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聪明反被聪明误(1 / 1)

用人不当,调度乖方,使保皇会的筹备工作大都停留于口头纸面,这是始终筹而不举的真正原因。然而,康有为一味虚张声势,自高身价,外借勤王军威鼓动捐款,内以财源茂盛招诱群豪。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他妄称:“内地已有兵七十余万,新安廿余万,台湾万余人(百战之兵),南关万余,湖南廿余万人,长江各省卅余万,勤王之举,汲汲欲行。”“所以待之者,专待饷耳。”呼吁美洲华侨捐款“千数百万”[1]。梁启超对其“常作大言”,吹嘘“在外得金几何,拥兵几何”的做法极为不满,认为“徒使人见轻耳”,劝以“权术不可不用,然不可多用也”[2]。

但梁启超自己也不能洁身自好,他让澳门总局多致函各埠,“于筹款聚众两事,不妨稍铺张扬厉也”[3]。此风相沿成习,同门之间照样浮夸谎报。如康有为以“介、闲、勉合成一军”,应对梁启超关于粤事的询问,而当时徐勤尚未返港,陈士廉则滞留北京,“其所谓军者,必仍是识想所构造而已”,“实未有人也”[4]。后来徐勤三次就粤事答复梁启超,都说:“百事俱备,只欠东风。”梁直言不讳地批道:“弟窃疑其夸也。”“今东风固欠,而百事之未备者亦正多也。”从康有为的两次复函看,广东方面连最起码的购械运货之事“尚全无布置”[5],的确“去事尚远”[6]。

虚张声势的结果,虽得进款聚人之利,也令广大华侨的期望值与江湖豪强的贪欲心同步增长,大大超过保皇会的负荷力。华侨以捐款将个人利害与祖国安危相联系,“其数虽微,然其望则厚”,视勤王成败为民族存亡的关键。这种“捐钱则不能多,责望则极其大”[7]的局面,令保皇会势成骑虎。梁启超担忧:“今海外之人,皆以此大事望我辈,信我辈之必成,而岂知按其实际,曾无一毫把握,将来何以谢天下哉?”“我若做事不成,犹有词以谢彼。我若无事可做,更何面目复见江东父老乎?”[8]5月以前,华侨对勤王运动进展迟缓已有怨言,保皇会解释道:“今所以迟迟未发手者,以筹款、选将二者皆极要,而款未甚备,将未得人,故将有所待也。”[9]趁机要求华侨罗致人才,募集巨款。

6月以后,中外交战,华侨更加迫不及待,“连日仰光、吉冷、暹罗、澳美信电交至,责望起兵勤王”。新加坡华侨捐款最多,期望最殷,“徐、力、黄、林急如星火,抚髀拍掌催促”。“谓经营两年,糜十余万金,而至今大急之变,不能补救,并不能起。又言:若我今不起,外国代我立主,则与外国为难,更不能起矣。其言甚怒,于办事诸人皆有微词。”林文庆“至谓用弓矢亦可”[10]。一贯明达的邱菽园也“口口皆叹太失机、太持重也”。甚至怀疑其“多费而无成也”,脱口说出“恐再要十万尚未能起”这样“极难闻”的责语,并将已拨出的五万元扣下两万。

康有为担心再不举事,华侨“或疑我等浪费干没”,“人心渐散,哗谤大起”。但仓促行动,“又虑条理未备,而不能妄起”。为了摆脱窘境,他一面谎称广西容县会党暴动是保皇会举事,“但不令打勤旗,今已电令改插勤旗”,搪塞一时,哄骗邱菽园汇出余款,一面指示各路人马“总以速为主”,“不妨冒险”。“故在西起,虽败犹胜,以可得人心,又可筹饷也。”[11]“若能起,岛更高兴,尚可多出,则外埠踊跃,源源而来。”[12]关乎民族兴衰存亡的勤王大业,开始蜕变为招财进宝的障眼戏法。唐才常“徒以保皇会内外各人迫逼而举事,其时亦极多攻者,若不死亦见疑耳,今死后乃多称之”[13]。事后保皇会承认:“唐死,由日日接电催促起事,然实布置未周也。”[14]两广更加准备不足,连孤注一掷的本钱也没有,只能徒叹奈何。

保皇会盲目张大声势,坚持数路大举,又不肯与他人合作,且急于发动,只好走捷径图侥幸,实行“散款招伙”之策,“意在收罗豪杰,自不能无所滥竽,拔十得五,千金市骏马之骨,是亦不得已之事”。除心腹死士外,还要“旁收偏裨,以备牵应,或虽未深信,而不得不羁縻用之,免资敌致祸”[15]。结果“杂进群才”,“愈益滥支”。到6月报账时,“所开各人数,实堪骇异”[16]。实际收到的海外捐款十万元已用去八万。康有为不得不下令“尽购货不招伙”,“不须预招”,使“神不外散”。并改变前此“曲体人情,不必尽责高义”[17],补贴办事人小费家用的做法,紧缩开支。

7月,各路人马将起,纷纷催请饷械,保皇会支绌异常。康有为以“大事为杂款所累,竟不能举,失时失机。散漫不节甚矣”,进一步明确指示总局将所存九万元以七万购械,两万运动,并且“定束水刮沙之法,汰无要之款,以专济赴机之用,一切截止各事,亦截止各款”,办事人“但支月费”,“专办一事之人支二十金,书札奔走之人支十金”[18]。然而,因摊子铺得过大,虽然“名出二三十万,而存款常乏,皆有饷无现款,皆应急而发,备左支右,备右支左,得前失后,后者未足,前者已尽,故空费极多”,根本无力兼顾长江。到11月,“大局虽未全失,然饷源实匮”[19],只得停办“累饷最大”[20]的粤局,以节靡费。

资财耗尽,一事无成,当时事后各方面纷纷猜测指责康门师徒中饱舞弊。康有为顾及派别私利,不敢直言相告,其自相矛盾的种种辩解推诿,反而加重了人们的疑心,坐实这一桩公案。其实,保皇会或有挪用部分款项于不急之务,如办学校、书局、报刊、公司等,军情紧迫之际,梁启超曾以在港办铁器公司为名,倡议从檀香山、香港、新加坡“集股二十万”,称“此事乃两便之道,以生意而论,亦不坏。而借以助我正事,为香港聚集同志之地,尤大便也”[21]。对勤王大计如此三心二意,不免自私自利之嫌。但保皇会款绌的主要原因在于虚糜太甚,“空费极多”。

该会原计划筹款百万,实际到手三十余万。截至6月底,除邱菽园的十二万外,[22]各地捐款汇到香港的仅五万五千。海外募捐,往往认捐快而缴款慢,费用又高。康有为曾抱怨道:“计檀山及南中各埠可得廿余万,惟皆未交(今一切全藉邱力,可以此动大众)。美埠甚多,何所得之区区乎?”[23]梁启超在檀香山筹款八九万,到6月中旬,实际收集的不过四万,寄往港澳和日本的只有两万。鉴于“似此尺进寸退,终不能成大事”[24],梁启超以两万金委托美国人赫钦到纽约办理千万元的巨额借贷,并以此为大举成功的希望。他一再函告康有为、邱菽园、唐才常、梁炳光和澳门总局,建议等到8月借款事成再行发动。然而,款未到手,两万本金也付诸东流。平心而论,康有为的辩解虽暗藏损人利己之心,关于捐款用途的说明则大体属实。

康门师徒是论学才子而非办事能人,他们知道“当乱世终非挟兵力不可立也”[25],也懂得“凡办事与谈道不同,谈道贵阳,而办事贵阴,况兵者诡道乎!从草泽而与朝廷抗,又阴之阴者”[26]。但行动起来却力不从心,先定大而无当的计划,继以浮而不实的筹备,以同门人办天下事,结果四处碰壁,焦头烂额。邱菽园断然宣称:“文笔之徒不足与相语,竟与康有为、梁启超绝交。”[27]相比之下,兴中会人少财乏,而惠州起义从筹划组织到指挥行动,却要严密有效得多。这种由地位、经历、社会交往等因素综合而成的能力差异,对今后各自的走向不无影响。康有为表示:经此一役,“自后不敢言兵”,不仅是害怕流血牺牲,痛恻于“株连死者无算”[28]的惨状,更重要的是绝望于保皇会的军事能力,言兵无异于送死。他们并非根本反对动武,而是担心玩火自焚。倒是徐勤说得坦白:“若欲起事,必不能成,故亦无容议及。”[29]从此,保皇会除以金钱收买死士密谋暗杀外,将光绪复辟付诸卦象,以“待时听天”,“坐待复辟”[30]自欺欺人。

不过,海外华侨并不因此而见谅保皇会。庚子后,徐勤每到各埠询问华侨:“皇上不复位,则如何?则必应之曰:求自立。欲保救皇上,则如之何,则必应之曰:起兵。”“若云起兵不可,自立不可,则人必曰:开会何用,又何必筹款乎!”[31]为了稳固财源声势,保皇会开始自觉地以勤王名义为谋财手段。澳门总局停办后,海外保皇会员人心浮动,康有为狡辩道:“澳局因各省委员常驻窥探,连捉吾党,屡泄事机,故我阳命暂停,并《知新报》馆亦行停罢,此实不得已苦极之事。自外视停罢之后,乃再行密开。凡此办事进退机宜,皆不能告人,汝密知之以解众疑可也。”“故有人凡言澳事者,皆勿信,但言因被委员被泄密掩可也。”康出此谎言,目的在于同邱菽园争夺捐款。他通告各埠:“近来各事皆在庇能我亲主持,澳局停与不停无关也。且可告各埠,言内地办事之难,死人之多,事机之甚,令各埠释然。此后汇款通信,可直汇来庇能交我亲收可也。”[32]

1901年年初,美洲华侨响应荷马李的倡议,企图大集各埠精英归国举义,康有为坚决反对,认为:“假若纷召各埠,则所捐得之款,尚不足养各埠议事之人,况言办事乎?”荷马李的建议当然不足取,问题是康有为已经放弃了勤王计划,不是从军事的成败来考虑,而是以利益的得失为权衡,勤王只是幌子,敛钱才是目的。为此,他提出“开新埠,筹新款”的方针,要求“今日务以开新埠为主,必开新埠乃可有款,若旧埠则虽苏、张之舌无能为也,徒生是非耳”[33]。此举用意,无非是旧埠已生戒心,且力已用尽,新埠则易于行诈,以防泄露天机。

1902年广西会党起义,张智若等人前往龙州、南宁与其首领联络。康有为、徐勤既不赞同,也不相信有成功希望,但鉴于“言西事,各埠皆欣喜,散岛会友每人捐一月工银,即□言西事得来。若禁言西事,而日诩复辟,令人冷齿而灰心也”。“今若不言自立,不言西省之事,则实无从下手运动。”[34]因而未加阻拦。梁启超虽认为“苟非有兵力,亦安所得行其所志”[35],继续支持张智若、罗孝通等入桂起事,可是急切间难以再举,也借办学名义遮掩,“免使外人谓我一事不办,谤为棍骗也”[36]。

勤王军兴之际,已有人怀疑保皇会“依于救支那帝国计其隆盛之名义,以募集数十万圆之寄附金(寄赠金也),于支那之政治改革毫无所用,而但为自己等之赘泽(赘泽即骄奢也),或为旅行费,彼等之所作几于诈伪”[37]。后港沪各报更“谓保记款若干十万,尽为某某吞噬者,日日以吸国民之血,吮国民之膏相诟詈”。各埠保皇会员“亦日相与窃窃私议”。梁启超因“未能做成一二实事”,不得不“直受之”,“恨不得速求一死所,轰轰烈烈做一鬼雄,以雪此耻”[38]。康有为则一意孤行。无怪乎与保皇派关系极深的田野桔次慨叹道:“康等在北京政变以前,为非常之精神家。至其亡命,而其人格同时堕落焉。”“呜呼!康梁及今不改,到底不能免为东亚之亡国虫!”[39]

[1] 1899年10月2日《复李腾芳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90页。

[2] 1900年3月20日《致康南海先生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05页。

[3] 1900年4月4日《致康南海先生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14页。

[4] 1900年4月12日《致南海夫子大人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17页。

[5] 1900年4月29日《致雪兄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39页。

[6] 1900年4月29日《致南海夫子大人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31页。

[7] 1901年7月5日《康有为致谭张孝书》,载《近代史资料》,总80号,1992年1月。

[8] 1900年3月13日《与夫子大人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199页。

[9] 1900年5月19日《陈国镛致谭张孝书》,载《近代史资料》,总80号,1992年1月。

[10] 1900年6月24日《致办事人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14~115页。

[11] 1900年6月27日《致叶湘南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37页。徐为徐亮铨,黄为黄乃裳,林为林文庆。力,原以为秦力山,误,应为新加坡华侨力钧。

[12] 1900年6月24日《致办事人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14~115页。

[13] 《康有为致邱菽园书》,见《自立会史料集》,330页。

[14] 《梁启超年谱长编》,332页。

[15] 《康有为致邱菽园书》,见《自立会史料集》,330~332页。

[16] 《致徐勤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05页。

[17] 1900年6月2日《致徐勤等书》、1900年6月5日《致徐勤等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98~102页。

[18] 《致办事诸子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54页。

[19] 《康有为致邱菽园书》,见《自立会史料集》,331~333页。

[20] 《康有为致邱菽园书》,转引自汤志钧:《自立军起义前后的孙康关系及其他》,载《近代史研究》,1992(2)。

[21] 1900年4月23日《致南海夫子大人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29页。

[22] 先捐10万,3万付给唐才常,7万陆续汇往澳门总局。后又捐5万。

[23] 1900年6月27日《康有为致谭张孝书》,载《近代史资料》,总80号,1992年1月。

[24] 1900年4月5日《与湘孺两兄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15页。

[25] 1900年10月17日《与同薇同璧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87页。

[26] 1900年6月27日《致徐勤书》(二),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34页。

[27]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第7章,《南清之革命运动》。

[28] 康有为:《唐烈士才常墓志铭》,见《自立会史料集》,221页。

[29] 1903年10月26日《徐勤致康有为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231页。

[30] 《徐勤致康有为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201页。

[31] 1903年11月18日《与夫子大人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333页。

[32] 1901年7月5日《康有为致谭张孝书》,载《近代史资料》,总80号,1992年1月。

[33] 1901年7月5日《康有为致谭张孝书》,载《近代史资料》,总80号,1992年1月。

[34] 《徐勤致康有为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201~202页。

[35] 1903年11月18日《与夫子大人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333页。

[36] 1903年9月1日《与穗田二兄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324页。

[37]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第7章《南清之革命运动》。赘泽即骄奢之意。

[38] 1903年11月18日《与夫子大人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332页。

[39]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第7章《南清之革命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