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当初修缮翻新明园时,特意在远巷外开了一个偏门,林府衙觉得这些夫人都是高门贵府出来的,既是都要去府衙配合调查,那从正门出去怕是不行。
这点,达道早就想到了。
芒山自是给达道传话的,他与林府衙站在廊下一角,“林大人秉公办事就好,人证也好物证也罢,小的都能给大人寻来。我们公子说了,此事关乎达国府和云鹤公主的名声,万不可马虎了,所以这些在场的夫人们可得全部送到府衙去。我们家大娘子报了官,一没私下处理,二没为自己辩解,自是知道扯上名声的事都是空口无凭罢了,所以劳烦大人不要有后顾之忧。这些夫人去了府衙,大人好生招待着便是了。”
林府衙再问,“这些本官自是知道如何处理,只是这厅内坐着的夫人们可是不少啊,该如何向各府老爷们交代呢?”
芒山一脸的冷静,反问道,“怎么,林大人的意思是这平民百姓犯了事可以随意去府衙关押候审,这贵门府邸的夫人们惹了事,就得依着自个是高门府邸的夫人就此作罢了?”
林大人赶忙解释,“不不不,小兄弟你可误会本官了,本官是府衙,自是知道与百姓打交道的规则。这些夫人本官自会按照规矩来的,只是还望小兄弟多多传话,安抚各府的情绪,是最为要紧的。”
芒山:“林大人放心,这些事都不是林大人该操心的。”
芒山再行礼,林府衙匆匆再回厅内。
周老太太端着身子,一步都不挪,周南幽此刻已站在老太太身后了。这惹事的人都不打算挪步子,在场的这几位夫人们自然也不挪。
无人说话,场面一度很尴尬。
浮沉抬眼瞧了一眼,这些没头脑的夫人们,倒也都认得,没几个生面孔。
周国府的老太太,还有周家已经出阁的两位姑娘。容公府浮兰的嫂子谢伊行,还有两位梁京公府的夫人,剩下的是大宅的林氏,还有一直站在一旁的达玉簪。
挨着林氏坐在中位的,瞧面容,倒像是齐府的夫人。
浮沉想起来,这位夫人就是当初把自个的姑娘齐思淼从郭国府中救出来的齐家夫人。
当初齐姑娘在郭国府抑郁不得志,险些没了半条命。是齐夫人不惜一切代价,用几处宅子与郭王氏换来一份和离书。
这人是如何,端看相貌就能辨出。
方才周南幽句句堵浮沉,各种污言相加,旁的夫人们都是一副看热闹的神情,唯独这位齐夫人一直蜷着身子不发一言,也不奚落着笑几声。
林府衙催促了几次,周老太太不动身。
惹事的不动,旁的自然也不动。
林府衙见状,有些无奈:“老太太,各位夫人,本官也是受了鼓,请了令,依着律法规定来请各位回府衙去的。这外头都停了七八辆马车,绝不会让各位夫人委屈了的,夫人们就不必再僵持着呢,随本官到府衙去,把此事说明白,说清楚就行了。”
旁边坐着的,鲜少露面不知是哪个公府的夫人开口道,“林大人,今日在这发生的事不过就是口舌是非罢了,再者也不管我们什么事啊。我们这好端端地在这坐着喝茶,有人开了口,我们这耳朵都不聋,也不知道如何挡住不能听的。这听到了一些是非,还成了错不成?”
浮沉放下盏茶,起身,再挪步走到中间。
她端正地给老太太行了礼。
眉眼间,全是和善和温柔,“这位夫人,若是今日受诋毁的是您家府上的人,诋毁您府上儿媳与小叔子有暧昧、扯不清的龌龊事,不知夫人该如何应对?”
那夫人是个没脑子,直言不讳道,“那我可得骂死她,嘴巴长了痔疮……”
她一愣,赶忙闭嘴,身子还有些发抖。
周南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浮沉低头一笑,再抬头,“是啊,夫人您都想开口骂,晚辈自然也是想。可晚辈好歹是有教养的,自知这些事,贵不在骂和撒泼,而贵在堵住悠悠之口。如果今日晚辈在这强撑着与周姑娘争辩,那各位夫人只会觉得是晚辈在尽力挽回达国府的颜面,各位出了这个门,这事一传十、十传百的,明日可能连巷子的野猫野狗都知道了。但凡有这些辱没名声的风流事一出来,事是真还是假已经没人觉得重要了,风流债和情债,才是津津乐道,人人相传。”
林府衙赶忙道,“是是是,就是这么个理,让各位夫人去绝不会慢待了夫人们的,且都放宽了心吧。虽说府衙不如各位在府中舒坦,可事处理完了,自会赶紧送各位回去的。”
周老太太把拐杖放在手中,轻轻戳着地板,“五姑娘,我与你外祖母是老闺交了,我这身子骨也不便。方才之所以没打断了我这孙女与你的谈话,是想着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你们姐妹之间斗斗嘴皮子的小事而已,出了这个门,各位夫人也都会把此事忘了的,这本就是小事,实在不必闹到府衙去。”
浮沉心里一阵轻蔑。
这老太太可真会装模作样。
方才不拉着周南幽,默认她满世界的扯皮子,如今倒是云淡风轻地来一句小事一桩。
浮沉心里不屑,但表面上还是装着客客气气的,“您与我外祖母向来交好,可是人言可畏,这若是寻常内宅的一些闲杂事,晚辈也断不会报官的。周姑娘口口声声说晚辈与小叔子不染,这等事,放在女人身上,绝对不是什么小事啊。”
周老太太轻蔑着笑几声,“怎么,难道褚娘子真打算把我这老身子骨放在府衙中折磨不成?”
浮沉行礼,眼神凌厉,“陛下早言,百姓犯了律法,方可要入大狱、蹲府衙。梁京高门贵府更该秉持此法规,既是设了府衙,就不单只是管老百姓的,百姓能入,为何我们贵府的夫人们不能入?”
周老太太倒吸一口冷气。
浮沉再道:“当年先帝有携棍入狱一事,先帝尚可有错都认,牢狱五日。不知在座的各位夫人,怎就不能进府衙,配合林大人做调查了?”
众人错愕。
周家出阁的两位姑娘面面相觑,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这话把周老太太挤兑的,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此刻,周南幽站出来,“去就去,话是我说的,人是我见过的,证物也好,人证也好我都能寻来。”
周南幽弯着膝盖,安慰老太太,“祖母放心,我说的事我都认,此事所言绝无虚假,就算褚娘子告上御状,我也不怕。”
浮沉退后几步,再不言语。
林府衙再邀老太太。
谁知这老太太,依旧不挪步子。
众人再是不言语。
林府衙见无人动,打算让侍卫强行拖走时,齐夫人挪步站起身子往外走。
林府衙:“夫人这是?”
齐夫人抬头,“不是要去府衙吗?”
浮沉一愣。
齐夫人回头,看了一圈在座的人,“诸位夫人,话既然听到了,就不能装作没听见。这人言可畏,此事事关皇戚国府的名誉,也事关褚娘子和府中二公子以及云鹤公主的名声,稍有不慎,当真是要毁了人的。”
她再看向浮沉。
浮沉赶忙起身,行礼。
齐夫人再道,“我本不是个爱叨扰之人,可方才在这屋子里头听着这些事,虽不想参与,但耳朵放在了这,耳朵听到了,事也就大了。褚娘子,我方才还在担心,此事传出去可如何是好,刚在想法子呢,不承想娘子已报了官。娘子报官是好的,这样一来既还了娘子和达府一个公道,也能给周姑娘一个公道。”
齐夫人说毕,抬脚出了门槛。
这等作为,浮沉瞬间佩服啊。
这齐夫人说的话,想必这些夫人也都听进去了,没多久的工夫,各个都起身挪步出去了。
远巷外停了马车,都在偏僻处,她们去府衙也不招摇。
屋内,周家的那两位姑娘也厚着脸皮出去了,现在只剩下老太太和周南幽两人了。
周南幽轻轻拽起老太太的肩膀,老太太起身,拄着拐挪到浮沉跟前。
她围着浮沉看了一圈,“褚娘子做事不留情面,今日事报了官,将来得罪的,可不只是一个人了。”
浮沉面不改色,“您放心,这事既是还了晚辈一个清白,也是还了您的爱孙女一个公道。林大人办案公道,自不会让周国府蒙冤的。”
周老太太扬嘴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她拄着拐,与浮沉擦肩而过。
明园的院内还有宴请的宾客,余夫人是最后一个上马车走的。余老爷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林府衙来此,便也再没言语。
浮沉也上了马车,朝府衙走去。
之青跟着一起上了马车,看着马车驶远,之青悬着的心久久不曾落下,“姑娘啊,方才真的太惊险了,吓死我了。”
浮沉拍拍之青的肩,“不怕不怕。”
之青:“这去了府衙,该如何?”
浮沉瘫坐着,“办案是林府衙的事,我们只配合就是了。”
浮沉看着马车窗外,心思淡然。
明园内。
浮滢知道浮沁在白府过得也不顺遂。
之歌的事她早有耳闻,起初她没觉得之歌对浮沁有什么威胁,可之后几年,之歌接二连三地生子,浮沁整个人的精气神也不如从前好。
浮滢有些担忧了。
这个之歌,到底有什么手段呢。
之歌是跟着浮沁长大的,最是了解浮沁的为人。
之歌被抬成了妾,也渐渐占据了白穆的心。浮滢总觉得浮沁定会处理好这些事的,可谁知,竟走到了这一步。
浮沁看着莲池的水,心思飘离。
浮滢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她都没察觉到。
她戳戳。
浮沁抬头,疲惫地一笑,“再坐半个时辰,我们也回府吧,我瞧着这园内人已经不多了。”
她环顾四周,看到明园到处皆绿,感叹道,“难怪当初孟家死活霸占着这块地方,现下瞧着,到底是块宝地,背靠山,前有水的。”
浮滢:“是啊,明园是个好地方,也就二姐在这住过一段时间了。大姐你说,这人的命,福兮祸兮,当真是猜不透啊。二姐经历一场和离,现在也不闹腾了,人也沉稳了不少,有时候真不知,这和离于她而言,到底是福还是祸了。”
浮沁浅浅一笑,“已过的祸,便是得来的福。”
姐妹二人相视再一笑。
浮滢看着浮沁的疲惫,心里倒是怪可怜的。
她向来不爱理事,可看着浮沁这样,还是没忍住开口了,“大姐,之歌在府中可好?”
浮沁的神色稍稍一紧张,“挺好的啊,你姐夫待她不错,我近来不爱理宅内的事,上下都是她在打理。”
“之歌在打理内宅事?”
浮沁点头。
不妙啊。
不妙。
浮滢一慌,“不是,大姐,你怎么能让她打理内宅事呢。大姐,之歌是你的陪嫁丫鬟,她的奴籍契子可是攥在你手中的,她不是白府家养的奴婢,你有权利处置她的。为何要任由她与大姐夫生子,还惯着她去管内宅事呢。这奴婢一旦被抬高,手上有了权力,原本的初心也就不见了,大姐你糊涂啊!”
浮沁神色淡然,“我在白府也是挨着混日子罢了,至于你说的这些,我懒得去管,也不想再管。”
浮滢忿忿不平道,“为何不管?”
浮沁没回话。
浮滢无奈摇头,“大姐,你嫁到了白府,你是姐夫的正头娘子,内宅事也好,还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也好,你总该想个解决的法子才是,总不能一直这样啊。”
浮滢再刺激浮沁,“就算你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你生的姑娘打算啊。”
“我膝下唯有这一女,还是嫡女,之歌是生有二子,可我与她也没什么牵扯。她必定是跟了我出来的,扶持她做妾,也是我撮合的,如今这些我都能接受。”
浮滢长叹一声,“那大姐你就瞧着吧。”
浮滢想不明白,为何浮沁的心全然没了精神,整个人蔫头巴脑的,瞧着像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她也猜不透,她这个大姐姐到底怎么了。
再说郭王氏,与余老爷说了几句话后开始到处寻浮湘。
浮湘则躲得远远的,郭王氏这悍婆婆可是人尽皆知,前有齐思淼被她整的抑郁寡欢,后有浮湘被迫与郭忧分隔两地。
浮湘现在看到郭王氏都害怕。
她躲在园子外的二楼,在窗外瞥见了远处长街上给浮兰买首饰的容亦铮。
浮兰坐在马车内,探着头。
容亦铮给她一个个地换着戴首饰,先是木梳簪子,再是流苏簪子,再是小绒花。
宠溺得不行。
浮湘瞧见这一幕,心里五味陈杂。
浮兰如今的幸福对她而言全都是抢去的,区区一个外乡女,还姓褚。浮湘总觉得浮兰抢了她们公府的一分子。
她看着窗外,眼神变得异常可怕。
梁京府衙内。
这几位夫人被安置在隔离栏的外间,总共八间甲字房,布局普通,房间陈设也不多。
那两位公府的夫人一脸的不满意,但也不敢多言一句。
这些夫人的府中,达道早在她们没来之前就安顿好了。达道换的平服,挨个去了几位夫人府中,把今日在余府发生的事一一说明,还说了为何留夫人们在府衙。
达道:“此事事关重大,虽是几句话的事,可各位主家都是知道这人言可畏,我家娘子之所以如此严谨,是不想让几位夫人回府后还扯不清。如果这事传开,到时候夫人们长八只嘴都说不清缘由了。我家娘子也在府衙中,她并未回府,一来是想查清楚还自己一个清白,二来更是不想让皇戚国府牵扯到这等事中来。今日前来说辞,是想让府上宽心,事查明白了,夫人自然是回府的,断不会受了慢待。”
果然,在这些客观的事实上,还是男人比女人更理性。
达道一一拜访,事先打点好这些,各府态度都很明确,都表面态度要好好查,万不可背了污名。
这夫妻二人打配合那是相当默契了。
一个主内。
一个主外。
这些人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达道从容公府出来,拐到府衙,他只停在门口看了几眼,就匆匆离去了。
芒山:“公子不进去看看你的小娘子?”
达道:“自是不用看。”
“哟,公子何时如此淡定了?”
达道回:“外头都打点好了,里面的事我自是不能参与。本就官位在那,我若是进去了,府衙上下再传出我偏袒娘子,岂不是让娘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至于周家姑娘所说的那些事,林府衙是办事公道细致之人,他自会派人去查清楚的。周家姑娘如今关在府衙中,她也不能传出话来动什么手脚。”
达道再一回想,“不过,她说的那些事,想必也是她听来的。她既是确定了才敢说出来的。”
芒山一慌,险些从马背上掉下来,“确定?我的乖乖,公子您是说,那些事都是真的?二公子真的对大娘子……”
芒山没说毕,达道将福袋扯下朝他砸去。
芒山显然已习惯这个流程,不慌不乱地牢牢抓稳在手中,憨憨地笑着。
达道:“亦真亦假,全在里头了。”
芒山也在努力回想,“不过卑职记得,当初大娘子去丰乡时,确实是二公子嘱咐公子路上照顾大娘子的,包括驿帐的吃食,暖被褥啊啥的,可都是二公子备好的。这要这么想,周家姑娘倒也没说胡话。”
达道舒坦地靠着,得意一笑,“可惜周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这还有门道?”
达道笑而不语。
当然是有门道的,他与浮沉,何止是丰乡相识啊。
此事,达道和浮沉都不怕。
府衙内,周老太太单独住在一个小隔间,早上和中午都有人专门送饭过来。周国府差人来送过几次饭,老太太一口都不吃。
府衙不大,浮沉和齐夫人挤在一间,中间隔了屏风。
周南幽与她的两位姐姐在一间,刚巧挨着齐夫人和浮沉的那间。
这些都在府衙偏院的地方,此时的周南幽,隐隐觉得不安。
而林府衙呢,他早在将此事报官,赶往余公府的路上,就让马奴带着府令去了燕州。
梁京到燕州丰乡一路所有的记档,燕州的府衙全都有。
这事,谁都造不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