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史学发生关系,还远在八岁的时候。我自能读书颇早,这一年,先母程夫人始取《纲鉴正史约编》,为我讲解。先母无暇时,先姊颁宜(讳永萱)亦曾为我讲解过。约讲至楚汉之际,我说:我自己会看了。于是日读数页。约读至唐初,而从同邑魏少泉(景征)先生读书。先生命我点读《纲鉴易知录》,《约编》就没有再看下去。《易知录》是点读完毕的。十四岁,值戊戌变法之年,此时我已能作应举文字。八股既废,先师族兄少木(讳景栅)命我点读《通鉴辑览》,约半年而毕。当中日战时,我已读过徐继畲的《瀛寰志略》,并翻阅过魏默深的《海国图志》,该两书中均无德意志之名,所以竟不知德国之所在,由今思之,真觉得可笑了。是年,始得邹沅帆的《五洲列国图》,读日本冈本监辅的《万国史记》,蔡尔康所译《泰西新史揽要》,及王韬的《普法战纪》;黄公度的《日本国志》则读而未完,是为我略知世界史之始。明年,出应小试,侥幸入学。先考誉千府君对我说:你以后要多读些书,不该竞竞于文字之末了。我于是又读《通鉴》、毕沅的《续通鉴》和陈克家的《明纪》,此时我读书最勤,读此三书时,一日能尽十四卷,当时茫无所知,不过读过一遍而已。曾以此质诸先辈,先辈说:“初读书时,总是如此,读书是要自己读出门径来的,你读过两三千卷书,自然自己觉得有把握,有门径。初读书时,你须记得《曾文正公家书》里的话:‘读书如略地,但求其速,勿求其精。’”我谨受其教,读书不求甚解,亦不求其记得,不过读过就算而已。十七岁,始与表兄管达如(联第)相见,达如为吾邑名宿谢钟英先生之弟子,因此得交先生之子利恒(观),间接得闻先生之绪论。先生以考证著名,尤长于地理,然我间接得先生之益的,却不在其考证,而在其论事之深刻。我后来读史,颇能将当世之事,与历史上之事实互勘,而不为表面的记载所囿,其根基实植于此时。至于后来,则读章太炎、严几道两先生的译著,受其启发亦非浅。当世之所以称严先生者为译述,称章先生为经学、为小学、为文学,以吾观之,均不若其议论能力求核实之可贵。
苏常一带读书人家,本有一教子弟读书之法,系于其初能读书时,使其阅《四库全书书目提要》一过,使其知天下(当时之所谓天下)共有学问若干种?每种的源流派别如何?重要的书,共有几部?实不啻于读书之前,使其泛览一部学术史,于治学颇有裨益。此项功夫,我在十六七岁时亦做过,经史子三部都读完,惟集部仅读一半。我的学问,所以不至十分固陋,于此亦颇有关系(此项工夫,现在的学生,亦仍可做,随意浏览,一暑假中可毕)。
十七岁这一年,又始识同邑丁桂征(同绍)先生。先生之妻为予母之从姊。先生为经学名家,于小学尤精熟,问以一字,随手检出《说文》和《说文》以后的字书,比我们查字典还要快。是时吾乡有一个龙城书院,分课经籍、舆地、天算、词章。我有一天,做了一篇讲经学上的考据文字,拿去请教先生,先生指出我对于经学许多外行之处,因为我略讲经学门径,每劝我读《说文》及注疏。我听了先生的话,乃把《段注说文》阅读一过,又把《十三经注疏》亦阅读一过,后来治古史略知运用材料之法,植基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