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彩十三岁为学者、藏书家陆烜(号梅谷)妾。陆家是浙江平湖的望族。在沈彩《春雨楼集》序中,陆烜称沈彩出自吴兴“故家”。[53]我们对沈彩为妾之前的生活知之甚少。她曾在陆烜收藏的北宋画家、书法家米芾(1051—1107)《云山图》手卷题跋中提及自己的童年,在以鉴赏家身份对米芾笔墨佳妙处做了一番评点后,沈彩受手卷上茫茫雾霭启发,蓦然忆起自己似乎相对自由、活跃的童年,乘舟徜徉于故乡的山水画卷间:
余记儿时常往来于故乡浮玉碧浪湖间,见云树葱茜,人家依水,卞山道场。砻山一带,如鬟如眉,若灭若没,杳霭苍茫,俱入图绘。披此卷,旧游如梦。[54]
从十三岁起,她在陆府的居室基本成为她全部的世界。没有资料显示她曾归宁。但她的诗词表明她与小妹飘香保持着亲密的往来,偶尔,飘香会来与她同住,后来,飘香似乎也成为陆府的妾室。[55]
沈彩文中记述的唯一一次远足是去附近的东溪。那年她二十岁,陆烜带着她,乘着新置办的书画舫夜游东溪。在《东溪泛舟记》这篇短文中,沈彩记下了丈夫的邀请:
壬辰七月,吾家新置书画舫成,制虽朴小,而有窗槛棂格,仍设渔钓之具。是夜,月明如昼,主君谓余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游,不必名山大川也,惟取适兴而已。只此东溪,可沿,可泛,可吟,可眺,盍往游乎?”余曰:“喏。”乃命农叟棹舟,属丫鬟备茶茗膏烛,遂登舟。
文中,沈彩以抒情的笔调绘写自己对夜游中景色与声音的体察——简言之,细致入微地描摹这一罕有的经历所带来的欣悦与亲见亲闻的点点滴滴:
于时已立秋,天气清肃,白露下瀼瀼,寿星若环若璧,已宿鹑首之次,两岸荻花萧然,栖鸟不惊,微波不动,白云粼粼,皆贴水底。主君曰:“苏子赤壁之游,客有吹洞箫者。”[56]言未已,笛声隐隐,遥出林端。时见人家灯火从篱隙射出,熠熠有光。或有起者,见余舟洞窗燃烛,皆错愕审顾。乃命插篙中流,烹茗进泉,尽数器,夜已深乃返。
沈彩在文章结尾处反思此次夜游的意义:
顾余足履六尺地,从未尝游;游,止此,然而已饫清兴,苟不得清兴,虽足迹遍天下,以为未始游可也。遂记之。[57]
这篇游记记录了沈彩仅有的一次内阃之外的活动,它也表明沈彩的日常生活幅面是多么狭窄。文中,沈彩服膺其夫“游,不必名山大川也,惟取适兴而已”的观点,这体现了她对自己生活的空间边界的接受与认同。与此形成对照,《平湖县志》记陆烜性嗜山水游,尝游四明、天台,北涉江、淮。[58]职是,他给沈彩的教诲若衡诸其作为则包含着习见的双重标准。如果读出话语中潜在的性别差异,那么,就可看到,他的说法虽貌似概而言之,却旨在说服自己的媵婢无须跨出闺门以观世界、赏山水。置身于将内阃定为女性理想所在的性别体系中,陆烜和沈彩都没有觉察他言行的内在矛盾。当时,男主外而女主内。
稚龄即入陆家为侍妾,沈彩的社会地位,所受教育及生活环境无不影响到她的身份形成。陆烜《春雨楼集》序中说沈彩入门之初,“清华端重,智慧聪俊”,其妻即授以唐诗、教以《女诫》。[59]陆烜正妻为清初学者、诗人、词学批评家彭孙遹(1631—1700)女孙诗人彭贞隐。[60]而且,陆烜还称赞沈彩记性好(浏览书史,过目不忘)、学书法用心(学右军书,终日凝坐,常至夜分)。在这些描述中,彭贞隐教授沈彩读书的情景宛若母亲在教育女儿。如是,正室与媵侍间形成了一种体恤与亲密。
沈彩与彭贞隐之间的文学互动生动地体现在彼此频繁的诗词唱和上。有时,一方写了首诗,另一方就会步韵唱和。陆烜不在时,她们会连床夜语。而在诗词创作中,妻妾间的等级则经常逆转,时见彭贞隐唱和沈彩诗词。陆烜在一次远游前,建议沈彩与彭贞隐追和宋代女词人李清照(1081—1141)的词,以免无聊、寂寞。沈彩完成了这一作业。显然,沈彩,这位陆府才情洋溢的书法家,还曾缮写陆烜、彭贞隐词以便梓行。1775年,在为彭贞隐《铿尔词》所作跋语中,沈彩提及此前她已将陆烜词缮写完毕以备刊刻。[61]
《平湖县志》称,陆烜不仅性嗜山水,而且富藏书、精于岐黄。在《秋夜怀梅谷主君客越同夫人韵》一诗夹注中,沈彩提及陆烜当时“应聘,往范氏天一阅书阁”,这是罕见的礼遇。[62]另据《平湖县志》记载,陆烜乡试不售后即不再追求功名。而是变卖部分家财以搜求典籍,潜心向学、吟诗作文。[63]因此,陆烜的读写资源,文人禀赋,彭贞隐的诗才、慈爱,以及阖府上下弥漫的文学、艺术兴趣共同构筑了有助于沈彩诗歌及艺术才华发展的空间。
沈彩杂诗文中同样强调了自己所受的教育和向学之心。在题为《戏述》的组诗中,已入暮年的沈彩回顾了自己受教育的阶段:从最初受教于大妇;到学会读书;到课儿诵读。沈彩入府前,尝略习书,但在第一首诗中,她对此略而不提以示对彭贞隐的铭感:
戏述三首
十三娇小不知名
学弄乌丝写未成
却拜良师是大妇
横经曾作女书生
春风十里锦江明
女状元标第一名
若论鲤庭桃李例
东君应许作门生
敢希愚鲁到公卿
识字须粗记姓名
夏楚俨陈刀尺畔
课儿今作女先生[64]
第三诗中提到了子女,这在沈彩的诗文中是极为罕见的。笔者所见的另一例是,沈彩为陆烜法书手卷所题跋语,个中提到将以之示子孙。[65]陆家当然有子女。在《春雨楼集》序中,陆烜曾言及“儿女粲行”。[66]但无从知道沈彩是否诞有子嗣,如前所述,侍妾所生子女在法律及社会意义上皆被视为正妻所出。庶母这种暧昧的社会、情感地位使得侍妾在诗文中鲜少提及子女,无论其尚在童稚还是业已成年,亲生还是正室所出。在书写中,沈彩决然不以母性角度建构自己的身份和主体性。她宁愿在诗中将自己塑造为一个绰约的女子和勤勉的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