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做了王茂元的女婿后,过了一段好日子。他很快得到了一个新科进士所能获得的最为清闲、体面的职位,秘书省校书郎。秘书省是当时国家的藏书馆,李商隐在那里接触了大量的古籍,读到了很多南朝文学家的集子。其中那些唯美的骈文和诗,是他的老师令狐楚也不曾教授给他的。李商隐如饥似渴地从古籍中汲取营养,他的骈文和诗写得越来越好,形成了在晚唐别具一格的唯美风格。
在中国传统的观念中,女性是卑贱的,不配被写进高雅的诗篇,而爱情更是下流的,简直不可以被提及。李商隐却在南朝的诗集中发现,原来诗中的女性、爱情可以这样美。眼前温柔可人的新婚妻子,古代诗歌中风姿绰约的女主角,种种美好的女性形象叠印在一起,促使他敢于用诗笔尽情地歌颂女性,歌颂爱情,歌颂美。在南朝人的基础上,李商隐又有自己的创造。他不满足于肤浅地夸耀女性的外表美,而是致力于发掘女性的内心。在他笔下,女性与男性士人一样,具有丰富而高贵的情感,懂得忠诚于所得,怨慕于失落。
李商隐写了很多无题诗,没有题目,不告诉人背景,只呈现美丽的形象和情感,好像路过的陌生女子,你无须知道她的姓名也可以欣赏她的美。南朝诗歌的美丽意象在他的诗中闪现,但又得到了升华,比如这首: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语言流畅易懂,其中的思路却是柔肠百转,耐人寻味,同时用上“东风无力百花残”这样柔媚哀伤的景色陪衬,这两句是民歌的写法。“春蚕”两句也是借鉴了南朝的民歌。蚕吐尽了丝就要死了,烛泪流干了蜡烛就烧成灰了,这是事实,也是平民女子日常见到的景象,而用“丝”谐音“思”,用烛泪借作眼泪,是南朝民歌常用的手法。李商隐这样来写相思至死方尽,眼泪至死才干,表现了对理想爱情的极度执着。这种民歌的手法,本来是不怎么识字的平民男女用的,在满腹经纶的士大夫眼中是很俗的,李商隐却公然把它用在地位崇高的近体诗中,而且用得那么美。这种“死了都要爱”的热烈表白,一般也只存在于民歌里,士大夫会嫌这样“没出息”。由此可见李商隐在艺术上的大胆,也可见他是不大可能讨士大夫喜欢的。“晓镜”二句,是南朝文人诗中的常见形象:在铜镜前梳理秀发的佳人,拭去眼泪,画上精致的妆容;在窗前徘徊吟诗的女子,月光为她丰腴的双臂镀上圣洁的色彩。但是,李商隐不满足于只写一个美丽的形象,而是要在形象中写出情感。他笔下的美人,懂得为年华流逝而忧愁,知道月光的寒冷,拥有同男性士人一样伟大的灵魂。李商隐称她所居之处为仙山,希望有灵性的青鸟能为自己引路。这种对女性的理解、尊重甚至崇拜,正是李商隐高出南朝诗人的地方。在对女性情感的细腻体察中,李商隐似乎总能融入自己的情绪和经验。李商隐敢于写爱情,写的又不仅仅是爱情。千百年来,无论是痴男怨女还是仁人志士,都能在李商隐的诗中找到自己的写照。
唐代道教盛行,修习道术是当时读书人的一种时尚。在唐代,男诗人跟女道士谈恋爱是颇为常见的风流韵事。中晚唐的社会风气比较开放,而道教的追求是长生与极乐,宗教禁忌也相对不那么严格。女道士生活比较自由,文化水平也比当时的一般女性要高,因而成为唐代才子们理想的恋爱对象。女道士们的倩影深深地烙印在一代又一代少年诗人的内心深处,对他们的人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李商隐写诗的时候能对道教的传说、典故信手拈来,或许,他也曾与女道士有过一些交往。
李商隐的诗经常提到男性凡人与仙女的恋爱,其中或许移植了爱慕女道士的情感经验,比如这首: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
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
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
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碧城三首 其二》
女神的身影和声音都是那么可爱,美丽的形象与盛开的荷花相互辉映。女神啊,你要是没有遇到像萧史这样配得上你的一流男神,可不要随便动心,可不要去跟洪崖这样次一等的男神去轻浮地调笑。女神戴着华丽的佩饰,娇媚如紫凤;弹奏着流行的曲调,狂放如赤龙。而我恋慕着女神,正像古代传说中卑贱的撑舟人恋慕着高贵的王子那样,痴情而毫无希望,只能夜夜惆怅地遥望,盖着精心准备的被子独自进入梦乡。在这首诗里,女神是毫不寂寞的,她身边不缺乏各路男仙的陪伴,生活奢侈而丰富多彩。李商隐自己的形象却显得那么卑微、痴情而落寞,他甚至不敢期待自己也有爱的权利,而只能把女神的爱人想象为另一个高不可攀的仙人“萧史”。这个女神的形象,很像晚唐女道士生活的写照。
李商隐的后半生过得却并不好。他在秘书省度过短暂的惬意生活之后,到地方上做过县尉,又做过岳父的幕僚,后来又先后给牛党的周墀、李党的郑亚和卢弘正做幕僚,偶尔回到秘书省,做个小小的正字。李商隐大多数时候是为李党服务,但也偶尔被牛党的人收留,辗转漂泊,到处做一些芝麻绿豆的小官,品级还比不上他那早逝的县令父亲。与人们早年对这位少年天才的期许相比,李商隐现实中的境遇实在太令人失落了。李党的背景并没有给他什么有效的帮助,究其原因,除了李党在牛李党争中渐落下风以外,恐怕更重要的还是李党对这位写艳诗的成员十分失望,不愿给予帮助。
中规中矩的骈文,以及与之相似的近体诗,适合用于考试,因此得到强调规则的牛党的青睐。李党则觉得只写这种用于考试的文体,未免太没有个性,因而喜欢写古文、古体诗的人,并希望他们用古文、古体诗去直接批评朝政。李商隐的诗文,虽然早已不是牛党欣赏的那种,但在李党看来,不过还是写骈文、近体诗而已。他们看不到李商隐诗中张扬的个性,不懂得欣赏文学的美,而只觉得他像牛党一样循规蹈矩,不肯放下牛党的老师教给他的文体。更何况李商隐那么爱写女性和爱情,只关注人的内心情感,而不喜欢在诗里讨论政治,即使讨论,也是用写女性和爱情的语言去曲折地讽喻,这是令李党很不满意的。李党觉得李商隐没有议政的胆子,只会写点哥哥妹妹的情话,没出息,所以不肯重用他。其实,且不说李商隐的诗本来很有见识,只是当时的人读不懂,就算李商隐真的只写哥哥妹妹的诗,这跟他有没有政治才能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李商隐长期沉沦下僚,是很冤屈的。为此,李商隐在写到古代诗人曹植时,借古讽今地写道:“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原来曹植当不了皇帝,就是因为他会写《洛神赋》啊!
当时,也有人劝李商隐,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干脆放弃骈文,重新写古文算了。对此,李商隐只是一笑置之。李商隐有自己的艺术追求,不会因世俗的功利目的而放弃。历史证明,李商隐的选择是正确的,人们都记得一个唯美的李商隐,却不会有人记得与他同时代的那些古文末流。
最后,李商隐做到的最高职位是盐铁推官,是七品官,刚刚达到他父亲的高度,仍然没有摆脱下级官吏的身份。四十七岁那年,他辞去了官职,不久就离开了人世。晚唐的政坛终究没有给这位才名赫赫的唯美诗人留出一个位置。
比起其璀璨的文字,李商隐的人生显得太黯淡了。然而,李商隐却用他对艺术追求的坚持,从黯淡的人生中提取了最唯美的诗文,为唐代文学画卷添上了绚烂的一笔。在晚唐这个党派纷争、失去方向的时代里,这种坚持显得尤为可贵。
李商隐的一生,没有什么明显的大起大落,加上他的诗作风格隐晦朦胧,使得他的作品往往难于精确系年。旧时的学者往往以他的作品牵强附会当时的政坛大事,这种做法也是不可取的。本书将李商隐的人生分成几个阶段,将他的作品分为几种类型,每个阶段对应一个类型,也就是李商隐在这个阶段最倾向于创作的类型。对于难以准确系年的作品,都按类型编入相应的阶段。本书的诗歌排序并非无争议的诗歌系年,只是提供一种可能的情形。
李商隐早年倾向于创作模拟之诗。最初是模仿元和古体诗、模仿李贺,师从令狐楚之后,改为准备科举考试所需的省试诗,模仿宫体诗。进入秘书省后,他在长安过上了“清狂从事”的生活,书写在长安的生活,特别是写了一些与官妓酬赠的艳情诗;又因为博览古籍,增长了学识,所以开始大量创作咏史诗。这两类诗,均编入“兰台之诗”,其中,咏史诗无法系年,只按所咏对象的年代排列。离开秘书省入幕桂林时,李商隐写作了一批流寓之诗,以桂林及其周边地区的独特风物为标志。妻子去世后,又有一批与悼亡有关的伤悼之诗;一些诗意朦胧而情绪哀痛的作品,也归入这类;妻子去世不久,李商隐就到蜀中入幕,他的哀痛之诗大多作于蜀中,一些反映了蜀中风物的作品,也归入这类。另有一些抒发人生感慨的诗,特别是写作地点为长安的,姑且认为作于其人生的最后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