我听小翠说,浮沉跟前伺候的老婢女也没去,好像是趁着这个间隙,准了她回老家探亲。”
老太太细细思虑,“这梁长公主,当初为我的儿媳,我同她还好了一段时日的。后来生了一些事,她落了把柄在我手上,我这才能让她听话多年,在你没生玉簪前,国府那边什么好事都得紧着我们这边。可如今这个把柄,已过了时效,没了什么作用。如今我这个儿媳能耐得很,把手中的管家权有意让给浮沉这丫头片子,好让她来拦住我,真是煞费苦心。”
她再问林氏,“你可有什么法子,趁着国府没人,再生个什么事端,让他们没了底气,让书元有亏欠,受限于我。这样咱们有了底气,我才能把你的那些个儿子安顿到宫中去,哪怕是个小官也无事,落个清静平稳,将来大宅也不至于落空,什么都没了啊。你别瞧咱们现在还不出什么,那都是在吃祖宗留的老本,等吃完了,就真的成了第二个周国府。”
林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可她一个妇人,能有什么法子呢。
林氏还在想,门被推开,玉簪端着茶水走进来。
她是故意的,“祖母,喝茶,是热的。”
玉簪把茶杯递过去。
林氏盯着玉簪,猛然地一瞬间,她有了主意。
浮沉一行离京后,梁京宫中也有了动响。
雲宸妃让梁骆也去了水云里,身边的嬷嬷办事利索,她寻来的人全都是在外乡活动的老手,嬷嬷嘱咐他们,并非为着杀死这些人,只掳走便好。
雲宸妃的打算,是让梁骆去救被掳走的浮沉,在这个过程中,二人产生浓厚的情意。
这样,往后的事她就好办多了。
嬷嬷付了钱,事成之后再付清,这些人都是干刀尖上舔血的营生,自然都是懂规矩的,“嬷嬷的意思,是只掳人?不动手?”
“是,各位爷都是懂的,我们老爷惯讨厌这个姑娘的,她如今出阁了,嫁了达国府,日子过得好些了,还三天两头的来为难我们老爷,一直都糟蹋娘家,连她母亲的嫁妆都不放过,走的时候都要带走。我们老爷可怜啊,她气不过,就想着用今日这法子难为下五姑娘,让她懂些分寸。各位爷一定要记得,切莫伤了她,只作吓唬就好。”
没错。
这老嬷嬷,拿了当年尤氏与她们联络时的褚家牌子,寻了这些做人血买卖的营生,借着褚槐的名义行事。
雲宸妃好像从未以自个的名义出面害过人
领头的一听,觉得这褚老爷也实在可怜,他掂量着手中的银两,确实很多啊。
往日里拿这么多,都是杀人的买卖,如今只作吓唬,他们当然觉得自个是赚到了,“你们老爷也真是善心了,这五姑娘忘了祖宗,这么教训一下也没什么不可的。让你们老爷尽管放心,哪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都是混江湖的,自会把此事办得妥帖。”
老嬷嬷放了心,速速回到宫中给雲宸妃回了话。
雲宸妃端坐在床沿前,婢女半蹲着身子用凤仙花膏给她染指甲。
殿内点着香,她闭眼,听到老嬷嬷凑到耳边说完,如释重负地一笑,“办妥了就好,这水云里,又得热闹几日了。”
嬷嬷:“娘娘放心,老奴衣裳换了,脸上贴了些假黑斑,模样是照着褚府下等粗使老妈妈的模样穿的,拿的牌子也是您给老奴褚家牌子,那群爷又是外乡寻来的,早年做过流寇,如今正在做船上的买卖。今年各地水灾,船只也不多了,好像也许久不曾开过单了。咱们这买卖给的银两多,他们还不背人命在手,只是做做样子,自是一切周到。”
“好。”
雲宸妃悠悠地起身,她再次走到隔间,轻轻推开那扇供奉着戚娘子牌位的门。
她弯腰,点了几炷香。
再作揖,叩拜。
再起身。
她盯着牌位,淡淡一笑,“切莫别伤到了五姑娘,她是柒柒的心肝,我怎能忍心让柒柒看着她的宝贝女儿受了伤呢。”
此事做得滴水不漏,一切都在雲宸妃掌握之中。
水云里下了一夜的雨,庄子宅院都在岛上,四处全是湖,波光粼粼。
浮沉起得早,她换了一件外出的衣裳,戴了长帷帽,与达道一并去给梁愫亚行了礼。
一辆三人马车歇在庄子外头。
因晚上下雨,早起雨雾在湖周围尚未散去,马儿嚎叫了几声,惊得落在花圃前的几只雀儿扑腾着翅膀飞起。
花圃栽种了许多不知道名字的花,各个开得好看,有的叶片上挂了露珠,甚是好看。
达道拉着浮沉的手,护着她从青石台上走下来。
浮沉身后是亭子,一个两个三个。
一眼望去,湖对面的半山上有许多亭子,还有白衣道人穿着白袍上山进道观。
浮沉钻进马车,梁骆也跟着钻进去。
马车拐了弯,出了庄子。
就在这一刻,山上隐在绿荫下的寺庙中传来一阵阵的木鱼声,还有敲鼓的声音。
余音未停,回**在山谷中。
乡间小路上,这辆马车颠簸往前走。
梁骆听着声音,看着窗外独有的乡下景致,不由得感叹几句,“雨雾松下百人间,阔别庙下千声传。”
达道:“这是寺人节。”
浮沉还从未听过这些,“什么寺人节?”
达道:“这附近庄子多,还有郭国府和周国府的都在此处,这庄子多,生意就好。这里四通水路,治安又挨着梁京城,算是个肥美之地。此地的这些仆人,很信奉寺庙和道观,可保庄稼和各类生意畅通。故而这寺人节,每月有五天都是,就是这些在梁京不能久留的外来百姓,去庙里和道观供奉香火的日子。”
浮沉觉得很神奇,“如此,那这里的和尚岂不是都肥头大耳的。”
梁骆被逗得一直在笑,“嫂嫂,水云里可是好地方,大哥今日带我们去的是寺人节这五日,从东瀛传来南方一带的相扑。据说这些东瀛来的相扑是想去梁京的,可惜梁京戒律森严,不允许这类人进京,他们也就只能在梁京周边的小镇子上谋个营生。”
达道摇头:“非也非也。”
梁骆一愣。
达道:“春秋之后,灭弱吞小,并为战国,稍增讲武之礼,以为戏乐,用相夸视。而秦更名角抵,先王之礼没于滛乐中矣。如乃为角抵,本为我方,后传到东瀛的。怎的,如今换了个叫法,就说是东瀛传来的了?”
梁骆调皮又尴尬地一笑,“啊,还是大哥博古知今,这些我都没怎么查过,闹笑话了。”
三人坐在马车内,嘻嘻笑笑地到了水云里的赫镇。
赫镇的集市是真热闹啊。
浮沉除了去过梁京的僻镇,唯一能让她觉得真热闹,没有规矩束缚的地方就是丰乡和这赫镇了。
跟着浮沉出来的是夏至。
芒山自然也跟来了。
他都不带搭理达道得到,只顾着跟在夏至屁股后面,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串碾米糕,脖子上还挂着一圈小糖圆串子。
当真是伺候得服服帖帖。
夏至见芒山这般伺候,自知惭愧,“你这是做什么,我出来可是伺候我家姑娘的,你这左一串右一串的,羞死人了。”
芒山憨憨地笑,眼神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夏至,“嘿嘿,夏至妹妹你看这赫镇,难得的热闹。再者你家姑娘可有人专门跟着伺候呢,你瞧,这还多了一个小跟班,你就偷偷懒,借借你的嘴,赏光吃一个呗。”
芒山顾不上夏至反应,就把一串糖葫芦塞进了她嘴里。
达道难得空闲,他懒散地拉着浮沉的手,与她并排走在这人间暖色中。
浮沉戴着长帷帽,白纱随风吹着摆动。
这赫镇,真的是很热闹。
赫镇河依山而流,码头就比梁京多了好多。这里的美食小吃,全都是用当地出名的碾米所做。
盛产大米之地,米糕、米汤、米肉、米粉,不论油炸或者是蒸烤,都离不开碾米。
街面上人也很多,比梁京城都热闹。米店和小吃店是最多的,还有各类绸缎布匹店,一一并排而开。
街面上的糖米碾糕炸出来的香味四处飘**,这里是外乡人的福地,也是富商府在这购买府邸安家的好地方。
达道看着这些,他护着浮沉往前走,“此地比梁京都热闹得多。”
浮沉觉得好奇,“可是为何,梁京城内不这样呢?”
“因为规矩。”
规矩。
浮沉无奈一笑。
是啊,一旦被束缚了,确实很难再像这里这样了,很多东西有了规矩,便也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达道和浮沉行至拱桥,跟在身后的芒山,从这摩肩接踵的人堆里,嗅到了一丝异样。
有几个穿着粗衣的男子,一直跟着他们。
芒山一个眼神,达道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但他表面很平静。
这拱桥上,谁都不知有什么。
浮沉迈开脚要上拱桥时,他拽住浮沉的手,“我们去巷子。”
浮沉乖乖跟着达道往巷子走去。
达道紧紧攥着浮沉,脚步迈得很大。而此刻的芒山也已经扔了手中拿的东西,眼神凌厉。
浮沉也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
到了巷子口,浮沉都不敢言语了。
达道藏在巷子口,盯着那群人。
芒山:“来者不善呐。”
达道:“也不一定。”
芒山:“要不去会会。”
达道:“必须的。”
达道回过神,看一眼浮沉,再看一眼梁骆。
梁骆和浮沉一起脱口而出:
“放心去,他有我。”
“放心去,我有他。”
二人再互看一眼,为方才彼此的默契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梁骆功夫了得,射箭也了得,达道自是放心的,再者,他以为这群人以他为目的,自是不想让浮沉跟着他。
而浮沉也知道,她在这,达道就会有所顾忌,与其让他担忧分心,不如躲得远远地,这样他才能放心大胆为后顾之忧。
达道:“马车就停在对面。”
“你快些随芒山去,一切小心,我在水云里等你回来。”
达道欣慰一笑,“好。”
说毕,他与芒山从巷子出来,脚步匆忙地朝拱桥走去,那几个行踪诡异的人,也跟着往拱桥方向走去。
梁骆很小心地护着浮沉,在巷子待了一会后,他们速速出来,上了马车。
马车原地转弯,朝水云里的方向驶去。
梁骆的腰间别着一把短剑,他自上马车一直都握着它,一刻都没松开。且他很小心,此刻也没顾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他一直挨着浮沉而坐,生怕一回头他的嫂嫂就不见了。
浮沉还从未和梁骆单独在一起过,此刻这马车内只有她和他两个人,浮沉突然,有好多话想和他说。
“你……今年几岁了?”
梁骆很谨慎地盯着马车外面,“十四岁。”
“十四岁……”
浮沉小声重复他的话。
梁骆回头,“听大哥说过,嫂嫂大我三岁。”
“是啊,”浮沉一笑,她无心再说这些,心里一直惦记达道。
她掀开马车帘子,本想瞧前面的路时,结果她险些没坐稳。
她速速放下马车帘,一把拽过梁骆。
梁骆有些懵。
浮沉做出一个“嘘”的姿势,梁骆瞬间明白了,这辆马车不对劲。
她悄悄附到他耳旁,挨在他耳边小声道,“马夫人已换,这路并非回水云里的路。”
梁骆大喘一口气。
他坐直身子,与浮沉再对视。
此刻,他们彼此已心知肚明。
方才在赫镇时的所有诡异之处,并非冲着达道而去,真正的目的,许是为了他们。
乡间林荫小路,他们彼此,不知可有了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