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历史特点是一连串游牧民征服和变为定居民,又为新的游牧民所征服,苏美尔人、阿卡德人、巴比伦人、亚述人不断变迁。与此相适应,美索不达米亚宗教的重要的因素也在不断变化的过程中,适应新的历史形势而得到新的发展。但总的来看,发展并没有引起宗教的变异。
一、自然崇拜
一般认为,自然崇拜的宗教源于原始社会末期私有制产生和国家建立的早期,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的自然崇拜特点,自始至终贯穿于从苏美尔文明、阿卡德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到新巴比伦文明,以及亚述文明的各个发展阶段,在这一点上,后来的古希腊宗教和古罗马宗教也如出一辙,甚至在很多方面有明显的传承关系。
美索不达米亚人的自然崇拜,包括对天、地、山、水和日、月、星、辰,以及风、雨、雷、电等宇宙存在和自然现象的崇拜,以至于他们甚至认为,“空中充满了神”[4],也包括对各种人力难敌的奇异怪兽的崇拜,还包括对人类广受其惠的各种植物的崇拜。一般认为,这种自然崇拜,源于人类对宇宙认识的无知,与自然力抗争的无奈,与野兽搏斗的无力,以及对赋予人类以生活资料的各种植物的感激与敬畏。对于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居民而言,每逢到了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泛滥的季节,滔滔的洪水淹没了田园,冲毁了庄稼,他们在恐惧的同时显得那样的无助;面对经常出没的凶猛野兽对他们生命的威胁,他们也只能敬而远之。“他们认为自然界中各种森严可畏的现象是某些至高的有强大威力的和超自然的存在物的活动,于是他们就把自然界的不同形式和表现化为神灵。”[5]
早在远古的时候,在苏美尔便出现了关于原始自然力混沌洪水阿普苏和提亚马特的纯宗教观念。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们开始认识到水这一自然力的造福力量,可以灌溉土地,给人民以丰收,便出现了关于善良的与造福的水神、智慧之神埃阿的观念,埃阿是一位把一切手艺、艺术与知识教给人们的神。古代苏美尔人认为水是一种原始的神圣的力量,生命便是起源于这种自然力。在《创世记》的神话开头就讲道:“上面的天还没有名字,而下面的地也还没有得到自己的称呼,只有创造了地的元始的阿普苏和一并创造了天和地的提亚马特和穆姆,把他们的水混合在一起。”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不单崇拜自然力,而且还崇拜植物、动物。在神话和宗教艺术里便有神圣的“生命之树”和“真理之树”。人们把主生殖的神杜木兹称为“植物国的君主”;伊什塔尔女神常常被描绘成妇女的样子,从她的身体上有枝茎生长出来。椰枣树受到人们特别的尊敬,因为这种树在经济生活中有巨大意义。在美索不达米亚宗教里还保存了古代野兽崇拜的许多残余。例如,在乌尔受到崇拜的南那就被称为“强有力的牡牛阿努”;地下世界之王内尔伽尔神被表现为一个可怕的动物的样子,“他有牡牛的角,他背上有丛毛发;他有人的脸面、面颊……翅膀;他有狮子的前脚和站在四条腿上的身体”;水神埃阿被表现为一个带着鱼尾或是背上带着鱼的神;而马尔都克——巴比伦的雷雨之神和最高的保护神——则被表现为一半是蛇、一半是猛禽。
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得到普遍传播的是对于天空和星辰的崇拜。人们认为古代苏美尔的天神安是最高的神,作为“父亲”和“诸神之王”的天神安居住在最高的一重天,在那里,他坐在上天宝座上统治着世界。其余在各神中地位显赫的是月神辛、日神乌图,此外还有自然、生命和生育女神伊什塔尔,这位女神体现为金星。
这一切古老而复杂的自然崇拜同祖先崇拜有着密切的关系。最高神安一般被视为诸神之“父”,而杜木兹神的名字的意思是“真正的儿子”。自然界的神化、星宿崇拜和祖先崇拜,形成一套复杂的宗教。
随着王权的逐渐加强,古代的自然崇拜改变了外貌,而奇幻地反映了国家和王权的存在。古代的自然神逐渐变成了政权与统治之神、国家和国王政权的保护者。以前体现了自然力的众神,变成了抽象概念、正义和力量的化身,例如,太阳神沙马什成了正义和公平审判之神以及地上君王的上天保护者。汉谟拉比国王在自己的法典中曾召唤这个神,“为了使他的法律照耀在国土上”,因为是沙马什神自己把法律赐给巴比伦王的。
在自然崇拜这一方面,后来的犹太教和基督教表现出了极大的不同。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所“创造”的“上帝”,不是宇宙间的客观存在,而是存在于他们各自心中的“救世主”,是使他们的灵魂得到救赎的“救世主”。这一区别或差异具有很重要的意义,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如同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一样,他们对神只有“畏”而没有“敬”,如果非要说有“敬”,最多可以说是因“畏”而“敬”,不得已而为之。也就是说,他们不是发自内心地真心敬神,所以他们的心灵也不会完全被神灵所统治。这也是人类保持自身地位和尊严,也就是说,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关键所在。
二、多神崇拜
多神崇拜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的重要特征之一,这个特征也同样贯穿整个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各个阶段和各个地区。早在20世纪初,就有学者们列出了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受到崇拜的诸神的名单,数目之巨,令人吃惊。1914年,有学者给出了一份诸神名单,列出了3300位神灵的名字(A.Deimel,Partheon Babylonicum);1938年,另一位学者以严格的尺度编撰了一份美索不达米亚众神表,列出的神灵名字也多达2400名(Akkadische Gotterepitheta)。[6]
多神崇拜与自然崇拜是密切相关的,原因很简单,宇宙天体是数量繁多的,自然现象是变化多端的,自然力是举不胜举的,人类的恐惧和需求是无止境的,所有这一切都需要特定神灵的保佑,如天神安,风神恩利尔,暴风雨和雷电之神马尔都克,太阳神沙马什,月神辛,以及自然、生命与生育女神伊什塔尔等都是各司其职,没有一个万能之神可以主宰一切,即便是天神安或安努,虽然是众神的“父王”,是至尊之神,住在天国的最高一层,但也有其致命的弱点,有时也只能在“安努之路”上行走。
多神崇拜的潜在逻辑就是“由于什么神都崇拜,其结果等于什么神都不崇拜”,因此多神崇拜便没有产生真正信仰的可能,因为信仰在某种程度和某种意义上具有严重的排他性,什么都信等于什么都不信。在这一方面,晚出的佛教、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显示出了一神教或一神崇拜的不同特点,它们与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宗教的本质不同,在于隐藏在非自然崇拜和非多神崇拜背后的“信仰”,对唯一神的发自心灵深处的信仰,为了自己的信仰可以献出一切,包括财产、权力和家庭等,直至生命。从这个意义上说,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宗教,与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的宗教一样,只有宗教没有信仰,或者说只有宗教崇拜没有宗教信仰,因为他们的宗教或宗教崇拜完全是出于恐惧和功利主义的目的,完全是为了他们各自现实的生产和生活目的,而不是出于信任和信仰,因此他们不可能为了信仰而放弃他们现实所拥有的生活,更不用说牺牲生命了。
任何宗教崇拜和宗教信仰的产生都与人类社会的发展阶段相一致,同时每一种宗教崇拜和宗教信仰都有其产生的各自的社会环境和社会条件。正如“对于那些将神的完整性视为一件忠诚事物的基督教徒、犹太教徒或者穆斯林而言,甚至对于那些将一神论视作事物正常状态的世俗灵魂而言,美索不达米亚的多神主义或许会令人感到震惊”,但是,“如果他们(美索不达米亚人)搭乘时间机器旅行到我们现在的世界,他们或许会惊讶人类如此一意孤行地在互相摧残,同时却单纯地相信,神是仁慈博爱的,而且还是唯一的”。[7]
三、功利主义色彩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宗教,功利主义色彩非常浓重,这与其自然崇拜和多神崇拜的特点密切相关,在这一方面,他们的后辈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同样继承了这一宗教传统。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这种功利主义宗教,不仅仅是单方面的功利主义,即人敬神的功利性目的,而且是双方面的功利主义,也就是说还包括神对献祭的功利性态度。
(一)人敬神的功利性目的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上到君王下到百姓,其宗教崇拜完全是出于恐惧和求助于神的功利性目的,而非出于纯粹的精神信仰。下面是苏美尔城邦时期拉伽什著名君王古地亚对拉伽什城的保护神、圣母巴乌(Bau)所做的一次祈祷:
啊,圣母,拉格什城(即拉伽什城)的创建者,
看,你的子民,在你的庇护下,多么健康富庶。
求你赐给他们平安,让他们长命百岁。
我们没有母亲,你就是我们的母亲;
我们没有父亲,你就是我们的父亲。
圣母,你知道什么是善,
求你把它像赐给我们生命一样的赐给我们。
万民的母亲,求你庇护我们,
让我们在你的照顾下,生活得平安、幸福、快乐。[8]
在这里,古地亚作为一代明君,并没有直接向神灵祈求,祈求神灵保佑其统治的长治久安,而是自降身份,把自己看成是和黎民百姓同样的圣母巴乌的子民,而代表黎民百姓祈求拉伽什城的保护神圣母巴乌赐予其“平安、幸福、快乐”,这正是他的聪明和过人之处。
相比之下,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的祈祷词就显得直白许多。以他向马尔都克大神的祈祷为例:
神啊,如果没有你,所谓王也将一无所有,而王也就不成其为王了。
神啊,王的名号是你定的,
是你,引导着我的脚步,
因此,我必须服从你。
神啊,不单是我的名,甚至我的身体,也是你所创造的。
神啊,你信任我治理万民,
我会使万民受到你的恩惠。
让我们敬畏你,爱你。
让你的灵,充满我的心,
让我一时一刻都不离开你。[9]
“美索不达米亚国王与埃及的法老不同,他们不认为自己是神,而是被诸神选定的在世上代表诸神的伟大人物。”[10]因此,把王权神化,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君主利用神灵来维护自己统治的普遍手段,几乎所有统治者都为自己披上神圣的外衣,宣称王权自天而降,王权来自神授,自己只是上天主神在人间的代表,自称神之“牧者”,代表天国的神灵牧养人间的黎民百姓。在这方面,最突出的还是古代东方最著名的君主之一,古巴比伦王国的第六代统治者、伟大的汉谟拉比。汉谟拉比在其著名的法典的前言中,便开宗明义地宣称:
安努那克之王,至大之安努,与决定国运之天地主宰恩利尔,授予埃亚之长子马尔都克以统治全人类之权,表彰之于伊极极之中,以其庄严之名为巴比伦之名,使其成为万方之最强大者,并在其中建立一个其根基与天地共始终的不朽王国——
当这时候,安努与恩利尔为人类福祉计,命令我,荣耀而畏神的君主,汉谟拉比,发扬正义于世,灭除不法邪恶之人,使强不凌弱,使我有如沙马什,昭临黔首,光耀大地。
我,汉谟拉比,恩利尔所任命的牧者,繁荣与丰产富足的促成者,为尼普尔完成一切,使天地交泰,且成为埃·库尔光荣的保护者。[11]
对于普通的寻常百姓而言,敬神、祈祷和献祭等的目的都与其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如治愈疾病,使自己不再受到病痛的折磨,祈求神灵保护,使自己免遭敌人侵犯之苦,祈求神灵庇护,使自己的家庭免受鬼怪骚扰,避开他人所施巫术,以及祈求获得某项专业技能等。对于罪犯来说,则首要的是祈求神灵的赦免。[12]
我们有一封很有趣的信件,被认为是人类寄往天国的第一封信。在这封信中我们看到,一个灵魂正在遭受磨难——他还无法确定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或者说触犯了哪位或哪些神灵——总之,他正处于不好的境遇之中,于是他便为自己 “可能”犯下的所有罪行,向所有的神灵祈祷,祈求获得宽恕:
我并不清楚犯下了什么罪行;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被禁止之事。
某位神灵将怒气对准了我;
某位女神将怒火瞄向了我。
我大声呼喊求救,可是却没有人来帮助我。
我暗自啜泣,可是却没有人来安慰我。
神灵啊,女神啊,无论您是谁,
宽恕我吧,我会为您唱赞歌。[13]
从以上祈祷可以看出,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只要遇到不好的状况,无论是健康、家庭、财产遭到损害,还是遇到“小人”甚或敌人,抑或是自身需要某种技能或本领,都要向神灵祈求,甚至在不知道该向哪位神灵祈求,或向诸位神灵祈求未果的情况下,便要向所有神灵祈求,最后有可能在自己境遇得到好转后,也不能确认究竟是哪位神灵帮的忙。
(二)神对献祭的功利性态度
如果说在人类早期文明中,宗教崇拜的功利性目的比较普遍的话,主要体现在人敬神的功利性目的方面,而神灵对人类献祭的功利性态度,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中,则表现得较为突出,也算是一个比较突出的有趣的现象。
巴比伦人的祭祀有着相当繁复的程序或仪式,仅就奉献牺牲仪式而言,“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均有规定”,因为他们相信,“这类规定稍有差错,再好的东西神也不会领受”。[14]换句话说,神灵对祭祀的程序和仪式很在意,对祭祀的供品也十分在意,对其他就不怎么在意了,甚至不在意供品是怎么和从哪里来的。对此,让我们看看威尔·杜兰是如何描述的:
一般而言,巴比伦的宗教,不在教人为善,教人过一种合理的生活,而是一大堆不可更改不容差错的繁文缛节。人对神,只要供品丰富,只要祷告词念得不错,就算尽到了他的本分,至于其他,神是不过问的。因此,在战争中,挖出敌人的眼睛,剁去俘虏的手足,喝敌人的血,吃敌人的肉,一点也不会受到神灵的谴责。[15]
四、人神合一的对应关系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宗教,虽然也表现为敬神、拜神和信神,但总体说来,仍然没有突破人事俗尘的范围,没有出现超越世俗的精神崇拜。一方面,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宗教观念中,神无论从形象、性情到他们生活的天国世界,都没有超越人间世俗的特点,与人的形象、人的性情和人类社会,形成了明显的对应关系。另一方面,人类无论从其起源开始,还是到其最终归宿,都具有神性的一面。因此可以说,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神关系体现出的更多是统一性与和谐性,而且是趋于人类与人性的统一与和谐。
(一)人本源于神
美索不达米亚人认为宇宙中分为人类和神,神的地位至高无上。最初,宇宙中只有神存在,人是后来创造出来的。人被赋予生命仅仅是为了能在尘世中实现上天诸神的意志,因此,人的责任是为神当仆从,不仅崇拜他们,而且供养他们,即使是国王和祭司,在做出重大决定之前也必须先请求神的启示。
流传下来的神话和史诗,反映了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民的世界观和宗教观。《埃努玛-埃里什》(Enūma Elish)是一篇有名的巴比伦创世的神话,原写在7块泥板上,描述了宇宙和人类的创造过程:最初的世界是水汪汪的一片混沌和海洋。原初瀛海提亚马特和“地下的甜水”阿普苏(Apsu)这两种水掺和在一起,产生了诸神。第一对神是拉姆(Lahmu)和拉哈姆(Lahamu),代表了淤泥中的力量;第二对神是安沙尔和基沙尔,代表了地平线的力量;他们产生了天神安,安产生了流动的甜水神埃阿。诸神与阿普苏和提亚马特发生冲突,埃阿杀死了阿普苏,并在阿普苏的尸骸上营造居所。他的妻子生下马尔都克。提亚马特准备惩治诸神,诸神会议推举马尔都克为首对阵,战胜了提亚马特。马尔都克把她的身体一分为二,一半造天、一半造地。随后,他又为诸神建造居室,在天上安排标志时间的太阳、月亮和星星,让其按规定的路线运行,接着创造了河流、山脉。最后,为使众神免除繁重的体力劳作,他又在父亲埃阿的帮助下以叛逆之神金古的血造人。人类是神的孩子,这种思想还反映在其他神话传说中。
在有关《恩利尔与锄的创造》的神话中,恩利尔把天与地分开,以便腾出地方让田野的种子从地下滋生。他在发明了锄头后,就用它打碎了乌祖木阿(Uzumua,此地在尼普尔的伊南娜神庙里)地面的硬壳,人类于是才得以破土而出。这则神话是把人类的诞生当成了农作物的生长,是在发明了金属生产工具以后的神话。在有关《恩奇和宁胡尔萨格》的神话中,叙述了“以无底深渊上之士”造人的故事。这一神话一开始,讲述诸神获取食物面临种种困难,怨声载道,水神恩奇之母纳穆(Nammu)将众神的怨言转告恩奇,要他“为众神造仆役”,恩奇邀来一群“善良而高尚的创世者”予以襄助,创造了人类。另一个有关传说则是,众神按恩奇的建议杀死了一个神,并请生育女神宁图尔将他的血肉和泥掺和起来,然后又让14个子宫女神怀孕,生下了7对人。
美索不达米亚人深信他们由神的力量操纵着,神是正义的,因此所有不幸和苦难都是因疏忽神而受到的惩罚。神是超人的、不灭的,为人肉眼所不能见而又无所不在。神统治着整个宇宙,包括月亮、太阳、暴风雨、城市、水利以及农田等,无处不由神来主宰。在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心目中,自然界无处没有神或魔鬼,无一不由神来主宰。恶魔煽起风沙,导致灾祸疾病。当灾难降临时,人们乞求神的保佑。与神相比,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下贱的生灵而已。
美索不达米亚人的生活充满不稳定性和危险,有时河水泛滥,有时水流不足,有时大风暴使田野覆上一层沙土,有时大雷雨又把田地变成一片沼泽,另外,这里没有天然的屏障以防御侵略,因此,人们常感到他们生活在各种难以预测的敌对力量的包围中,这种感觉使美索不达米亚人总是在焦虑不安的气氛中生活。不安全的感觉使人们毫不怀疑地相信神的行为变幻莫测。人们希望通过服从以获得好的生活,但是,人们总是感到幸福或是短暂的,或是不可企及的。在美索不达米亚的文学作品中充满了悲观的思想。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中,吉尔伽美什被告知,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凡人是无能为力的。“能够攀登天堂的人在哪里?只有众神才能永生……我们人,一生的日子屈指可数;我们的生存,只不过是一阵轻风。”
(二)天国政治与人间政治
人类社会的政治组织和统治形式,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就是天国情形的翻版,或者,反之亦然。天国中有众神,众神又有最高的主宰天神安或安努。天国中遇有重大事情,通常召集众神会议进行讨论,最后由至高的天神安或安努来行使最终的裁决权。美索不达米亚从苏美尔到巴比伦的有关神话传说,时时处处都能反映出这种政治状况,这一点与美索不达米亚的人间社会的政治结构和统治形式极相吻合。无论是在苏美尔时期还是在巴比伦时期,最早是军事首领,后来是国王成为城邦或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和决策者,长老会议、公民大会和商会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相继发挥着或共同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遇有事关战争与和平,或其他有关国家的重要事项,都要经长老会议和公民大会讨论,最后由最高统帅或最高统治者根据长老会议和公民大会的讨论情况,来做出最终的决策。最高军事统帅或最高统治者的权力是长老会议或公民大会赋予的,这一点与天国中的神也同样并无不同。
(三)神性与人性的统一
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宗教观念中,神灵并没有超越人的世俗的特征,而显现出其“神圣”的凌驾于人类之上的超凡脱俗的神性,相反,由于天国中神灵的生活与地上人类的生活极其相似,所以神性完全呈现出人性的一面,或者说神性与人性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人分男女,神亦分男神与女神;男人与女人恋爱、结婚、生子,为人类繁衍后代,男神与女神亦恋爱、结婚、生子,繁衍神灵后代;人类社会存在善与恶,有好人与坏人之分,神灵中也有善神与恶神之别,且恶神多半要居住在地下或阴间冥府之中。
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宗教崇拜中,最早的神大都与自然和天文有关,可能反映出人类对自然或“上天”的依赖与依存;后来的神,多数是为人类而生,为人类的生存与生活而生,诚如威尔·杜兰所说:“比较后期的神,多系应乎人事而兴者。例如,家有家神,家神是每天祷告祭祀的对象。野有野神,野神林林总总,有山神,有树神,有水神。最有趣的,巴比伦人相信,每人生来便有一个神,这个神能为你驱邪降福。”[16]因此,“巴比伦之神,多至无可数计。公元前9世纪,官方作过一次统计,神的‘人口’,高达6.5万以上!平均每一市镇都有一位守护神,沙马什(Shamash)是那纳(Larsa)的守护神;伊什塔尔(Ishtar)是乌鲁克(Uruk)的守护神;那萨(Nannar)是乌尔的守护神。守护神之外,家有家神,门有门神,灶有灶神。总之,凡人们之想像所能及者,巴比伦人都认为有神都该崇拜”[17]。更为重要的是,“巴比伦之神,和人毫无二致。这些神,庙就是他们的家。巴比伦人相信,他们和人一样,不但要吃、要喝,而且兴致一来,也会和女人生孩子”[18]。
人无完人,神灵也一样,没有尽善尽美的,人身上可能具有的缺点,神身上一样也不少。神的缺点,在女神伊什塔尔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有战神的英勇和爱神的慈祥,但同时她残忍、贪婪和****,可以说优点突出,但缺点同样明显。她是一个完全人性化了的“怪物”,就连她的形象也很奇怪,有时是个威严的男性,甚至嘴上都长满了胡须。但就是这样一个优点突出、缺点明显的“怪物”,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仍然对她宠爱有加。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对伊什塔尔女神的特别崇拜,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们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因为她是伟大母性的代表,没有她,天地万物,什么也不生,什么也不长。
众神虽然享有永生不死的特权,但他们也像凡人一样有着各种需要和情欲。他们也像凡人一样有着各种形态和缺陷。他们也受恐惧感支配。在大洪水期间,众神目睹洪水汹涌而惶惑不安,他们爬上安的天空,在那里,“众神像狗一样蜷缩,蹲伏在墙上瑟瑟发抖”。众神又很贪婪,他们聚会时总要痛饮狂欢。《创世史诗》中描述:“他们醺醺欲醉,行乐狂喜;他们高呼大喊,心**神迷。”众神同样喜欢祭品。在洪水传说中,乌塔-纳皮西提姆(Uta-Napishitim)被众神从洪水中救出,出于感激,他将祭品供奉在山顶上,“众神闻着美妙的气味,像苍蝇一样围绕在向他们奉献祭品的这个人头上”。
总体来说,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宗教中,无论是神还是人,都是不讲个人道德的,道德与宗教是分离的。[19]这一点与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宗教具有相似性,“希腊和罗马的古代宗教,在斯多葛派学者使它们成为合乎道德的宗教之前,不大讲个人道德”[20]。
这一点与基督教徒所崇拜和信仰的上帝,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在基督教徒的心目中,上帝是完美无缺的,是无所不能的,正如奥古斯丁所说:“至高、至美、至能、无所不能、至仁、至义、至隐、无往而不在,至美、至坚、至定、但又无从执持,不变而变化一切,无新无故而更新一切。”[21]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全能的无处不在的上帝还完全占据和统治了基督教徒的心智,正如弗洛伊德所云:“神圣的上帝,他本身中就存在着完美道德的理想,他已经把这种理想撒播到人类的灵魂中,同时也播下了追求这种理想的冲动。他使人们立即感到了什么是崇高与高尚,什么是低贱与卑劣。人们的感情生活是以同这种理想的距离远近来衡量的。当他们趋近于它的时候,这种理想使他们得到极大的满足;而当他们远离开它的时候,他们就会被沉重的困苦折磨。”[22]而且全能的上帝“无处不在”,以至于基督教徒们对上帝的信仰的力量如此之大,甚至“使它能够压倒理性和科学”。[23]
(四)神可降为人,人能升为神
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宗教崇拜中,还存在着另一个奇特的现象和特征,即在人与神的关系中,神与人之间的界线并非不可逾越,换句话说,人可以上升为神,神也可能被降为人。
首先,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众多神话中,人与神具有相同的渊源。这一点可以从两方面来说:一方面,人是由神创造的,因此可以说具有神的血统;另一方面,神至少是晚期的神,正如我们在上面所述,“多系应乎人事而兴”,是为人类而生,为人类而创造的。
尽管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流传着很多种创世神话,即关于人类起源的神话,而且这些创世神话千差万别,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人类系由神用自己的血液混合泥土而创造出来的,神之所以造人,据说是为了侍奉诸神。这一神人同宗的传统也被古希腊人所继承,古希腊人也相信,人是神的后代,宙斯是宗教意义上的“神和人的父亲”。[24]而美索不达米亚晚出的神却又是为人类的生产和生活“应运而生”的,这种人神相互“服务”的现象,是奇特和饶有兴味的。
其次,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人性与神性的合二为一,神的外表也越来越逼近人的形象。
再次,人和神还可以相爱,甚至结合在一起而繁衍后代。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有的人可以因为“功绩”或对人类的杰出贡献,而被奉为神,并且像神灵一样,甚至与神灵并列在一起,得到供奉。比如,乌尔城邦的统治者乌尔恩古尔(Ur-engur)和敦吉(Dungi)父子,以及阿卡德的萨尔贡大帝等,都被其人民尊奉为神。其中较为典型的是苏美尔城邦拉伽什的开明君主古地亚,他广修庙宇,鼓励学术,抑制豪强,体恤贫弱。在他统治下,拉伽什经济繁荣、文化发达、国家富足、人民安康。古地亚死后,人民奉其为神,并为其刻碑立传,碑铭中有如下字句:“七年如一日,王令侍卫与之并行,宫娥与后妃并行。教化所及,国中强者不敢轻侮弱者。”[25]拉伽什人民为古地亚雕刻了许多石雕像,并把他的雕像放在神庙里与神一起供奉。值得一提的是,古地亚的这些坐式和站式塑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所用的坚硬的闪光岩石料系从马干[26]进口,雕刻的造型艺术精美,技术精湛,人物的神情富有内在的精神力量。[27]这些苏美尔雕塑家的杰作,现在已成为存放在博物馆(主要在巴黎卢浮宫博物馆)里的人类最珍贵的文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