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对象化”、“外化”和“异化”这三个概念作了上述梳理以后,藤野涉又详细地讨论了马克思的造词“Entgegenst?ndlichung”的翻译问题。我们知道,“Entgegenst?ndlichung”一词在[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中一共出现过两次,在其中马克思称赞黑格尔“伟大之处”的一处中,马克思这样写道:黑格尔“把对象化看作Entgegenst?ndlichung,看作外化(Ent?u?erung)和这种外化的扬弃”[21]。关于这里的“Entgegenst?ndlichung”一词,《手稿》的三个日译本,即青木文库版、岩波文库版和国民文库版对其的译法是不同的。
三浦和男在青木文库版《手稿》中将“Entgegenst?ndlichung”理解为主体的对象与主体发生背离、疏远,故将它翻译成“对象的离反”[22]。这种“对象的离反”实际上相当于“对象的异化”(Entfremdung des Gegenstandes)。城塚登在影响最大的岩波文库版译本中,特地对如何翻译“Entgegenst?ndlichung”一词作过一个详尽的说明。因颇有价值,现将其全文引用如下:
“该词由Ent-gegenst?ndlichung这样两个部分组成。但是,对ent这一前缀的理解不同,该词的意义也会大不相同。ent一般有面对、反对、否定、分离、生成、向某种状态的移动、变质等含义。由于Gegenst?ndlichung是变成‘对象’之意,因此对ent的解释不同,Entgegenst?ndlichung就可以指变成非对象、分离对象、将某物分离成为对象、将对象变成与自己相对立的东西等等。如果参考英译本,M.密林根和T.B.波德莫尔都将它译成lose of the object,将它解释成对象的丧失。在本译著的第87页[23](异化劳动部分),马克思谈到了劳动的‘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Verlust und Knechtschaft des Gegenstandes)。因此,我们也可以考虑将它翻译成‘对象丧失’,但是,它永远是对人(劳动者)或者主体(在黑格尔那里是精神、意识)而言的‘对象丧失’,而不是对象本身的消失。它意味着对象与主体相分离、独立,将对象从主体中剥离出去。另外,Vergegenst?ndlichung和Entgegenst?ndlichung这一对应与‘现实化’(Verwirklichung)和‘现实性剥离’(Entwirklichung)的对应是一种类比关系,因此考虑到翻译上的联系,我将Entgegenst?ndlichung译为‘对象剥离’。”[24]
从城塚登的说明来看,他将“Entgegenst?ndlichung”理解为“对象与主体相分离、独立,将对象从主体中剥离出去”,故译成“对象剥离”。这实际上与三浦和男的“对象的离反”同义,都是指对象成为他物,是“对象的异化”。而且,从城塚登对M.密林根和T.B.波德莫尔的英译本翻译介绍来看,他们也基本上是在“对象的异化”的意义上来理解该词的。因此,“对象的异化”基本上可看作是人们对“Entgegenst?ndlichung”的通常理解。至于我国人民出版社的译本为什么将它翻译成“非对象化”,其含义为何,我们不得而知。
但是,与这一通常的理解不同,藤野涉则认为,“Entgegenst?ndlichung”是“主体将对象的对象性剥离”[25]之义,故应该译为“对象性剥离”。关于这一译法,藤野涉作过详细的解释。首先,他举出了《第三手稿》[私人所有和劳动]中马克思称赞国民经济学的那一部分,即重金主义和重商主义将私人所有看作是“在人之外存在的并且不依赖于人的”存在,而国民经济学则扬弃了“这种外在的、无思想的对象性”[26],发现了财富的主体本质,即将外在的财富看作是人的劳动成果;而黑格尔则站在了国民经济学的立场上,也将外在对象看作是主体对象化了的本质。于是,藤野涉就从马克思所作的对国民经济学与黑格尔的类比出发,指出“所谓‘对象性剥离’是指对那种只将对象看成是与人独立的外部存在的无思想性的克服,它将对象看成是人的主体本质的‘对象化’”[27]。
其次,他还借用了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一条,即“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28]。藤野涉由此推断,所谓“对象性剥离”不是指将对象只看成是客体的形式,即只在直观的形式下来理解对象;而是相反,它是指从主体的角度理解对象,将对象看成是人的实践结果。
“对象性剥离”与“对象的异化”是不同的。如果说“对象的异化”是指将对象从主体中剥离出去的话,那么“对象性剥离”则是“主体将对象的对象性剥离”。前者是在说对象与主体相分离,而后者则是在说对象性与对象相分离。按此理解,“对象性剥离”在含义上应该更接近于对“对象的扬弃”。由于对“对象的扬弃”与“对象的异化”方向正好相反,因此,按道理“对象性剥离”应该看成是“将对象再纳入到主体当中来”,即对象化出去了的主体再回归于自身的过程。但很遗憾,从藤野涉的两点论证来看,他似乎只是想将“对象性剥离”解释成“将对象看成是人的主体本质的‘对象化’”,一切旨在强调要在认识上把对象纳入到主体当中来的考虑。
这没有解决问题!对象性在被主体剥离了以后,将向哪个方向前进?它是不是应该向主体复归?正是在这一关键问题上,藤野涉却突然止步不前了。这对于一个要将“Entgegenst?ndlichung”翻译成“对象性剥离”的人来说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在我看来,藤野涉的“对象性剥离”的翻译正确,但是对“对象性剥离”的界定则不够彻底。后面我将详细阐述,“对象性剥离”应该是指“对象向主体复归”或者“主体重新领有对象”之义,或者如黑格尔“精神”概念所表达的,是“将对象主观化(主体化)”之义。只有这样理解,“对象化”和“对象性剥离”这两个对立的概念才能构成一个自我异化和自我复归的循环;马克思的“把对象化看作对象性剥离,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29];同时也才能与三浦和男、城塚登等人的理解彻底区分开来;才符合藤野涉要批判“卢卡奇命题”的本意。总之一句话,只有这样理解“Entgegenst?ndlichung”才配得上“对象性剥离”这一出色的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