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肖全金川摄影集序
金川一地的可靠编年史从火枪时代开始。时间是清乾隆十二年,公元1747年。这个时间节点在肖全这部金川的摄影集中有具体呈现。就是那道蜿蜒在山梁上的残墙:火枪时代的防御工事。一些人端着火枪呐喊,冲锋,他们攻破这道墙,或者在这道墙前倒下。墙的后面,是另外一些人,手持火枪不断射击,或者守住这道墙,或者死在墙根底下。那是一场历时十来年的漫长攻防。如今,两百多年过去,那些石头还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上,看起来那样死寂,苔藓与风化使其喑哑,却仿佛绝望的嘶吼仍在回**。照片呈现寂静的空间,却仿佛唤醒了时间,让那些嘶哑的声音得以释放。
火枪时代之前,是神话和传说时代。这个时代更加遥远,仿佛一个背影。这个背影,在肖全的镜头中也有一个具体呈现。女性舞者的背。背上系着一件羊毛织成的披风。披风上的纹样有朴拙的美感。我认得出这个背影出现的地方,马奈。一个嘉绒语汉写的名字。那个地方,时常为游客上演一种舞蹈。这是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编年史开始之前,大渡河上游的这个高山深谷地带,也有自己漫长的文明史,经一些有心人发幽钩沉,发现有一个叫东女国的小国存在。那个小国有一种庄重的宫廷舞蹈。小国已经湮灭很久很久。但这种舞蹈却在民间传承下来。
这个时代还有一些遗存,比如,妇女身上的繁复美丽的衣衫;再比如,那些看起来粗放,其实构造精确坚固的石碉和堡垒式民居。有了这些事物的存在,那个消逝时代的面貌还依稀可辨,更何况还有一个且歌且舞的背影。时间过滤掉了一切它认为不重要的东西,却把最坚固、也最柔软的东西留下来。今天,它们频繁地被书写、被拍摄,我观看这些作品,总觉得取景框后的眼睛,带着过于强烈的异质化的眼光在寻找奇观,而不是试图从空间进入来打开时间。
时间之门一旦开启,一切都开始流淌,不只是光,还有现实生活本身。历史的影子就暗藏在现实的面相后面。碉楼作为历史站在那里,而现实中的梨花盛开了。这些梨花在这片土地上开放,凋谢,凋谢,又开放,已有两百多年时光。乾隆四十一年 (1776年),大小金川之战结束,那些碉楼作为战防工事作用消失,只是像一个历史亲历者同时也是见证者,不动声色地站在山野村前。看梨花开放,一天天繁盛,一天天蔚为大观。据零星的史料,这些梨树是由当地的一种土生梨树和战后就地屯垦的汉人兵士从山东老家带来的一种梨树杂交而成。我们看到,在肖全的镜头里,在梨花节上竞选梨花仙子的姑娘撒开了千年前祖先就穿着的裙裾在倾圮的石碉前奔跑。传统的装束,在这个时代的新人身上焕发光彩。不只是这个姑娘,那些在画面中朝着镜头、朝着我们凝视的人,也看见新的生活与新的世界。凝视,是摄影者的工作。凝视,也是照片中那些人的主要动作。我也在凝视那些凝视。这不是一个闭锁的循环。我们在这彼此的凝视中一定感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
苏珊·桑塔格在 《论摄影》中说:“照片是一种观看的语法。”她还说:“更重要的,是一种观看的伦理学。”我想,这种伦理学决定那个端着相机的人看见什么或看不见什么。而作为一种语法又决定了让自己和将要凝视这些照片的人以什么样的方式看见。肖全看见了历史,也就是在空间中展开的时间。时间一旦启动,就产生社会的演进与变迁。
金川一县的历史,乾隆年间的两金川之战是一个分野。此前是遗世独立,此后,则是种族文化的大融汇,因此在大渡河上游峡谷形成独特的汉藏交融的文化景观。如今蔚为大观的梨花胜景正是这种融汇的结果之一。当我试笔写这些梨花时,起笔时曾踌躇再三。这一对象已是中国人审美经验中一个熟稔的题材。梨花开在唐诗里,开在宋画里,背景却是不一样的人文,不一样的自然。在金川这样一种混血的文化里,强劲粗粝的地理中,梨花呈现出的是更狂放不羁、更野性勃发的状态。肖全的梨花照是敏锐的,按下快门时,他没有服从圆熟的审美经验所提供的那些情调、那些构图,而是尽力显现其野性的质感,及其与雄荒大野的关系。
这本照相集中,还有一些是关于宗教的。庙宇。僧侣。信徒。圣迹 (石头上的脚掌印迹)。藏传佛教在金川土地上广泛传布,也是两金川之战后的事情。之前,金川土司和当地百姓崇信的是本土宗教苯教。照片中那座寺院的前身就是一座苯教寺院雍忠拉底。两金川战后,乾隆皇帝强令当地改宗藏传佛教,这座寺院也改宗藏传佛教格鲁派,御赐寺名广法寺,教权 “赏给达赖喇嘛”,直到民国年间,该寺还由西藏派遣堪布进行管理。弄清了真实历史,很多神圣事物都会回归寻常。这本影集拍摄宗教题材,也没有把身子矮下去,弄出一派神圣,而多是平视的寻常眼光。这一来,那些对象,无论是宗教执业者,无论信众,还是宗教场所与造像,反倒有了亲切的人间的况味。道理很简单,是历史,而不是神力造就了今天的生活面貌——即便是那些与这个消费社会大异其趣的文化存在,也是由历史所塑造,也是一种人的生活。
又想起苏珊·桑塔格的话:“摄影是核实经验的一种方式,也是拒绝经验的一种方式。”这些年,看腻了关于川西高原那些唯美的浪漫化的影像。而肖全这本摄影集在我看来,至少是采用了 “核实”而不是 “拒绝”经验的方式。呈现的是真正的金川,而不是逃离历史与现实经验的一种光影再造。所以,肖全要我为他的金川摄影集写点文字时,我不由得就想起他给与我同时代那些人的留影,以及后来陆续看到的他一些诚恳又准确的,为一个演进变化中的社会的人与物以及场景立存此照的作品。前些日子,在网上看到过一篇他与记者的谈话,其中谈到他要让被拍摄的人物看着镜头,其实也就是让他们也看着我们、看着世界。我非常认同这个观点。相机作为一种工具,摄影作为一种艺术,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的人彼此看见。在这本摄影集中,我看到了这种 “语法”或者说 “伦理学”的延续。我没有注意过肖全有没有拍过川西,但几个月前,我在金川梨花节开幕式上看到了肖全手持相机的身影,就想:“哦,肖全来了。”
这回看到这本摄影集,又想:“肖全真的来了。”到川西这个大量生产光影作品的世界里来了。来了,我们就会彼此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