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大地震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灾难的情景仍然让我们惊心动魄,它所揭示出的诸多方面的问题,值得我们在相当长时间内反思。地震中暴露出来的一些现象,让我联系到中国文化中有关生命的一些言论,借此让我们来体悟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一、“天地之大德曰生”
“天地之德曰生”,此话出自《周易·系辞上传》。所谓天地之德曰生,即是说大自然最大的功德是创造了生命。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说,生命是大自然最为伟大、最为神奇的现象。生命太伟大了,生命可以创造奇迹。
按科学,人超过72小时,不吃不喝,生命就达极限了,然而在汶川大地震中,被埋者超过100小时而得生还者不只是一两个,其中,有一老太太年龄达60多岁,被埋时间为195小时[1],虽然,被埋者各自的情况不一样。但不管哪一种都堪称生命的奇迹。
“生生之谓易”,这也是《周易》中的话。生命是一条大河,滔滔不绝,就个体生命来说,它是有限的,而就生命的繁衍来说,它是无限的。地震过后,活着的人们当好好地活着,让生命接力。
温家宝总理在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赴现场指挥救灾,他的第一道指令,就是救人。连续一个星期,救人压倒一切。重视生命,这是人类最高的准则。《论语·乡党》云:“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生命是有尊严的,哪怕是已经终止的生命。汶川大地震中,有一布店老板,见死者无布包裹,冒着生命危险,上店铺二楼取了匹红色毛料,以包裹死者。《论语·为政》云:“生,事之以礼;死,葬之礼;祭之以礼。”生与葬为何都要以礼,为了生命的尊严!
生与死是不能并提的,基于此,我对庄子的“齐死生”说法有所保留。虽然庄子说这话,只是为了表明物均来自自然,在自然层面上,生与死是平等的,但是,这个观点仍然只能在有限的意义上肯定,因为从价值意义上来看,生与死完全不在一个层面,这无须做更多的论证,生岂能等同于死?
二、“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这句话来自《论语·卫灵公》。仁是中国儒家主张的做人的基本原则,这个原则的前提是承认人的生命不只是自然的,还是社会的。作为自然性的生命,生命是个体的;作为社会性的生命,生命是群体的。这么说吧,作为单个的人,的确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但人又怎能是单个的人呢?至少有父母,也许还有兄弟姐妹、儿女。人在社会上总得有一份职业吧,比如,教师、商人、医生、工人、农民……人有许多的社会角色,每一种社会角色都是一种生命。
作为自然的人,生命指的是肉体的生命,即自然性的生命;作为社会的人,生命是他在社会上的所承担的角色,即社会性的生命。两种生命均重要,但自然性生命是社会性生命的基础,是社会性生命的载体。
爱惜肉体生命是必需的,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活着,首先指这肉体生命活着。
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作为社会的人,他还有另外一种生命——社会的生命,对于这种生命,也有个爱惜的问题。
一般来说,作为社会的人,其生命只具精神的意义。比如说,你是教师,将教学育人的工作做好,就表示你爱惜作为教师的这一份社会生命。
社会性的生命与自然性的生命是相关的,在某种情况下,社会性生命与自然性的生命会发生了尖锐的冲突,两者不可调和,只能选择一种。这就有一个人的自然性生命与社会性生命孰轻孰重的问题。比如,汶川大地震,许多教室顷刻间轰然倒塌,在死生一瞬之间,作为教师,你首先选择的是保全自己的生命,还是先保全学生的生命?
这里,涉及人性、人道主义、社会道德等比较复杂的问题。就人性来说,人有自然性,也有社会性,是这二者的统一。如果只是就人是生物即一般生命这个意义来说,自然生命性无疑是最重要的。在这点上,人与动物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人不是动物,人是高等生物,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属性不在自然性,而在社会性。就这点而言,人的社会性生命又高于自然性生命。这里,我们至少可以分成两个层面来谈。
(一)就一般意义而言,人作为社会的人应有人道主义。人道主义是人最基本的道德,是做人的底线。人道主义最基本的要求是:关心他人,帮助他人;最高表现则是:在必要的时候,为别人生命的保全而付出自己的生命。值得指出的是,这别人,可以是不相识的人,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这里,不存在地位的比较,在同是人这一点上,达官贵人与普通百姓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汶川大地震中,是人都应救。就一般的人道主义而言,不存在谁地位高就先救谁的问题。某被埋之人大呼我是某书记,快来救我。其荒谬在于他将自己命看得比别人的命更重要。
(二)就人的各种不同的社会角色而言,每人应具有与自己的社会角色相应的角色道德。社会角色不同,角色道德不同。医生有医生的角色道德,教师有教师的角色道德。汶川大地震出了一个名人“范跑跑”。其出名在于地震来时,他将学生丢下,率先跑了。如果他不是教师,或者说虽是教师,丢下的不是他任教的学校的学生,而是别的学校的学生,他不应受到谴责。
在人道主义这一层面上,范跑跑不应受到谴责,因为人道主义所要求的关心人,帮助人,只是在别人需要你帮助而你又有能力帮助人时。诚然,在当时,需要帮助的人很多,但范跑跑自己生命也存在危险,故他在这一层面,是无过错的,当然,也不值得赞扬。
教师的这一角色,他的道德原则是约定俗成的。教师这种角色,有些类似父母,但又与父母不同。大难当头,作为教师,首要是保护自己的学生,这是天经地义的。范跑跑正是这一点上,违背了老师的道德。
中国传统文化,是非常看重在危难之际考验一个人的。《论语》中有很多这样的言论: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
曾子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论语·泰伯》)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论语·子张》)
这些言论,都强调一个仁字,仁是什么?是人的社会性生命,是人的角色道德。为了它,人是可以牺牲自己的自然生命的。这里,特别注意的是,孔子学生子张强调的“见危致命”。什么是“危”?国家民族危亡之际是危;灾难临头是危。在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呢?“致命”!“命”在这里指什么?指人的社会性生命,即人作为某一社会角色的责任与义务。
孔子的学生子路在这方面是一个榜样。子路在卫国大夫孔悝处任邑宰,卫国发生内乱时,他不在国内,本是可以逃过这一劫的。然而他不这样,因为他知道他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邑宰。作为卫宰,在卫大夫受难时,岂可不来相救?于是,他毅然决然地回到卫国。进城后,他英勇战斗,敌人将他的帽缨击断,他说:“君子死而冠不免。”把红缨结好,将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好,整理好衣袍,继续战斗,直至战死。子路之死,死得壮烈,死得高尚。子路真个是“见危致命”了,他致的“命”主要有两种:一是作为卫国邑宰的责任;二是作为君子的尊严。
在汶川大地震中,我们也看到不少子路这样的英雄。不少已经跑出危险区的人物,为了救人,又毅然决然地冲进余震不断的废墟。他们岂不知道凶多吉少?当然知道,但毫不犹豫地冲进去了。这种行为,就是“见危致命”,就是“杀身以求仁”,就是“临大节而不可夺也”。
他们才是君子,范跑跑,小人哉!
三、“乐天知命故无忧”
张九龄《感遇》一诗中说:“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运命”在这里指人的造化。人的造化关涉人的寿夭富贵穷通,这中间,不能说没有任何必然性,但亦有更多的偶然性,它有可知的一面,亦有更多的不可知的方面。强调“运命唯所遇”,就是强调生命的偶然性。哲学,多谈必然性,其实,偶然性比必然性重要。面对无限的宇宙,人是无比渺小的。所以,我们只能在非常有限的领域谈必然。在人未能完全认识并把握的领域,不能谈必然。决定事物发展方向的,许多是偶然的力量。人的生命也是这样。对于这样一种现象,人们归之于命运。命运有两种解释法:一是有神论的解释,归之于神意;另一是无神论的解释,归之于偶然。
在这样的背景下,人应如何对待运命呢?
人类健康的心理是需要两种心理因素来支撑的:
一是忧虑感。忧虑感,即畏。孔子讲有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这“畏天命”就包含有畏偶然。有畏,就要有所警惕,要有预案。这种畏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或减少危险。《周易》第一卦乾卦,自初爻到上九爻,都含有警告义。其中,第三爻最明显,这爻的爻辞说“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乾乾,”发奋努力;“惕”,警惕审慎。既号角长鸣,又警钟长鸣。
二是达观。警惧审慎诚然是必要的,但是,它也未必能让人规避一切风险,也未必能保证人在一切方面取得成功。对于人不能对抗的偶然性,人还得有另一种态度——达观。《周易·系辞上传》云:“乐天知命故无忧。”
乐,是人生的最高宗旨。人来到这个世界,不是来受罪的,而是来快乐的。乐不能只理解成享受,乐应包含人的全部生活:快乐地生长着,快乐地工作着,当然,也快乐地享受着。
快乐,是人活着最大的幸福。当然,快乐与痛苦是一对孪生兄弟,有快乐必然会有痛苦,需要明白的是,我们绝不是为痛苦而痛苦,而是为快乐而痛苦。
人生有三种对待生活的态度:谋生、荣生、乐生。谋生,这是人与动物共同的,是基础的层面,即是最简单的活着,让自然性的生命活着。荣生,指人较好地实现其社会角色,受到社会的肯定,因而感到光荣。乐生,指将自己的生活当作审美对象来欣赏,也就是说,生活本身就是快乐的。谋生,是经济学研究的对象;荣生,是伦理学研究的对象;乐生,是美学研究的对象。
孔子是最懂得审美的,虽然他没有建立一门名之曰美学的学科。你看,《论语》开宗明义第一句则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段话中最重要的是“人不知而不愠”。人有社会性生命,似乎人是为别人活着的,然而,实实在在地活着的,是你自己,因而,究其实,是为自己活。既然为自己活,别人知与不知,就关系不大,重要的是自我感觉,自我评价。做了好事,人家给不给光荣,不重要,只要你自己觉得做得对,有意义,就行了。“不愠”不恼,不恼,即是乐,故而“人不知而不愠”我认为也是一种快乐。这种快乐,是人生一种很高的境界。
“乐天”的“天”,含意很丰富,首先是指天年,天年是自然的,也是社会的。活够自己天年那是最幸福的,也是最快乐的。其次是指“天命”,天命指的是自然责任与社会责任,要为能够实现自己的自然责任与社会责任而快乐。所谓自然责任,就是作为自然人的责任,要珍惜自己的自然性生命,所谓社会责任,就是作为各种不同社会角色诸如父母、儿女、教师、学生的责任,要珍惜自己的社会性生命。
概括起来,乐天,即为自己的生命而快乐。生命怎么乐起来?先让生命燃烧起来。燃烧生命,就是充分实现自己的生命,尽可能完满地成就自己的生命:自然性生命和社会性生命。
造化既有可知一面,又有不可知的一面,因而它既具有一定的必然性,也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一方面要用理性的认识、坚定的意志、智慧的努力,去实现其必然性;另一方面又要有理性的认识、豁达的态度、完善的预案,去对待其偶然性。这一切,如果你都明白了,也都准备了,就说明你“知命”了。知命的“知”,是理解的意思。怎样才能“知命”?不只在学习中,也在实践中,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实践中。你知道自己有多大造化吗?不知,如何知?去学习,去实践。中国古代哲学强调“知行”合一,在行中知,在知中行。
汶川地震教育我们很多,它实在是一部人生教科书。
汶川的重建,不只是物质的重建,还有精神的重建。汶川的精神重建,其核心是生命观念的重建。这观念应该是:如何看待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而它的回答则只能“生命高于一切”。因此,我们要热爱生命,珍惜生命,燃烧生命。
生命的旋律永远是宇宙的最强音。
此文为讲演稿,曾在湖南理工学院作过讲演
[1] 报载,5月20日,成都空军在四川彭州龙门山九峰村营广沟,成功救出被埋195个小时,年60岁的王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