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采尔的葬礼上,皇帝威廉二世赠送的花圈条幅上写着:腓特烈大帝及其军队的赞颂者。这是门采尔获得的官方赞誉。1839—1866年,他为了给同时期作家库格勒(Franz Kugler)的传记《腓特烈大帝的故事》(Geschichte Friedrichs des Gro?en)配图,创作了一系列关于这位普鲁士国王的素描、水彩画、木刻画和油画。门采尔从少年时代起就对这位历史人物怀有浓厚兴趣和崇敬之情,一方面因为腓特烈大帝发起的七年战争使门采尔的家乡西里西亚摆脱了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另一方面,这位国王的个性和品德(重义务与情义,理性而孤独,严格的自律,对音乐的热衷)可能也让门采尔满怀敬佩并有强烈认同感。他像历史学家一样在图书馆和档案馆大量收集和阅读相关文献,从旧书商和古董商那儿寻觅资料,潜入关于18世纪的文献档案中,为此画了七千多幅素描作为草稿,最后创作完成600幅木刻插图。他画的并非陈腐的历史画,也并未舍弃艺术上的探索与创新。
门采尔在1849—1858年创作了关于腓特烈大帝的九幅重要油画,其中部分是自选题材,部分是委约创作。这些作品的大量细节都是画家考察获得的,是关于这段历史时期的忠实可靠的图像记录,可谓一段图像文化史;画家最着力刻画的是这位国王的哲学家、作家、音乐家和军事家形象。门采尔曾希望靠这类画卖钱,普鲁士国王却不感兴趣,一幅也没买,认为这些画作把王君表现得不够辉煌崇高,不足以歌功颂德。
1861年,门采尔获得柏林艺术大学教席;1866年,他亲身经历克尼格雷茨(K?niggr?tz)战场的惨烈杀戮,从此不再创作历史画,尽管他这时若想借此发财会很容易,因为他的历史画在1871年德国统一后备受皇帝的青睐,他却坚决不再创作此类题材。而且,他虽被封为贵族,却始终拒绝为皇帝威廉二世画肖像画,皇帝无奈之际,只得以门采尔的一幅素描(描绘的是当年他还是年轻王储、身着上校军装的形象)为蓝本,请别的画师依样绘制一幅肖像画。
门采尔以克尼格雷茨战役为题材,创作了许多素描和水彩画。尽管普鲁士在战争中连连告捷,战场上士兵伤亡的惨烈状况却使门采尔感到触目惊心,这从他的两幅铅笔水彩画中可以看出:《濒临死亡的士兵》(Der sterbende Soldat)和《克尼格雷茨战役阵亡者的尸体》(Leichen von Gefallenen der Schlacht von K?niggr?tz,1866)6。在第二幅画中,画面左上角的木轮表明,这两具尸体的位置很低;如此近距离的描绘是为了造成震悚的视觉效果。这类画面让人联想到西班牙画家戈雅(Francisco de Goya,1746—1828)的战争素描,同样具有纪实性质,带来现场感和视觉冲击力,意在消除观看者和被看对象之间的距离,观者仿佛是惨烈场面的目击者,不由得深受触动;这些画作浓缩了战争造成的深重灾难和对生命的残酷戕害,表达了画家对士兵遭际的深切同情和对战争的强烈控诉。我们由此可以看出现实主义的一个重要面向,即通过揭露、谴责和抨击现实弊端,力图改变恶劣的现实和不公的状况,正如格奥尔格·施密特(Georg Schmidt)所说:“现实主义意味着观察到和展现出当前社会结构所蕴含的诸多冲突—以便将之消除。”
6 门采尔,铅笔水彩画《克尼格雷茨战役阵亡者的尸体》,1866
7 门采尔,油画《腓特烈大帝在无忧宫举行的长笛音乐会》,1852
在以腓特烈大帝为主题的系列油画中,最著名的作品当属《腓特烈大帝在无忧宫举行的长笛音乐会》(Fl?tenkonzert Friedrichs des Gro?en in Sans Souci,1852)7,这是一位波茨坦官员的委约创作。国王站在大厅中央的乐谱架前吹笛,乐谱架的位置处于画面中央,右侧坐着弹奏羽管键琴的菲利普·伊曼努尔·巴赫,他引领着由两名小提琴师、一名中提琴师和一名大提琴师组成的小型乐队,最右边凝神倾听的是国王的音乐老师。画面左边是观众席,坐在粉红色长沙发上的是国王的妹妹、嫁到拜罗伊特公国的威廉米娜,这次音乐会显然是为她的“省亲”举办的;站在沙发后的是宫廷乐队长,作为内行专家,他的表情流露出赞赏之意;他身后仰望着天花板发呆的是普鲁士科学院院长,他显然难以享受乐音的美妙,还在继续钻研科学问题。
晚间音乐会的光源来自吊灯和壁灯,吊灯的位置不在画面中央,而是稍微偏左,这样就把观众区照得很亮,他们的华丽服饰上亮闪闪的纽扣、镶边等细节都被精确描摹出来;右边的伴奏乐队处于阴影区。站着和坐着的人物形成椭圆形对称格局,弗里德里希站在明暗人物组合之间,晚间室内音乐会的场面布局、烛光与吊灯的晶莹闪亮以及这些光亮在木地板上的反光,这一切都是为了突出站立其间的国王的黑色身影。他正持笛独奏,乐队没有伴奏,只有背对观者的巴赫可能略微有点伴奏,这样一来,画中所有人物几乎都成了倾听者。这幅油画的构图遵照学院派的严谨规整,突出中心人物,显得有些拘谨呆板。
另一幅也以腓特烈大帝为题材的油画从布局上与此相反,展现出即兴、动感的创作风格和不规则、反对称的格局,画作标题很长:《1757年罗伊腾战役前腓特烈大帝对将军们的讲话》(Ansprache Friedrichs des Gro?en an seine Generale vor der Schlacht bei Leuthen 1757,1857)8。罗伊腾战役是七年战争,弗里德里希率军攻打三个大国(奥地利、法国和俄国)的转折点。此战之前,普鲁士连吃败仗,已处守势。画面表现的是国王在这艰苦卓绝的时刻对将军们讲话,以便鼓舞士气、振奋斗志。
8 门采尔,油画《1757年罗伊腾战役前腓特烈大帝对将军们的讲话》,1857
场景位于严寒冬日的军营外,画面左上方的骑兵来来往往,将军们正匆匆赶往聚集地点,这使画面充满动态,布局显得比较自然随意;人物围成不规则的两圈,将军们或侧耳倾听,或提出质疑,或交头接耳,表情流露出傲慢或怀疑;国王的位置不在画面中央,而是位于右侧。可惜这幅布局新颖独特的巨作(424厘米宽、318厘米高)没能创作完成,1860年后,门采尔不断涂改修改它,画面上仍残留着三大片被刮去的空白痕迹;这也证实了他所秉持坚守的自我砥砺原则,让人想起他在获得柏林大学荣誉博士学位的感谢信中写下的关于创作的金科玉律:“自我批评万岁!”这幅未完成作品现存于柏林老国家美术馆,是门采尔历史画的终笔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