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曾国藩这么说,刚刚才落座的骆秉章连忙起身,躬身道:“愿听曾大人示下。”
曾国藩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茶,然后问道:“骆大人,现在向荣和张亮基都急着向你伸手要钱要粮要兵,他们为何这么急呢?”
骆秉章分析道:“他们也无外乎是都想,赶在对方之前打败湖北的长毛军,拔得头功,想凭借军功赢得朝廷赞许、百姓支持,彻底握紧湖广地区的实权而已。”
曾国藩点了点头,十分认可骆秉章的这番分析,事实上向荣和张亮基之间的矛盾也不算什么秘密,于是又接着问道:“骆大人,那你认为向荣和张亮基谁能最终胜出呢?”
向荣以钦差大臣身份督师湖广军务,张亮基则是暂署湖广总督,两人在身份地位上不相上下。向荣久在军营,在军中的影响很大,在朝中的人脉也是盘根错节十分复杂,张亮基是个文官虽然不善领兵,但却善于处理地方政务,再加上他现在有了能谋善战的师爷左宗棠相助,其整体能力亦是不容小觑。骆秉章正是摸不准向荣和张亮基谁更有实力和能力在权利角逐中胜出,不知道该支持谁,所以才一直犹豫不定的。
想到此处,骆秉章叹息道:“下官愚钝,看不清向大人和张大人,谁能在湖北力挽狂澜,率先击败长毛军。”
曾国藩继续问骆秉章:“所以你认为向荣和张亮基,谁能率先击败长毛军保住湖北谁就能最终胜出握住湖广实权?”
骆秉章被曾国藩问的明显一愣,反问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曾国藩脸色严肃下来:“当然不是这样了!依我看,向荣和张亮基二人无论胜败,朝廷都不可能会把湖广地区的大权交给他们其中任何一人!”
骆秉章听得更糊涂了,不解道:“我大清官场上争权夺势,从来都不算公平,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是现如今贼匪四起,局势不稳,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皇上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会施展什么权谋制衡之术吧?”
曾国藩示意一旁的郭嵩焘把门关上后,这才又继续说道:“帝王心思最是难猜,不可以常理度之。尤其是骆大人,你可别忘了,无论是向荣还是张亮基他们都是汉人呐。”
经过曾国藩这么一点拨,骆秉章立刻便反映了过来,直隶、两江、湖广一直以来就被满清皇家视为整个大清天下最为重要的三大要地。这三地的总督通常是满族官员,极少会由汉人担任。哪怕如今天下已经隐隐有危在旦夕之兆,恐怕满清皇族也断然不会轻易把这三地的总督实权放给汉人官员。饶是之前在南方九省,几乎尽数沦陷的万分危急情况下,张亮基在湖南乡绅士族的帮助下,力挽狂澜,击败长毛贼军,不但保住了整个湖南,还以湖南为根基,稍稍稳定住了周边各省的危局。即便如此,张亮基也不过才被提拔为暂署湖广总督而已。
细细想来这一个“暂署”的前缀,其中又包含着多少不为人道之的政治内涵?
看到骆秉章有所恍然,曾国藩继续分析道:“所以我判断,湖北之战无论胜败,不久之后,朝廷就会找理由调走向荣和张亮基,然后派一个满人官员前来担任湖广总督。”
骆秉章越想越觉得曾国藩的话越有道理,他的思绪也被渐渐的打开,最后忽然醒悟道:“曾大人的意思是,既然向荣和张亮基迟早都会被朝廷调离湖广,与其小心翼翼的选边站队不如让我两不相帮?”
久在官场上厮混的人,哪一个不是精明无比?骆秉章很快就懂了曾国藩的言外之意。
曾国藩捋了捋自己的大胡子,微微眯起眼睛,又开始装起了糊涂:“呵呵,我可什么都没说,也没告诉你到底该怎么办。这些都是你骆大人自己悟的,跟我没关系。”
等送走骆秉章后,郭嵩焘非常疑惑的问曾国藩:“伯涵兄,师爷季高先生可还在湖北帮着张亮基张罗战事呢,你真的不想让骆秉章调集湖南的资源去支援湖北战事吗?”
曾国藩点了点头,但没有跟郭嵩焘过多解释什么,只是淡淡的说道:“几日前,我就跟季高先生通了书信,想他提过此事,他也比较认可我的做法。”
今日和骆秉章的一番谈话,曾国藩看似是在点拨骆秉章,其实其中也有着曾国藩自己的一番利益考量。自从左宗棠离开湖南后,曾国藩就一直在思考要不要利用自己在湖南的影响力,尽力支援湖北,然而经过深思熟虑后,曾国藩才最终做出不会支援湖北的决定。因为说到底,湖北境内到目前为止还是属于别人的势力范围,湘系势力还无从染指。张亮基本人虽然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湖南巡抚,但他既不是湖南人,在湖南也没有多少根基,根本就不能算是纯正的湘系势力。
所以无论是张亮基在湖北得势也好,还是向荣在湖北得势也好,对曾国藩来说其实都差不多。再者说了,向荣那人即好大喜功又急功近利,若是湖南的资源到了他手里,就算打赢了湖北之战,这些资源也迟早有一天会被他败光。而张亮基为人略显迂腐,且几乎完全不通兵家之事,若没有左宗棠帮衬,他也定然难以成事。因此,无论湖南的资源送到他们谁手里,都是一种无谓的浪费。更何况,曾国藩自己负责组建的湘军团练队伍还有大量的军费开支无处着落。
与其这样,为什么不把湖南境内有限的各种资源留给自己的湘军呢?曾国藩承认自己有着一己私利,但同时他也无比自信的认为,自己的能力和将来的成就绝对远在向荣和张亮基二人之上。只有自己以及自己组建的湘军才能更好的利用湖南的资源,不会愧对三湘大地父老乡亲的每一分血汗供养。
咸丰三年,夏。
在向荣和张亮基两股朝廷兵马的强大攻势下,长毛贼终于丢下武汉三镇,往东逃窜而去,湖北大半得以光复,至少从湖北发往京城的捷报是这么吹嘘的。对于远在京城皇宫内的咸丰帝来说,这看似光鲜亮丽的一场胜仗,却并不能让他为之欣喜。
咸丰皇帝虽然有些孱弱武断,但他却并不糊涂。他早已看出,湖北那一战,向荣和张亮基根本就不能算是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他们两方加起来将近十万人马,在湖北一地与贼头杨秀清率领的长毛军鏖战数月,损兵折将过半,却没有带给长毛军多大损失。长毛军之所以会撤出湖北,主要原因并不在于向荣、张亮基两方人马对其形成的威慑。而在于,自从今年三月长毛军主力攻克江宁府后,就把战略重心集中到了以江宁为中心,整个大清天下最为富庶的两江一带。
为了在两江一带应付朝廷军队的猛烈反扑,所以长毛军才会主动撤出湖北地区,向东边的两江一带收缩。也就是说,湖北战场的胜利其实是用两江富庶之地的丢失、全国战场失利的巨大代价换来的!
看着桌案上那两封湖北来的捷报,咸丰帝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不耐烦的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气急道:“向荣和张亮基两个家伙,是真看懂全国战局吗?他们还好意思舔着脸来跟朕邀功请赏?”
下首的几位朝廷重臣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贸然站出来说话,生怕触了皇帝的霉头。最后还是最得咸丰皇帝信任的载垣,首先站了出来,言道:“陛下,再怎么说,至少向荣和张亮基在表面上还是打了胜仗的。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哪怕不提拔他们,也断然不能责罚他们,否则会寒了人心。”
见咸丰帝没有出言驳斥载垣,肃顺也附和道:“既然陛下对向荣和张亮基在湖北的表现不满意,而他们两个现在又在私下名震暗斗,想要谋取湖广地区的大权,那何不找个理由把他们全都调出湖北?”
咸丰帝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道:“那就令向荣领兵前往两广地区接着剿匪平叛,调张亮基为山东巡抚,令他扼守黄河沿线,提防长毛贼军北上作乱。”
接着咸丰帝又问底下几位心腹大臣道:“诸位爱卿认为,调走向荣和张亮基后,又该派谁去坐镇湖北,统揽湖广地区的大局呢?”
又是载垣率先开口,向咸丰帝举荐道:“前湖北巡抚崇纶督统湖北多年,之前虽然因为轻敌战败,但其能力不容置疑,若果陛下重新启用崇纶,相信他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反思,将来一定会痛定思痛,将功补过一雪前耻。”
肃顺最后站出来反驳载垣道:“崇纶败军之将已不足言勇。臣认为,云贵总督吴文镕为人守正不阿、为官鞠躬尽瘁、为臣忠心耿耿,当得起湖广总督一职。”
载垣瞥了肃顺一眼:“湖广总督权利极大,择人应当慎重,我还是认为如此要职,还是应当尽量安排我们满人来担当最好。”
咸丰帝看了看载垣,又看了看肃顺,最后决定道:“那就派吴文镕担任湖广总督,派崇纶担任湖北巡抚,让他们合力共治湖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