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治史方法谈1.以前历史的弊病和现代史学的宗旨(1 / 1)

1.1旧时历史的弊病何在

从前的历史,不适于现代人之用,这句话,是人人会说的,然则从前的历史,其弊病果安在呢?

提出这一个问题来,我们所回答的,第一句话,便是偏重于政治。“一部二十四史,只是帝王的家谱”,这一类的话,在今日,几乎成为口头禅了。这些话,或者言之太过,然而偏重政治的弊病,是百口莫能为讳的。且如衣、食、住、行,是人生最切要的事,读某一时期的历史,必须对于这种生活情形,知道一个大概,这是无待于言的了。我们读旧日的历史,所知道的却是些什么呢?我也承认,读旧日的历史,于这一类的情形,并非全无所得。然而读各正史中的舆服志,所知者,皇帝和官员所穿的衣服,所坐的车辆而已,平民的衣着,及其所用的交通工具,却并没有记载。我们读《齐书》的本纪,知道齐明帝很有俭德。当时大官所进的御膳,有一种唤作裹蒸,明帝把他画为十字形,分成四片,说:我吃不了这些,其余的可以留充晚膳。胡三省《通鉴注》说,在他这时候,还有裹蒸这种食物,是把糖和糯米、松子、胡桃仁,合着香药做成的,把竹皮包裹起来蒸熟。只有两个指头大,用不着画成四片。(见齐明帝建武三年)裹蒸的大小,无关紧要,可以不必去管它。看它所用的材料和做法,大约就是现在嘉、湖细点中胡桃糕的前身,吾乡呼为玉带糕,正是用糖和糯米粉、松子、胡桃仁制成的,不过没有香药而已。(因近代香药输入,不如宋、元时代的多而美。)南北朝时,还没有蔗糖,就是宋、元之间,蔗糖也远不如今日之盛,胡三省所说的裹蒸,用何种糖不可知,齐明帝所吃的裹蒸,则所用的一定是米、麦糖,米、麦糖所制的点心,不甚宜于冷食,所以大官于日食时进之,等于现在席面上的点心;后来改用蔗糖,就变成现在的胡桃糕,作为闲食之用了。又据《南史·后妃传》:齐武帝永明九年,诏太庙四时祭荐其先人所喜食之物。其中荐给宣皇帝的,有起面饼一种。胡三省《通鉴注》说:“起面饼,今北人能为之。其饼浮软,以卷肉啖之,亦谓之卷饼。”这似乎就是现在山东薄饼的前身。胡氏又引程太昌的话,说起面饼系“入教面中,令松松然也。教,俗书作酵”。然则在宋、元间,南人食面,尚不能发酵。面饭不发酵则不松美,我们观此,颇可知古代北方虽多产麦,而北人仍以稻米为贵,近代则不但北人喜食面,即南人嗜面的亦渐多的原因。这两件事,我们自谓读史钩稽,颇有所得,然亦只是一鳞一爪而已。南北朝时,裹蒸究竟是较普遍的食品,还是帝王贵人所专享?发酵之法,究竟发明于何时,如何普及于南方?我们都茫无所知。然则我们读史,虽可借零碎材料,钩稽出一些史实来,然毕竟知之不详。这就不能不追恨当时的史家所记太偏于政治,以致别种情形只能因政治而附见了。我们虽能知道秦代的阿房宫、汉代的建章宫宏大壮丽的情形,因而略知当时的建筑技术,然究不能知秦、汉时代普通的民居如何,其弊亦正在此。所以说旧史偏重政治的弊病,是百口莫能为讳的。

偏重政治的弊病,果何从而起呢?这有一个很深远的原因在内。人类的作事,是有惰性的,没有什么新刺激,就只会模模糊糊,一切都照旧做去。古代国家,不过现在一县大,所谓国君,仅等于现在的县令,大夫略如乡、镇长,士则保、甲长之类而已,他们又都是本地人,所行的政治,自然能有影响及于社会。到后世,就远不是这一回事了。君门万里,出必警跸清道,君和民终身没有见过一面。(康有为的《欧洲十一国游记》说:人们凡事,都易循其名而不察其实,如听见外国有国王,便想象他是和中国的皇帝一样。其实,我在比国,看见它的国王从宫中步行出来,人民见他,都起立致敬,他也含笑点头答礼,比中国州县官的尊严,还相差得很多。)平民于宫中之事,固毫无所知;生长深宫之君,于民间习俗,亦一无所晓。所谓礼、乐等化民之具,在古代,是行之于共见共闻之地的。(如古代的乡射礼,意思便近于现在地方上的运动会。)在后世,则只是君和大臣,在禁卫森严的地方,关着门去行,平民永远不曾看见,试问有何影响能及于社会?现在骂政治不好的人,总说他是纸上文章,实际没有这回事。试问,以现在行政机关的疏阔,官吏和人民的隔绝,欲求其不成为纸上文章,如何可得?所以在古代,确有一个时期,政治是社会上的重要现象;社会上的大事,确可以政治上的大事为其代表;后世则久已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而人们的见解,总还沿袭着旧时,把后世的政治,看得和小国寡民的时代一样。譬如现在,我们看报,看人家往来的信札,往往叙述社会现象之后,总有“未知当局者何以善其后也”一类的话,其实考其内容,其事都绝非政治所能为力的。然而这种见解,并不是不读书没有见识的人才如此,即号为读书明理的人亦往往如此;其中少数杰出的能重视现实的人,虽明知其不然,然亦为旧观念所牵率,见之不能晶莹,于是古代历史偏重政治,后世亦就相沿不变了。这是社会科学上一个深切的弊病,现在议论起来,虽似乎大家能知其弊,到实际应用,又往往阴蹈之而不自知,怕一时很不容易彻底除去。

既然偏重政治,则偏重战事和过度崇拜英雄之弊,必相因而起。因为战事总是使政治发生显著的变化的,而在政治上、军事上能得到成功的人,亦总易被众人认为英雄之故。不错,战事确是能使社会起重大的变化的。然而要明白一件事,总得能知其原因结果,然后可谓之真明白。旧史所记的战事,往往只是战事而已,于其原因如何,结果如何,都茫无所及。(便是对于战事胜败的原因、结果,亦往往说不出来。)此等记载,试问知之竟何所用?“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这两句话,到现在,还有视为难于论定的。其实所谓英雄,不过善于利用时势而已。一个社会,到危急存亡的时候,能否有英雄出来,全看这社会的情形如何,如能否造就英雄?有英雄,能否大家崇拜他,听他的指挥,把反对他的人压伏下去?这些,都是英雄能否出现的条件,而决不是有无这样的人出生与否的问题,这是明白无疑的事。英雄造时势一语,如何能与时势造英雄并列呢?过分偏重军事,则易把和平时代跳过了,如讲生物学的人,只知道突变,而不知道渐变,这个能算懂得生物学么?过分崇拜英雄,则易于发生“利人济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和“啸吟风月天容我,整顿乾坤世有人”的思想。大家觉得只要有一个英雄出来,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而忘却自己应负的责任。其肯负一些责任的,又容易模仿不适宜于时代的人物,甚而至于妄自尊大,陷于夸大狂的样子。

还有,借历史以激励爱国家、爱民族之心,用之太过亦有弊。不错,爱国家、爱民族,是确有其理的;而借历史以激励爱国家、爱民族之心,亦确是一个很好的办法。然而天下事总有一个适当的限度,超过这限度,就不是真理,而是出于矫揉造作的了,其事就不免有弊。这在欧洲,十九世纪后半期各国的历史,都不免有此弊,而德国为尤甚。亚洲新兴的日本,此弊亦颇甚。中国人偏狭之见,较之德、日等国,可谓相差甚远,然亦不能绝无。中国人之有此弊,是起于宋以后的。民族主义,原因受异族的压迫而起,中国自宋以后,受异族的压迫渐次深了,所以民族主义亦渐次勃兴,这固是题中应有之义。然感情与理性,须相辅而行,偏重感情,抹杀理性,就糟了。如中国宋以后盲目的排外之论,是很足以偾事的。近代和西洋人交涉的初期,即颇受其弊。而日本人在明治的初年,亦几受其弊,幸而尊王攘夷之论,一转而为变法维新,否则日本在此时,可以激成很大的惨祸的,虽然不至于亡国。朝鲜国比日本小,而其受宋学末流的影响却深,就竟尔暂时酿成亡国的惨祸了。大抵民族主义误用的弊病有两种:(1)是把本族看得过高,如德、日两国,即犯此弊。(2)则把异族看得太低,如中国人总说蛮夷不知礼义,甚至比之于犬羊便是。这两者之弊,都由昧于事实的真相而起。昧于事实的真相,惟有求明事实的真相可以救之。所以由矫揉造作的历史所致之弊,惟有用真正的历史,可以做它对症的药。

还有,借历史以维持道德的观念,也是有流弊的。这又可分为两种:其一,借历史以维持社会的正义,如朱子编《通鉴纲目》,借书法以示褒贬。(书法是借一种记事的笔法,以表示对于其事的褒贬的。如某人罢官,罢得不得当的,则书曰罢某官某;如其人咎有应得的,则削去官名,但书某罢;如无好无坏的,则书某官某罢。)后人又为之发明,对于历史上的人物、事迹,一一加以批评。其二,则借此激励读史者的修为,如昔人编纂名臣和名儒的言行录等,即出于此动机。此二者,骤看亦似无甚弊病。然凡事都贵求真,(1)历史上的记载,先是不确实的;(2)即使确实,而一件事情,关系极为复杂,亦断非但据其表面所能论定;而此等史事的批评家,往往仅据往史表面上的记录,其结果,多不免于迂腐或肤浅,就不徒无益于求真,而反足为求真之累了。

还有一事,在西洋受病颇深,中国却无其弊,那便是借历史以维护宗教。在西洋,所谓中世时代,历史几乎做了宗教的工具。是宗教事件则详,非宗教事件则略,而其所评论,亦多数是用的宗教家的眼光。这不但旧教,即新教亦未尝不如此,而且两教都利用历史,以为攻击的武器。中国亦未尝没有教,中国人所作的历史,如佛家所记的释迦本行、高僧事迹之类,然大家都只当它宗教中的书籍看,不把它当作历史,所以不受其害。还有一种,竟无好好的历史,而历史事迹,都依附宗教书籍以传之国,如印度等,那其受病之深,更不言而喻了。

还有,存着一种以史事为法戒,即所谓前车之鉴的见解,亦足使史学深受其弊的。

1.2史家宗旨今昔异同

史也者,非一成不变之物,而时时在改作之中者也。所谓改作者,非徒曰正其误谬,补其阙略而已。盖其所取之材料,实有不同焉。而材料之不同,则因宗旨之不同而生者也。

古人作史之宗旨,不同于今人者,大端有三。

一曰偏重政治。正式之史,本出史官,而史官由国家设立。其易于偏重政治者,势也。人类之作事,恒有其惰性,前人创行焉,则后人率循而不敢越。抑不仅此,古代国小而俗朴,举一国惟在上者之马首是瞻,斯时庙堂之政令,盖诚为举国之枢机。即在后世,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然政治之力,仍足强制在下者,使之变易其外形,所及广而收效宏。盖无逾于政治者。此自来作史者,所以于他方面皆失之忽略,而独于政治则喋喋不休也。然政治之力,虽能改易举国之外形,而其所改易,亦仅及外形而止。况于国大民众,中枢之命令,不能遍及,社会程度日高,一心听令又非古昔之比,虽欲变易其外形,或且不可得乎?试观近代,政治转移社会之力,较机械为何如乎?

一曰偏重英雄。此由古代事权,恒操于一二人之手之故,其实英雄全恃凭借,亦全恃命运,试以身所接构之人,较其成功者与败绩者,其才力相去,初不甚远可知。又英雄之称,实由庸众所赐,而庸众识力不及,往往以矫诬侥幸之徒为英雄,而真英雄转非所识。试观往史,有众所唾骂,或以为无足重轻,而今声价日增者。亦有众所归美之人,今断觉其一钱不值者。而先知先觉,眼光过于远大,与恒人相去太远者,尤易为世所缪辱。验诸并世,此等情形,尤随在可见,特人莫之察耳,以莫能察者之多,而庸众之程度可见矣。庸众之程度可见,而其所评定之英雄可知矣。即谓英雄之成功,非全侥幸,然必能利用事势,乃能成功,则确不可易。时势造英雄,盈天地间皆是。英雄造时势固非无其事,然皆世所淡漠视之者也。故真能促进社会之过程者,皆非世所谓英雄,而世所谓英雄,则皆随波逐流之徒也。

一曰偏重军事。此由外观之兴亡,每因军事而起,其实国之兴亡,由于战之胜败,而战之胜败,初不在于胜败之时,事至习见,理亦易明。时至今日,本有取人之国而不用兵者,即在浅演之世,胜负专决于兵,亦不过能慑服之,使不我抗而已。真欲同化他族,使之泯然无迹,亦必别有设施,我族同化异族之事,即其佳证也。

偏重政治,偏重英雄,偏重军事,三者弊亦相因,以政治军事,古多合而为一。而握有此权者,苟遭际时会,恒易有所成就,而为世人目为英雄也。此盖往史最大之弊。自此以外,犹有五焉:

一曰用以奖励道德。其义又有二,一以维持社会之正义。如往史之讲褒贬,重激扬是。一资为立身之模范,如以善人为法,恶人为戒是也。

一曰用以激励爱国爱种族。今日之史,犹未能合全世界为一。乙部大宗,大抵一国家一民族之史也(即一国种族甚多者,亦仍以一族为主,如中国之史,以汉族为主是也)。同族同国之人,其相亲爱,本已异于异族异国,况于今日种族之界限尚未能破,一民族为他族所征服,往往为之奴隶牛马,不能不思所以自保。而欲图自保,又不能无国家为利器乎?况于古代褊狭之见,又有留诒至今,未能湔除者?爱国爱族,诚未尝不可提倡,然蔽于偏见,致失史事之真,则缪矣。中西交接之初,史家此等谬误,盖未易枚举,今日读之,未见不哑然失笑者也。若乃明知非史事之真,而故为矫诬,以愚民而惑世,如日本人之所为者,则尤不足道矣。

一曰借以传播神教。教徒所作之史恒有之。试读《蒙古源流考》,观其妄援吐蕃,以为有元帝室之祖。又试读梁任公《佛教初输入》一篇,则见白马驮经之说。本道教徒之谰言,而其后辗转附会,转用以诋毁道教,即可知此等史迹,无一可信。然至今日,此等事仍不能免。往者梁任公撰《克伦威尔传》,称扬其革命之功,基督旧教所出之汇报,乃务反之。又今日奉佛之人,喜援佛经之寓言,侈陈佛之灵迹。信孔教者,亦喜引谶纬怪说,以见孔子之殊异于人。此皆予所亲见者也。其智与撰《蒙古源流考》,造白马驮经之说者何异?此等事,在今世,诚不甚多,有之亦不足惑众。然在往昔,则惑世诬民甚深。并有更无正史,欲考行事,惟有求之教中经典者矣。中国信教,不如外国之深。教徒奸乱历史亦不如外国之甚。然其崇古,亦略带迷信性质。如刘知幾《疑古》《惑经》两篇,往昔论者,多诋为非圣无法是也。

一曰偏重生计。此弊旧日无之,只病视之过轻耳。今之过信唯物史观者,则颇有此弊,史事因果至为繁复,诚有如释家所谓帝网重重者,偏举一端,纵极重要,必非真相。况于戴蓝眼镜者,则所见物无一非蓝。戴黄眼镜者,则所见物无一非黄。意有偏主,读一切书,观一切事,皆若足为吾说之证,实则未足深信乎?孔子之讲大同,老子之慕郅治,所慨想者,实皆隆古部落共产之世。今日社会学者所慨慕,夫岂古人所不知,然终不谓生计制度一变,天下遂可臻于大同郅治。以社会之事,经纬万端,故非偏举一端,所可概也。

一曰偏重文学。史之源出于传述,传述之语,必求新奇可喜,感慨动人。而事之真遂因之而隐。荷马史诗,本类唱本者无论矣。即学者所传,亦多不免此弊。《管子》述桓公之威,北慑离枝,西臣大夏。夫离枝即后世之鲜卑,大夏极近,亦当在今山西境。齐桓盟会,晋献讫未尝与,献公死而国乱,齐桓亦未能正,安能暴师徒以征并北之远夷。《左氏》谓山戎病燕,不过在今北平境,《公羊》谓其旗获而过鲁,则并在今山东境矣,安能远及长城之外乎?此由口耳相传,致兹不谛。先秦两汉,多有此病,魏晋而降,务华饰而失真,赵宋以还,好学古而不切,近世文字,虽稍平实,然好讲史法,务求简洁雅驯,失实处仍不少也。

以上所举,皆史家之弊。至于近世,又有教育之家,因儿童不能了解,曲说史事,致失真相者。学究固非史家,生徒亦难言史学,然其人数甚多,影响颇巨,则亦不可不慎也(今日粗识之无知辈,以及耳食之徒,论三国事,无不误以演义为史实者,可知通俗教育,影响之大)。

偏重之弊,厥有三端:一曰不重之事,易于漏略。二曰所重之事,易于扩大(无论有意无意)。三曰原因结果,易于误认,而史事之真相失矣。史籍无论如何详博,断不能举天下事一一记载,终不能无所去取。去取必凭史家之意,意向稍歧,而史籍之误滋多矣。此古人所以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叹也。

今日史家,异于往昔者,有一语焉。曰:求情状,非求事实。何谓求情状非求事实。曰:梅定九氏言之矣。梅氏之言曰:历之最难知者有二,其一里差,其一岁差。是二差者,有微有著,非积差而至于著,虽圣人不能知,而非其距之甚远,则所差甚微,非目力可至,不能入算。故古未有知岁差者,自晋虞喜,宋何承天、祖冲之,隋刘焯,唐一行始觉之。或以百年差一度,或以五十年,或以七十五年,或以八十三年,未有定说。元郭守敬定为六十六年有八月,回回泰西,差法略似。而守敬又有上考下求,增减岁余天周之法,则古之差迟,而今之差速,是谓岁差之差,可谓精到。若夫日月星辰之行度不变,而人所居有东西南北,正视侧视之殊,则所见各异,谓之里差,亦曰视差。自汉至晋,未有知之者,北齐张子信,始测交道有表里,此方不见食者,人在月外,必反见食。宣明历本之,为气刻时三差,而大衍历有九服测食定晷漏法,元人四海测验七十二所。而近世欧逻巴,航海数万里,以身所经山海之程,测北极为南北差,测日食为东西差,里差之说,至是而确。是盖合数十年之积测,以定岁差,合数万里之实验,以定里差。距数愈远,差积愈多,而晓然易辨。且其为法,既推之数千年数万里而准,则施之近用,可以无惑。历至近日,屡变益精,以此。

夫史学之进步,亦若是则已矣。今日之政治,非夫古代之政治也。今日之风俗,亦非复古代之风俗也。以政治风俗之不同也。生于其间者,其所作为,与其所成就,自亦不能无异。然政治风俗之不同,非旦夕可见者也。烝民之生虽久,而其有史则迟,大化之迁流,岂不知往事者所能睹,则以为国家社会之为物,亘古如兹。犹前剧后剧,舞台初未尝更,特般演于其上之人物,有不同而已。庸有当乎?试举两事为证。

韩信之破陈余也,曰驱市人而战之,而戚继光之御众,则纪律极严,其兵至能植立大雨中而不动,读《练兵实纪》一书,犹可想见其规制之密,训练之勤焉。彼能驱市人而战之乎?使驱市人以战,而亦可获胜,继光何为纷纷然,何继光之不惮烦?然则继光之才,不逮韩信邪?非也。信距战国之世近,其民固人人能战,故劫之以势,则皆胜兵。若未习战之白徒,则务固其势,以壮其胆,犹且虑其奔北,若蹙之必死之地,彼非哗溃,则相挤入水耳。不观汉高彭城,苻坚淝水之败乎?古人所处之时不同,为尚论所不容遗,犹天文之有岁差也。

昔人之论佛也,曰:“其微言不能出吾书,其诞者吾不信也。”此语最中肯綮。彼教怪诞之言,论者本有两说:一以为皆实语。一则以为寓言。神教非吾侪所知,以哲理论,则后说为当矣。然则佛固诞谩,不如孔子之真实邪?须知佛所处者为印度,孔子所处者为中国,佛之说,亦印度旧说,非其所自创。犹子所雅言,诗书执礼,亦虞夏商周之旧物,非其所自为也。以印度旧说之诞诋佛,亦将以诗书礼乐之违失罪孔子乎?此与訾孔子不通梵文,佛不以华言著书何异,古人所处之地不同,为尚论所不可遗,犹天文之有里差也。

此等理,原非古人所不知,然于异时异地之情形,知之不悉,及其论事,终不免以异时异地之事,即在此时此地境界之中,犹评外国戏剧者,设想其即在中国舞台之上,其言必无一得当矣。职是故,今日史家之先务,遂与昔时大异,彼其重情状,不重事实,非吐弃事实也。其所求者,皆足以考证一时一地社会情形之事实云尔。社会之情形既明,而一切事实,皆不烦言而解矣。求明社会情形之事实如何?曰:有二。

一曰重恒人。谚曰: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斯固然,然不知兵之勇怯,亦安知将之良否?读前所论韩信、戚继光之事可见矣。故英雄犹匠人,其所凭借之社会犹土木。非有土木,匠人固不能成室,而匠人技艺之优劣,亦视其运用土木如何耳。成一时一地之情形者,恒人之饮食男女,日用行习也。英雄犹浮屠之顶,为众所著见,不待考而明,恒人犹全浮屠之砖石,易见忽略,故非详加考察不可也。

一曰重恒事,恒事者,日常琐屑之事也。亦易见忽略,然实为大事之基。鲜卑者,东胡之裔,东胡盖古之山戎也。方其未强盛时,齐桓伐之而捷,秦开却之而克,至匈奴冒顿攻之,遂奔北逃窜,一若绝无能为者。然至檀石槐、轲比能,遂方制万里。使边郡之士夫,为之旰食,何哉?蔡邕之言曰:关塞不严,禁网多漏,精金良铁,皆为贼有。汉人逋逃,为之谋主,兵马利疾,过于匈奴。证以金室初兴,厚值以市商人所携之兵甲,满清猾夏,实起抚顾之互市。而鲜卑盛强之原因,可想见矣。宁城下通胡市,后书之记此,固以见汉抚驭之略,非以著鲜卑强盛之由,而吾侪连类钩考,乃能别有所得。知风化乃知山崩,地表之变动,海岸线之升降,固不让火山之暴发,洪泽湖之陷落。不知平时,固无由知革命也。平时实渐进之革命也。

学问之道,求公例,非求例外。昔人不知各时各地情形之不同,则无论何事,皆有其不可解之处,而史事悉成例外矣。知之,则事实之形状不同,而其原理则一。汇万殊归一本,而公例斯主。此固凡学问之所同,不独史也。

1.3现代史学家的宗旨

往史之弊既如此,所以救其弊者,又将如何?

不论什么事情,总是发生在一定的环境之内的,如其不知道它的环境,这件事就全无意义了。现在试举一个例。从前汉朝时候,有一个名将,唤做韩信。他有一次和敌人打仗,把自己的兵排在水边上,背对着水,这就是所谓背水阵,是犯兵家之忌的,因为没有退路了。后来竟打了胜仗。人家问他,他说:这亦在兵法上,不过你们不留意罢了。兵法上不是有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么?我所用的兵,不是训练惯统带惯的,乃是临时聚集来的乌合之众,这和走到市集上,把许多赶集的人聚拢来,使之作战一样,不是置之死地,人人要想自己救命,谁肯出力死战呢?这是一件事。明朝时候,又有一个名将,唤做戚继光。他练兵最认真。著有一部书,唤做《练兵实纪》,对于练兵的法子,说得很详尽。清朝的曾国藩,本来是个书生,不懂得练兵的,他初出来练乡勇,就靠这一部书做蓝本,订定一切规则。可见戚继光这部书,对于练兵的方法说述的详尽,也可见得他对于练兵的认真了。相传当他检阅时,适逢大雨,他的兵都能植立雨中,一步也不移动,可见他训练之效。他所以南征北讨,所向有功,绝非偶然了。这又是一件事。两件事恰恰相反。在看重战术的人,一定说韩信的将才在戚继光之上,能不择兵卒而用之;在注重训练的人,则又要说韩信的战胜只是侥幸;其实都不其然。韩信生在汉初,承战国时代之后。战国时代,本来是举国皆兵的,所以在秦、汉之世,贾人、赘婿、闾左(这亦是当时所谓谪发、谪戍。谪是谴谪的意思,发有罪的人出去作战,谓之谪发;出去戍守,谓之谪戍。贾人、赘婿,都不能算有罪,然汉时亦在七科谪之列,那不过因当时重农贱商,赘婿大概是没有田产的,发他们出去当兵,免得扰累农民罢了。闾左,谓一条街巷的左半段。这是要发一条街巷里居民的一半去当兵,而古者地道尊右,把右边算上首,所以发其左半的人出去,秦时曾有此事),发出去都可充兵。韩信所用的兵,虽说没有经他训练过,然战争的教育,是本来受过的,对于战斗的技艺,人人娴习,所以只要置之死地,就能够人自为战。戚继光时代,则中国统一已久,人民全不知兵,对于战斗的技艺,一无所知,若不加以训练,置之活地,尚不能与敌人作战,何况置之死地呢?若使之背水为阵,非毙于敌人锋镝之下,就要被驱入水了。所以韩信和戚继光的事,看似相反,而实则相成,若非知其环境,就无从了解其真相了。况且事实原因环境而生,若不知其环境,对于事实的性质,必也茫无所知,更何论了解其经过。然则对于史事,安可不知其环境呢?

然而我们现在,对于任何史事,总不能十分明白其环境,这是什么理由?这自然是由于记载的缺乏了。记载为什么会缺乏呢?难道向来史家,对于不知环境则不能明白其事件的真相的道理,都不知道么?不,须知“常事不书”,为秉笔者的公例。我们现在虽追恨古人,叙述一事件时,不把他的环境说述清楚,以致我们不能了解,然使我们执笔为之,恐亦不免此弊;即使力求避免,其与古人,亦不过程度之差而已;将来读书的人,还不免要追怨着我们。这是因为著书的人,总得假定若干事实为读者所已知,而不必加以叙述,如其不然,就要千头万绪,无从下笔了。你天天记日记么?一个朋友,忽而今天来看你;你今天忽而想到去做一件不在预算范围内的事情;这自然要记出来的。学校中的课程,个个星期是一样;吃饭、睡觉,天天是一样;那就决无逐日记载之理,至多每学期开学之初,把课程表抄一份在日记里,以后每逢变动时,再加以记载;初记日记时,把吃饭和睡觉的时刻,记下一笔,以后则逢一顿宴会,一夜失眠等事,再加以记载罢了。这就是所谓常事不书,是秉笔者不得不然的。然而社会的变迁,虽然看不见,却无一息不在进行之中。虽其进行无一息之停,却又“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正和太阳影子的移动,没人看得见一样。然而隔着一个时间再去看,就移动了许多了。社会的变迁,亦是如此,必须隔若干年代,然后看得出。然而人寿太短,所以除非生于剧变时代的人,总不觉得它有多大的变动。寻常人所觉得的变动,总是听见父辈、祖父辈,甚或是曾、高祖父辈的人所说的,这种说述的人,尚或出于传闻而不是亲见,如此,在感情上,自然不甚亲切;而且这些零碎的事实,不能通其前后而观之,则亦不过是一个一个小小的变动而已,并不觉得如何惊心动魄,把它记载下来的人,自然少了。隔了较长远的时代,再把今昔的社会一加比较,固然也觉得它有很大的不同,然而变迁的时代,业已相离很远,无从知其因变迁生出来的影响,自更无人注意及之了。所以社会的变迁,我们所知道的,怕不过百之一二,对于任何时代的情形,我们都是茫然,自然对于任何事件的环境,我们都不明白了。

不知环境,对于任何事情,总是不能明白的,以致对于任何时代,亦都不能明白,这却如何是好呢?所以现在的史学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再造已往”。何谓再造已往呢?那就是已往的时代,虽然已往了,我们却要综合各方面,使其时代的情形,大略复见于眼前。史事有“特殊事实”和“一般状况”之分。对于特殊事实,普通的见解,总以为时代愈接近的人,则知之愈真切,其实不然。这许多事情,往往要隔了一个相当的时期,然后渐明;再隔了一个较长的时期,然后大白的。因为许多事情,都有其内幕,而其内幕,在当时总是秘密的。局中人固不肯宣泄,更不能宣泄;局外人既不能宣泄,亦或不肯宣泄;必隔了一个时期,其材料才得出现。而且局中人无论矣,即局外人,亦免不了利害和感情上的关系,其见解总不能平允,见解既不能平允,自然所述不能真实,亦必隔了一个时期,此等关系渐成过去,其所传的材料方能真确。又有许多事情,其内幕是永不宣泄的,所谓如何如何,只是后人据其外形,参以原因、结果,推测而得,这亦非待至事后各方面的材料大略出现之后,无从推测。这种便利,都是当时的人,或其时代较为接近的人所没有的。所以特殊事实,看似当时的人最为明白;时间愈接近的人则愈明白,其实适得其反。我们来谈唐、宋、元、明时代的特殊事实,必有一部分非其时之人所知;将来的人谈现在的历史,亦必有一部分非我们所能及。至于一般状况则不然,现在的上海,物质生活是怎样?人情风俗是怎样?将来的人,无论是怎样一个专家,对于现在的上海,无论研究得如何精密,其了解的深切,总还不如现在久居上海的一个无甚知识的人。固然,他或有种种知识,为现在的老上海所不及的,然这只是多知道了若干零碎的事实,对于现在整个上海的性质的了解,决出于现在所谓老上海者之下。若使现在的上海,发生了一件特殊的事情,使将来的专家,和现在的老上海,同来猜想其原因,逆料其结果,将来专家的所言,绝不如现在老上海之近理。所以以当时的人,了解当时的事,只是苦于事实的真相不能尽知,如其知之,则其了解之程度,必出于异时人之上。这就是再造已往之所以要紧。

已往者已往矣,何法使之再现?难道能用奇秘的摄影术,使古事再见;奇秘的收音机,使古语可闻么?照寻常人想来,除非用现代的有声电影,可以把现代的情形,留起若干来,给后人知道,已往的事,是绝然无法的了,其实不然。所谓一般状况,乃是综合各种事情而推想出来的,并不是指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若专指一人一事,那又是特殊事实了。我们现在,有许多前人所遗留下来的重大的特殊事件,尚且不能了解其时的社会,何况但保存一二琐屑的事情呢?若说我们保存得多,则岂能把现代的情形,一一保存下来?还不过和前人一样,假定若干事物为后人所能知,则置诸不论不议之列,其为我们所逆料,以为将来之人将不能知之事,则保存一二罢了。此与前人之所为,亦何以异?至多以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所以要以现代人之所为,省却将来的人搜辑、推测之劳,决无其事。而史家的能力,就是在于搜辑、推测的。倘使能搜辑、推测,前代的情形虽然已成过去,仍有使之再现到某程度的可能。我们现在所苦的,乃是这种材料之少,而无从据之以资推测,然此种材料虽少,我们所用的搜辑的工夫,怕比他更少。况且我们于现存材料之外,还有发现新材料的可能。

所以现代史学上的格言,是“求状况非求事实”。这不是不重事实,状况原是靠事实然后明白的,所以异于昔人的,只是所求者为“足以使某时代某地方一般状况可借以明白的事实”,而不是无意义的事实而已。所以有许多事情,昔人视为重要,我们现在看起来,倒是无关重要,而可以删除的。有许多事情,昔人视为不重要,不加记载,不过因他事而附见的,我们现在看来,倒是极关重要的,要注意加以搜辑,上章所述的裹蒸和起面饼,似乎就是一个例子。所以求状况的格言,是“重常人,重常事”,常人、常事是风化,特殊的人所做的特殊的事是山崩。不知道风化,决不能知道山崩的所以然,如其知道了风化,则山崩只是当然的结果。

搜辑特殊事实,以求明了一般状况,这是很难有刻板的方法可说的。大致说起来,亦不外乎所知者博,则所测者确,所以搜辑是最紧要的事。所搜辑的材料,大致说起来,亦可分为物质状况和社会状况二者。譬如古代的地理,和现在不同,就是自然状况有异(譬如古代的长江比现在阔,所以南北战争,长江为天险的性质较后世为甚),住宅、道路等亦然。又如考校某时代的学术思想如何,便可推测其时的士大夫,对于某种政治上的事件,怀抱何种感想?若再博考其时平民社会的情形,则又可推测其时的老百姓,对国事的态度如何?既知道士大夫和老百姓对待国事的态度,就可解释其时政治上某种事件,当局者何以要取某种措置的理由,并可评论其得失。这是举一端为例,其余可以类推。“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知道古今兵器之不同,则其战术的不同,亦只是当然的结果,如风化之于山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