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自未来的智慧女神——穆特以音乐连接时空(1 / 1)

2008年5月底,初夏时节。穆特展开了当年的中国巡演,5月27日、28日在国家大剧院连演两场。5月28日中午,我们在穆特的行事簿上见缝插针般地争取到了一小时的时间。穆特坐车环游奥运场馆和中央电视台新址,我有幸同车随行,与穆特女士就她此次巡演及新唱片(DG)展开对话,同时向她介绍北京的那些令人惊异的新建筑。

全新的巴赫演绎

此次穆特的演奏会和新碟中都有巴赫的E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我们的谈话就从她的巴赫协奏曲开始。非常明显地,她演绎的巴赫比通常的速度要快,这是否是潜心研究乐谱的结果(事实上,大多数现代演绎已经比巴洛克时代速度要快)?还是穆特的个人处理?而她的回答使我们对她的演绎以及她的琴弓多了一层了解:“这次灌录唱片,包括巡演,我与特隆赫姆独奏家乐团的提琴手们都特地采用巴洛克弓来演奏。在十七八世纪,当时的曲目感情表达的幅度以及音量变化幅度都比较大,特别是在处理那些大音量的曲子时,需要下半段分量比较重的琴弓(已经接近现代弓),这样才能制造出较大音量的声音。而巴洛克式的弓和现代弓不同的地方在于,巴洛克弓整体比较平衡,重量很均匀,而且比较轻,巴赫时代的音乐用这种弓演奏则更为容易一些。同时,在使用巴洛克琴弓的情况下,为了保持演奏巴洛克音乐时应当具有的清晰性和透明度,必须要用较快的演奏速度,所以我们的速度比通常的速度要稍快。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巴洛克弓比现代弓要短,所以在演奏长音的时候比较困难,这也需要采取更快一些的演奏速度,令长音‘缩短’时值。”

“此外,巴赫的协奏曲的最后一个乐章是舞曲性质的,它的速度必须能够表现生命的欢乐以及丰富性。”说到巴洛克弓,话题从处理巴赫的速度引申到了整个的演绎感受:“我现在对于巴赫作品比较感兴趣的原因,是因为它和谐的结构,也就是演奏时整个乐队的音响的平衡。巴赫时代的演奏厅比较小,所以不需要奏出那么大的声音。巴洛克琴弓与这样的音响空间相得益彰。我不太在乎是否能够制造出大的声响。我关心的是整个乐团如何达成声音的平衡——纵向的和声与横向的线条的平衡。”

巴洛克弓的魅力

许多人闻听穆特改用巴洛克弓演奏巴赫,暗自揣测是否穆特转向了纯正的古乐演绎,但是她既没有采用巴洛克小提琴,也没有放弃揉弦,加上背离巴洛克惯常的速度……没有信号表明她转向了古乐,事实上她向着遥远的未来走出了一大步。那么她如何处理古乐演绎和现代演绎之间的平衡?话由还是从琴弦开始,“我没有使用羊肠弦,是因为它的音质非常不理想。羊肠弦的另一个弊端就是校音困难,它很容易走音,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校一次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不是要在音乐上做一个完全的‘复古’,把那个时代的所有东西都搬过来——不。我的理想是把巴赫的精神在21世纪表现出来”。

现代演奏家们在选择巴赫的乐谱的时候,丝毫不比指挥家们面对布鲁克纳时轻松,从争议较多的彼得版,到老牌的布莱特科普夫,学究们掐得难解难分。穆特此次采用骑熊人出版社的净版乐谱。这一版本经过了最严谨的考证和研究,但是为了贯彻净版的意图,很多不是特别确切的记号一概没有保留,而且,一个演奏家会过于依赖学术研究的成果吗?

“不幸的是这方面的资料确实很少,像莫扎特或者贝多芬的原始手稿都可以在维也纳国立图书馆等地找到。但是巴赫的原始手稿很多已经遗失了,我用的这个版本也并非原始版本,真的很遗憾。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根据现有的这个版本去揣测原始版本。我也尝试去读巴赫的传记,试着去了解他的生平,解读他创作这些音乐的同时代发生的事……总会有一些信息在乐曲中有所体现。”她特别强调读谱的工作:“我强调读谱的重要性,是因为我在这首协奏曲中扮演的是领奏的角色,每次读谱都会从中发现新的细节。”有趣且令人惊异的是,穆特以处理巴赫的方式接受我的轮番提问“轰炸”,多线索并进地优雅谈吐着,一边好奇地看着窗外的景致,一边精确地、从容不迫地回答着问题。

索菲协奏曲

穆特的新专辑中的另一部重头戏便是古拜杜丽娜的《即时》(In tempus praesens)。俄罗斯作曲家索菲亚·古拜杜丽娜1931年出生于鞑靼斯坦共和国的克里斯托波尔,1992年移居德国。2007年2月荣获德国汉堡久负盛名的巴赫奖。她的音乐在许多方面受到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启发。因此穆特在新专辑中很自然地把古拜杜丽娜最新的小提琴协奏曲与两首巴赫的小提琴协奏曲一并灌录。

“我拿到曲子的时候是在2006年12月,首演在2007年8月。刚拿到曲谱的时候非常紧张,因为我当时正在巡演,怕没有足够时间练习。一开始,我拿到的只有小提琴部分,所以没有立刻开始练习。因为没有全谱,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乐队连接和呼应……直到次年5月,我拿到了总谱。6月的时候拿到了钢琴版的,才着手练习。我立即爱上了这部作品,第一个小提琴的独奏段带给人非常寂寞悠远的感觉,之后又是非常富于色彩和情感的段落。同时在织体上也很特殊,古拜杜丽娜没有用其他小提琴声部铺陈,但是使用了很多铜管,尤其是瓦格纳大号,带来了很多德意志式的戏剧张力。”

关于这首小提琴协奏曲的名字,还有个小插曲。古拜杜丽娜的名索菲亚(Sofia)与穆特名中的索菲(Sophie)语出同源。这两个名字的相似之处激发了古拜杜丽娜的灵感,她曾经说:“在整个这段时间里,索菲亚这个智慧女神的形象始终伴随着我的思绪。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们拥有同样的名字——这正是我们此次合作的基础。”在古拜杜丽娜看来,索菲亚代表了智慧和崇高的信仰。穆特与古拜杜丽娜因这一名字产生了共鸣。“古拜杜丽娜一开始想把这首曲子命名为‘安娜-索菲小提琴协奏曲’,但是普列文(指挥和作曲家,穆特的前夫)已经用过这一曲名了,当时普列文就有点儿嫉妒地说,不行,这个名字只能我们用。所以改成了现在的曲名。不过我和古拜杜丽娜女士还是在彼此的名字上找到了共同点,这是我们彼此激发想象力的方向。”

身无彩翼 心有灵犀

现代作品都非常复杂,即便是作曲家本身,在没听到作品真实演奏之前,常常也不会对实际音响特别有把握。穆特谈到古拜杜丽娜时这样告诉我们:“古拜杜丽娜采用的结构类似巴赫在作品中常用的结构,在其中有许多精确的数学计算。这部小提琴协奏曲的五个段落,每个段落都有特定的速度,每个段落的细节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的确,现代作曲家作曲时,常常心中设定的速度和乐团实际演奏的速度大不相同,于是要重新对手稿进行改动,以便校正速度,但是对这部作品古拜杜丽娜完全没作任何速度上的改动,实际演奏时的速度和她想的完全一样,真的非常厉害!”

演奏家和作曲家之间的关系常常是非常微妙的,到底是完全按作曲家的指示去演奏?还是保留必要的自由发挥?古拜杜丽娜非常欣赏穆特的理解力,她们之间的“推挡”是另外一种方程式。“在排练的时候,我通常开始只能和钢琴一起练习。当时,我常常对谱中一处渐强有所疑问——她在曲中用了非常特殊的方式去写。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给古拜杜丽娜,之前我们从来没有通过电话,没有见过面。当时对我来说古拜杜丽娜是个遥远的女神,之后她回了信……在第一次将要和她见面的时候,我非常紧张,因为当天我有三个排练,这其中包括演奏这部作品给古拜杜丽娜试听。之后发生的事对我来说是非常美妙的——顺便说一下,当时演奏的地方刚好就是我第一次和卡拉扬见面的排练厅(柏林爱乐乐团的排练厅),我预感到下面的排练肯定会顺利。当我演奏完之后,古拜杜丽娜女士稍稍沉默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说,这个诠释方式和她梦中的是一模一样的。当时我非常感动,简直要哭出来了!”

“事实上,我通常会尽量避免在遇见作曲家之前,向之求教,或是询问关于如何处理之类的问题。我会尝试着自己独立去摸索,努力去完成挑战,找到解决的方式。”在我们经过“鸟巢”和“水立方”时,穆特不断地发出赞叹,我的提问终于被打断了。我才担心刚才喋喋不休的提问是否太搅扰她的雅兴。一边看着时间,一边就沿途的建筑向她作着简要的介绍,一边试图将她拉回到关于音乐的对话上来。随后,她非常有修养地继续着那部协奏曲的话题。

即时

对于穆特来说,这部协奏曲与她以往任何一张专辑中的曲目都截然不同,但她很快抓住了其中的精髓,“乐曲故意安排小提琴与整个乐队对抗,始终充满了极大的张力,你能感受到其中的丰沛的能量和高度的爆发力。古拜杜丽娜把戏剧性的表现力在贝多芬的基础上又作了极大的提升,极强和极弱之间的幅度被空前拉大了。她将乐曲的脉搏把控在手,她的音乐可以触到人灵魂的深处。在小提琴的华彩部分之前,在总谱上有40小节作了特别的设计。她在结构中置入了一个十字架:在其中,以高音声部的木管对抗低音声部的弦乐,其后管乐声部越来越低,弦乐声部越来越高,最后汇聚成一道‘垂直的线条’,从整个结构来看,构成一副十字架……在她的很多作品里都有类似的设计,她本人非常虔诚。”

在这部作品中你甚至可以听到沉渣泛起式的“卑劣”像蚊蝇那样令人厌恶的哼鸣。在最幽暗的段落,古拜杜丽娜在宣泄神秘主义?显然,穆特并无这类解读,而关于瓦格纳的种种联想,也不像我们此前想象的那般宽泛。“这阕协奏曲曾经令我联想到《帕西法尔》中的哲学性因素,我此前也提到过它跟《指环》的联系,但这种联系不是哲学层面上的,而是在结构部分,以及在配器上。”这部作品纷繁复杂,艰深难懂,穆特继续为我们耐心地解读:“在协奏曲的最后部分,低音弦乐提醒人们凡尘的黑暗面,但是小提琴却跳跃着挣脱幽暗,向光明而去……巴赫和古拜杜丽娜都把最好的音乐带给世人。”

给“鸟蛋”打高分

这张唱片横跨巴洛克和当代音乐,却似乎屏蔽掉了古典主义时期和浪漫主义时期的曲目,是否有意为之?很难想象,穆特的回答取道“鸟蛋”而行:“我并不是要避免浪漫主义,我只是试图通过演奏建立从古老的巴赫到比较现代的作曲家之间的对比,我想强调这种对比和联系——这是从过去,到现在,甚至未来的时间的拱桥。和你们的国家大剧院也很吻合,因为它糅合了古典和创新。我甚至不觉得它与周围的建筑有何不协调。之于我内心来说,椭圆形的外观带给人古老的感觉,我很喜欢这个形状。我理解为什么有人觉得不协调,一直在这里生活的人可能会有这种感觉。但我很喜欢这种古典和现代建筑的结合。当然,这样的结合并不总是成功的,但是这一次结合得非常好——在我看来,美妙的感觉是因为外观布局被巧妙地融合进整体设计,包括周围的水。这非常有助于现代建筑与环境的融合。”

音色,来自未来的召唤

即使在巴赫的协奏曲中,穆特也会注重控制音色的变化,对于技巧与诠释的关系,穆特对后人也行谆谆教诲:“我在学校就读的时候,学校的教学就很注重乐曲的诠释。不是机械地照着乐谱演奏,而是努力参透乐曲的意图,看清需要表达的内涵,然后再创造出合适的音色,这在我的教育中是很重要的。所以我会试着带入更多的个人诠释及个人的特殊音色表达。古拜杜丽娜女士曾经告诉我,当她作曲的时候会‘听’到一些声音,那些声音是现代乐器没办法做出来的,同样地,当我在诠释乐曲的时候也会‘听’到一些声音,比如巴赫E大调协奏曲的柔板乐章,但是当时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呈现这种脑海中的音色的表达方式,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这么执着,这么热情——我想去寻找诠释的方式。我希望现在年轻的音乐家能更注重对乐曲的诠释,而不只是强调技巧,这样也会走得更快。”

我自坦**如明月

直到返回酒店前,一路上,即使是在最放松和兴奋的时候,她也一直紧紧“守护”着那把装在琴盒中的斯特拉蒂瓦里,无论走到哪,去做什么,她都琴不离身。她做的什么事情是和音乐无关的呢?我看着表,她整整不停地说了一个小时零五分钟,在采访结束之前,她又有所感悟地说道:“我演奏所有作品都有热情,但是不同的作品需要不同的表达方式。不论是莫扎特还是柴科夫斯基,作品中都满载热情,只是表现形式不同。此外,我觉得听众必须要不断地揣摩,才能体会到乐曲的精髓,而不能只是流于泛泛地欣赏。有些音乐听起来非常热烈,但是实际含义却并不是那么热情;而有些音乐听起来非常空渺幽远,但实际暗含非常炽热的感情。我在处理所有乐曲时都非常热情和投入,当然,我从来不去故意夸大肢体动作,也不想去当演员,而只是专心演奏。没有任何花哨的表演,这就是我这个人,非常诚实,非常坦然。”

穆特的此张唱片,收入了巴赫的A小调小提琴协奏曲(BWV 1041)、E大调小提琴协奏曲(BWV 1042)及古拜杜丽娜的《即时》(唱片编号DG 00289 477 74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