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书信续编02(1 / 1)

巴黎的鳞爪 徐志摩 10416 字 27天前

第二个六月二十五:

今天可纪念的是晚上吃了一餐中国饭,一碗汤是鲍鱼鸡片,颇可口,另有广东咸鱼草菇球等四盆菜。我吃了一碗半饭,半瓶白酒,同船另有一对中国人:男姓李,女姓宋,订了婚的,是广东李济深的秘书;今晚一起吃饭,饭后又打两圈麻将。我因为多喝了酒,多吃了烟,颇不好受;头有些晕,赶快逃回房来睡下了。

今天我把古董给文伯看:他说这不行,外国人最讲考据,你非得把古董的历史原原本本的说明不可。他又说:三代铜器是不含金质的,字体也太整齐,不见得怎样古;这究是几时出土,经过谁的手,经过谁评定,这都得有。凡是有名的铜器在考古书上都可以查得的。这克炉是什么时代,什么×铸的,为什么叫“克”?我走得匆促,不曾详细问明,请瑞午给我从详(而且须有根据,要靠得住)即速来一个信,信面添上——“Via Seattle”[32],可以快一个礼拜。还有那瓶子是明朝什么年代,怎样的来历,也要知道。汉玉我今天才打开看,怎么爸爸只给我些普通的。我上次见过一些药铲什么好些的,一样都没有,颇有些失望,但我当然去尽力试卖。文伯说此事颇不易做,因为你第一得走门路,第二近年来美国人做冤大头也已经做出了头。近来很精明了,中国什么路货色什么行市,他们都知道。第二即使有了买主,介绍人的佣金一定不小,比如济远说在日本卖画,卖价五千,卖主真拿到手的不过三千,因为八大[33]那张画他也没有敢卖,而且还有我们身份的关系,万一他们找出证据来说东西靠不住,我们要说大话,那很难为情。不过他倒是有这一路的熟人,且碰碰运气去看。竞武他们到了上海没有?我很挂念他们。要是来了,你可以不感寂寞,家下也有人照应了;如未到来信如何说法,我不另写信了;他们早晚到,你让他们看信就得。

我和文伯谈话,得益很多。他倒是在暗里最关切我们的一个朋友。他会出主意,你是知道的。但他这几年来单身人在银行界最近在政界怎样的做事,我也才完全知道,以后再讲给你听。他现在背着一身债,为要买一个清白,出去做事才立足得住。在一般人看来,他是一个大傻子;因为他放过明明不少可以发财的机会不要,这是他的品格,也显出他志不在小,也就是他够得上做我们朋友的地方。他倒很佩服娘,说她不但有能干而有思想,将来或许可以出来做做事。在船上是个极好反省的机会。我愈想愈觉得我俩有赶快wake up[34]的必要。上海这种疏松生活实在是要不得,我非得把你身体先治好,然后再定出一个规模来,另辟一个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业,也叫爸娘吐气。

我也到年纪了,再不能做大少爷,马虎过日,近来感受种种的烦恼,这都是生活不上正轨的缘故。曼,你果然爱我,你得想想我的一生,想想我俩共同的幸福;先求养好身体,再来做积极的事。一无事做是危险的,饱食暖衣无所用心,决不是好事。你这几个月身体如能见好,至少得赶紧认真学画和读些正书。要来就得认真,不能自哄自,我切实的希望你能听摩的话。你起居如何?早上何时起来?这第一要紧——生活革命的初步也。

摩亲吻你

一九二八年七月二日自西雅图

曼:

不知怎的车老不走了,有人说前面碰了车;这可不是玩,在车上不比在船上,拘束得很,什么都不合适,虽则这车已是再好没有的了,我们单独占一个房间,另花七十美金,你说多贵!前昨的经过始终不曾说给你听,现在补说吧!Victoria这是有钱人休息的一个海岛,人口有六七万,天气最好,至热不过八十度,到冷不逾四十,草帽、白鞋是看不见的。住家的房子有很好玩的,各种的颜色玲巧得很;花木哪儿都是,简直找不到一家无花草的人家。这一季尤其各色的绣球花,红白的月季,还有长条的黄花,紫的香草,连绵不断的全是花。空气本来就清,再加花香,妙不可言。街道的干净也不必说。我们坐车游玩时正九时,家家的主妇正铺了床,把被单到廊下来晒太阳。送牛奶的赶着空车过去,街上静得很;偶尔有一两个小孩在街心里玩,但最好的地方当然是海滨:近望海里,群岛罗列,白鸟飞翔,已是一种极闲适之景致;远望更佳,夏令配克高峰都是戴着雪帽的,在朝阳里炫耀:这使人尘俗之念,一时解化。我是个崇拜自然者,见此如何不倾倒!游罢去皇后旅馆小憩;这旅馆也大极了,花园尤佳,竟是个繁花世界,草地之可爱,更是中国所不可得见。

中午有本地广东人邀请吃面,到一北京楼,面食不见佳,却有一特点:女堂倌是也。她那神情你若见了,一定要笑,我说你听。

姑娘是琼州生长的女娃!

生来粗眉大眼刮刮叫的英雄相,

打扮得像一朵荷花透水鲜,

黑绸裙,白丝袜,粉红的绸衫,

再配上一小方围腰;

她走道儿是铃叮当,

她开口时是有些儿**;

一双手倒是十指尖;

她跟你斟上酒又倒上茶……

据说这些打扮得娇艳的女堂倌,颇得洋人的喜欢。因为中国菜馆的生意不坏,她们又是走码头的,在加拿大西美名城子轮流做招待的。她们也会几支山歌,但不是大老板,她们是不赏脸的。下午四时上船,从维多利亚到西雅图,这船虽小,却甚有趣。客人多得很,女人尤多。在船上,我们不说女人没有好看的吗?现在好了,越向内地走,女人好看的似乎越多;这船上就有不少看得过的。但我倦极了,一上船就睡着了。这船上有好玩的,一组女人的音乐队,大约不是俄国便是波兰人吧!打扮得也有些妖形怪气的,胡乱吹打了半天,但听的人实在不如看的人多!船上的风景也好,我也无心看,因为到岸就得检验行李过难关。八时半到西雅图,还好,大约是金问泗的电报,领馆里派人来接,也多亏了他;出了些小费,行李居然安然过去。现在无妨了,只求得到主儿卖得掉,否则原货带回,也够扫兴的不是?当晚为护照行李足足弄了两小时,累得很;一到客栈,吃了饭,就上床睡。不到半夜又醒了,总是似梦非梦的见着你,怎么也睡不着。临睡前额角在一块玻璃角上撞起了一个窟窿,腿上也磕出了血,大约是小晦气,不要紧的,你们放心。昨天早上起来去车站买票,弄行李,离开车尚有一小时。雇一辆汽车去玩西雅图城,这是一个山城,街道不是上,就是下,有的峻险极了,看了都害怕。山顶就一只长八十里的大湖叫Lake Washington。可惜天阴,望不清。但山里住家可太舒服了。十一时上车,车头是电气的,在万山中开行,说不尽的好玩。但今朝又过好风景,我还睡着错过了!可惜。后天是美国共和纪念日,我们正到芝加哥。我要睡了,再会!

妹妹

七月二日

一九二八年七月五日自纽约

亲爱的:

整两天没有给你写信,因为火车上实在震动得太厉害,人又为失眠难过,所以索性耐着,到了纽约再写。你看这信笺就可以知道我们已经安到我们的目的地——纽约。方才浑身都洗过,颇觉爽快。这是一个比较小的旅馆,但房金每天合中国钱每人就得十元,房间小得很,虽则有澡室等等,设备还要得。出街不几步,就是世界有名的Fifth Ave。这道上只有汽车,那多就不用提了。我们还没有到K.C.H.那里去过,虽则到岸时已有电给他,请代收信件。今天这三两天怕还不能得信,除非太平洋一边的邮信是用飞船送的,那看来不见得。说一星期吧,眉你的第一封信总该来了吧,再要不来,我眼睛都要望穿了。眉,你身体该好些了吧?如其还要得,我盼望你不仅常给我写信,并且要你写得使我宛然能觉得我的乖眉小猫儿似的常在我的左右,我给你说说这几天的经过情形,最苦是连着三四晚失眠。前晚最坏了,简直是彻夜无眠,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一路火旺得很,一半许是水土,上岸头几天又没有得水果吃,所以烧得连口唇皮都焦黑了。现在好容易到了纽约,只是还得忙:第一得寻一个适当的apartment。夏天人家出外避暑,许有好的出租。第二得想法出脱带来的宝贝。说起昨天过芝加哥,我们去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走来了。那边有一个玉器专家叫Lanfer,他曾来中国收集古董。印一本讲玉器的书,要卖三十五元美金。昨天因为是美国国庆纪念,他不在馆,没有见他。可是文伯开玩笑,给出一个主意,他让我把带来的汉玉给他看,如他说好,我就说这是不算数,只是我太太Madame Hsu Siaoman[35]的小玩意儿Collection,她老太爷才真是好哪。他要同意的话,就拿这一些玉全借给他,陈列在他的博物院里;请本城或是别处的阔人买了捐给院里。文伯又说:我们如果吹得得法的话,不妨提议让他们请爸爸做他们驻华收集玉器代表。这当然不过是这么想,但如果成的话,岂不佳哉?我先寄此,晚上再写。

一九二八年七月五日

一九二八年十月四日自孟买途中

爱眉:

久久不写中国字,写来反而觉得不顺手。我有一个怪癖,总不喜欢用外国笔墨写中国字,说不出的一种别扭,其实还不是一样的。昨天是十月三号,按阳历是我俩的大喜纪念日,但我想不用它,还是从旧历以八月二十七孔老先生生日那天作为我们纪念的好;因为我们当初挑的本来是孔诞日而不是十月三日,那你有什么意味?昨晚与老李喝了一杯Cocktail,再吃饭,倒觉得脸烘烘热了一两个钟头。同船一班英国鬼子都是粗俗到万分,每晚不是赌钱赛马,就是跳舞闹,酒间里当然永远是满座的。这班人无一可谈,真是怪,一出国的英国鬼子都是这样的粗伧可鄙。那群舞女(Bawdy Company)不必说,都是那一套,成天光着大腿子,打着红脸红嘴赶男鬼胡闹,**骚粗丑的应有尽有。此外的女人大半都是到印度或缅甸去传教的一群干瘪老太婆,年纪轻些的,比如那牛津姑娘(要算她还有几分清气),说也真妙,大都是送上门去结婚的。我最初只发现那位牛津姑娘(她名字叫Sidebottom,多难听!)是新嫁娘,谁知接连又发现至九个之多,全是准备流血去的!单是一张饭桌上,就有六个大新娘,你说多妙!这班新娘子,按东方人看来也真看不惯,除了真丑的,否则每人也都有一个临时朋友,成天成晚的拥在一起,分明她们良心上也不觉得什么不自然,这真是洋人洋气。

我在船上饭量倒是特别好,菜单上的名色总得要过半。这两星期除了看书(也看了十来本书),多半时候,就在上层甲板看天看海。我的眼望到极远的天边。我的心也飞去天的那一边。眉你不觉得吗,我每每凭栏远眺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是紧绕在我爱的左右,有时想起你的病态可怜,就不禁心酸滴泪。每晚的星月是我的良伴。

自从开船以来,每晚我都见到月,不是送她西没,就是迎她东升。有时老李伴着我,我们就看看海天,也谈着海天,满不管下层船客的闹,我们别有胸襟,别有怀抱,别有天地!

乖眉,我想你极了,一离马赛,就觉到归心如箭,恨不能一脚就往回赶。此去印度真是没法子,为还几年来的一个心愿,在老头[36]升天以前再见他一次,也算尽我的心。像这样抛弃了我爱,远涉重洋来访友,也可以对得住他的了。所以我完全无意留连,放着中印度无数的名胜异迹,我全不管,一到孟买(Bombay)就赶去Calcutta[37]见了老头,再顺路一到大吉岭,瞻仰喜马拉雅的丰采,就上船径行回沪。眉眉我心肝,你身体见好否?半月来又无消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这信不知能否如期赶到?但是快了,再一个月你我又可交抱相慰的了!

香港电到时,盼知照我父。

摩的热吻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三日自北平

小曼:

到今天才偷着一点闲来写信,但愿在写完以前更不发生打岔。到了北京是真忙,我看人,人看我,几个转身就把白天磨成了夜。先来一个简单的日记吧。

星期六在车上又逢着了李济之大头先生,可算是欢喜冤家,到处都是不期之会。车误了三个钟头,到京已晚十一时。老金、丽琳、瞿菊农,都来站接我:故旧重逢,喜可知也。老金他们已迁入叔华的私产那所小洋屋,和她娘分住两厢,中间公用一个客厅。初进厅老金就打哈哈,原来新月社那方大地毯,现在他家美美的铺着哪。如此说来,你当初有些错冤了王公厂了。丽琳还是那旧精神,开口难幺闭口面的有趣。老金长得更丑更蠢更笨更呆更木更傻不离难了!他们一开口当然就问你,直骂我,说什么都是我的不是,为什么不离开上海?为什么不带你去外国,至少上北京!为什么听你在腐化不健康的环境里耽着?这样那样的听说了一大顿,说得我哑口无言。本来是无可说的!丽琳告奋勇她要去上海看看你倒是怎么回事。种种的废话都是长翅膀的,可笑却也可厌。他俩还得向我开口正式谈判哪,可怕!

Emma已不和他们同住,不合适,大小姐二小姐分了家了。当晚Emma也来了,她可也变了样,又老又丑,全不是原先巴黎、伦敦丰采,大为扫兴。

第二天星期一,早去协和[38],先见思成。梁先生的病情谁都不能下断语,医生说希望绝无仅有,神智稍为清宁些,但绝对不能见客,一兴奋病即变相。前几天小便阻塞,过一大危险,亦为兴奋。因此我亦只得在门缝里张望,我张了两次:一次正躺着,难看极了,半只脸只见瘦黑而焦的皮包着骨头,完全脱了形了,我不禁流泪;第二次好些,他靠坐着和思成说话,多少还看出几分新会先生的神采。昨天又有变象,早上忽发寒热,抖战不止。热度升至四十以上,大夫一无捉摸;但幸睡眠甚好,饮食亦佳。老先生实在是绞枯了脑汁,流干了心血,病发作就难以支持;但也还难说,竟许他还能多延时日。梁大小姐[39]亦尚未到。思成因日前离津去奉,梁先生病已沉重,而左右无人作主,大为一班老辈朋友所责备。彼亦面黄肌瘦,看看可怜。林大小姐[40]则不然,风度无改,涡媚犹圆,谈锋尤健,兴致亦豪;且亦能吸烟卷喝啤酒矣!

星期中午老金为我召集新月故侣,居然尚有二十余人之多。计开:任叔永夫妇、杨景任、熊佛西夫妇、余上沅夫妇、陶孟和夫妇、邓叔存、冯友兰、杨金甫、丁在君、吴之椿、瞿菊农等,彭春临时赶到,最令高兴,但因高兴喝酒即多,以致终日不适,腹绞脑胀,下回自当留意。

星期晚间在君请饭,有彭春及思成夫妇,瞎谈一顿。昨天星一早去石虎胡同蹇老处,并见慰堂,略谈任师身后布置,此公可称以身殉学问者也,可敬!午后与彭春约同去清华,见金甫等。彭春对学生谈戏,我的票也给绑上了,没法摆脱。罗校长[41]居然全身披挂,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然其太太则十分循顺,劝客吃糖食十分殷勤也。晚归路过燕京,见到冰心女士;承蒙不弃,声声志摩,颇非前此冷傲,异哉。与P.C.进城吃正阳楼双脆烧炸肥瘦羊肉,别饶风味。饭后看荀慧生《翠屏山》,配角除马富禄外,太觉不堪,但慧生真慧,冶**之意描写入神,好!戏完即与彭春去其寓次长谈。谈长且畅,举凡彼此两三年来屯聚于中者一齐倾吐无遗,难得难得!直至破晓,方始入寐,彭春惧一时不能离南开;乃兄已去国,二千人教育责任,尽在九爷肩上,然彭春极想见曼,与曼一度长谈。一月外或可南行一次,我亦亟望其能成行也。P.C.真知你我者。如此知己,仅矣!今日十时去汇业见叔濂,门锁人愁,又是一番景象。此君精神颇见颓丧,然言自身并无亏空,不知确否。

午间思成、藻孙约饭东兴楼,重尝乌鱼蛋芙蓉鸡片。饭后去淑筠家,老伯未见,见其姬,函款面交。希告淑筠,去六阿姨处,无人在家,仅见黑哥之母(?)。三舅母处想明日上午去,西城亦有三四处朋友也。今晚杨邓请饭,及看慧生全本《玉堂春》。明晚或可一见小楼、小余之八大槌。三日起居注,絮絮述来,已有许多,俱见北京友生之富。然而京华风色不复从前,萧条景象,到处可见,想了伤心。友辈都要我俩回来,再来振作番风雅市面,然而已矣!

曼!日来生活如何,最在念中,腿软已见除否?夜间已移早否?我归期尚未能定。大约下星四动身。但梁如尔时有变,则或尚须展缓,文伯、慰慈已返京,尚未见。文伯麻子今煌煌大要人矣。

堂上均安不另。

汝摩亲吻

星期二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自陇海线途中

Darling:

车现停在河南境内(陇海路上),因为前面碰车出了事,路轨不曾修好,大约至少得误点六小时,这是中国的旅行。老舍处电想已发出,车到如在半夜,他们怕不见得来接,我又说不清他家的门牌号数,结果或须先下客栈。同车熟人颇多,黄稼寿带了一个女人,大概是姨太太之一。他约我住他家。我倒是想去看看他的古董书画。你记得我们有一次在他家吃饭,Obata请客吗?他的鼻子大得出奇,另有大鼻子同车,罗家伦校长先生是也。他见了我只是窘,尽说何以不带小曼同行,煞风景,煞风景,要不然就吹他的总司令长,何应钦、白崇禧短,令人处处齿冷。

车上极挤,几乎不得坐位,因有相识人多定卧位,得以高卧。昨晚自十时半睡至今日十时,大畅美,难得。地在淮北河南,天气大寒,朝起初见雪花,风来如刺。此一带老百姓生活之苦,正不可以言语形容。同车有熟知民间苦况者,为言民生之难堪;如此天时,左近乡村中之死于冻饿者,正不知有多少。即在车上望去,见土屋墙壁破碎,有仅盖席子作顶,聊蔽风雨者。人民都有菜色,镶手寒战,看了真是难受。回想我辈穿棉食肉,居处奢华,尚嫌不足,这是何处说起。我每当感情动时,每每自觉惭愧,总有一天我也到苦难的人生中间去尝一分甘苦;否则如上海生活,令人筋骨衰腐,志气消沉,哪还说得到大事业!

眉,愿你多多保重,事事望远处从大处想,即便心气和平,自在受用。你的特点即在气宽量大,更当以此自勉。我的话,前晚说的,千万常常记得,切不可太任性。盼有来信。

爸娘前请安,临行未道别为罪。

汝摩

星期五

一九三一年二月二十四日自北平

前天一信谅到,我已安到北平[42]。适之父子和丽琳来车站接我。胡家一切都替我预备好,被窝等等一应俱全。我的两件丝棉袍子一破一烧,胡太太都已替我缝好。我的房间在楼上,一大间,后面是祖望[43]的房,再过去是澡室,房间里有汽炉,舒适得很。温源宁要到今晚才能见,故此功课如何,都还不得而知;恐怕明后天就得动手工作。北京天气真好,碧蓝的天,大太阳照得通亮;最妙的是徐州以南满地是雪,徐州以北一点雪都没有。今天稍有风,但也不见冷。前天我写信后,同小郭去钱二黎处小坐,随后到程连士处(因在附近),程太太留吃点心,出门时才觉得时候太迟了些,车到江边跑极快,才走了七分钟,可已是六点一刻。最后一趟过江的船已于六点开走,江面上雾茫茫的只见几星轮船上的灯火。我想糟,真闹笑话了,幸亏神通广大,居然在十分钟内,找到了一只小火轮,单放送我过去。我一个人独立苍茫,看江涛滚滚,别有意境。到了对岸,已三刻,赶快跑,偏偏桔子篓又散了满地,狼狈之至。等到上车,只剩了五分钟,你说险不险!同房间一个救世军的小军官。同车相识者有翁霓。车上大睡,第一晚因大热,竟至梦魇。一个梦是湘眉那猫忽然反了,约了另一只猫跳上床来攻打我:凶极了,我几乎要喊救命。说起湘眉要那猫,不为别的,因为她家后院也闹耗子,所以要她去镇压镇压。她在我们家,终究是客,不要过分亏待了她,请你关照荷贞等,大约不久,张家有便,即来携取的。我走后你还好否?想已休养了过来。过年是有些累;我在上海最苦是不够睡。娘好否?说我请安。硖石已去信否?小蝶墨盒及信已送否?大夏[44]六十元支票已送来否?来信均盼提及,电报不便,我或者不发了。此信大后日可到。你晚上睡得好否?立盼来信!常写要紧。早睡早起,才乖。

汝摩

二月二十四日

一九三一年二月自北平

眉爱:

前日到后,一函托丽琳付寄,想可送到。我不曾发电,因为这里去电报局颇远,而信件三日内可到,所以省了。现在我要和你说的是我教书事情的安排。前晚温源宁来适之处,我们三个人谈到深夜。北大的教授(三百)是早定的,不成问题。只是任课比中大的多,不甚愉快。此外还是问题,他们本定我兼女大教授,那也有二百八,连北大就六百不远。但不幸最近教部严令禁止兼任教授,事实上颇有为难处,但又不能兼。如仅仅兼课,则报酬又甚微,六点钟不过月一百五十。总之此事尚未停当,最好是女大能兼教授,那我别的都不管,有二百八和三百,只要不欠薪,我们两口子总够过活。就是一样,我还不知如何?此地要我教的课程全是新的,我都得从头准备,这是件麻烦事;倒不是别的,因为教书多占了时间,那我愿意写作的时间就得受损失。适之家地方倒是很好,楼上楼下,并皆明敞。我想我应得可以定心做做工。奚若昨天自清华回,昨晚与丽琳三人在玉华台吃饭。老金今晚回,晚上在他家吃饭。我到此饭不曾吃得几顿,肚子已坏了。方才正在写信,底下又闹了笑话,狼狈极了;上楼去,偏偏水管又断了,一滴水都没有。你替我想想是何等光景?(请不要逢人就告,到底年纪不小了,有些难为情的。)最后要告诉你一件我决不曾意料的事:思成和徽音我以为他们早已回东北,因为那边学校已开课。我来时车上见郝更生夫妇,他们也说听说他们已早回,不想他们不但尚在北平而且出了大岔子,惨得很,等我说给你听:我昨天下午见了他们夫妇俩,瘦得竟像一对猴儿,看了真难过。你说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和周太太(梁大小姐)思永夫妇同住东直门的吗?一天徽音陪人到协和去,被她自己的大夫看见了,他一见就拉她进去检验,诊断的结果是病已深到危险地步,目前只有停止一切劳动,到山上去静养。孩子、丈夫、朋友、书,一切都须隔绝,过了六个月再说话,那真是一个晴天里霹雳。这几天小夫妻俩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直转,房子在香山顶上有,但问题是叫思成怎么办?徽音又舍不得孩子,大夫又绝对不让,同时孩子也不强,日见黄白。你要是见了徽音,眉眉,你一定吃吓。她简直连脸上的骨头都看出来了;同时脾气更来得暴躁。思成也是可怜,主意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凡是知道的朋友,不说我,没有不替他们发愁的;真有些惨,又是爱莫能助,这岂不是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丽琳谢谢你,她另有信去。你自己这几日怎样?何以还未有信来?我盼着!夜晚睡得好否?寄娘想早来。瑞午金子已动手否?盼有好消息!娘好否?我要去东兴,郑苏戡在,不写了。

摩吻

一九三一年三月四日自北平

至爱妻:

到平已八日,离家已十一日,仅得一函,至为关念。昨得虞裳来书,称洵美得女,你也去道喜。见你左颊微肿,想必是牙痛未愈,或又发。前函已屡嘱去看牙医,不知已否去过,已见好否?我不在家,一切都须自己当心。即如此消息来,我即想到你牙痛苦楚模样,心甚不忍。要知此虚火,半因天时,半亦起居不时所至。此一时你须决意将精神身体全盘整理,再不可因循自误。南方不知已放晴否?乘此春时,正好努力。可惜你左右无精神振爽之良伴,你即有志,亦易于奄奄蹉跎。同时时日不待,光阴飞谢,实至可怕。即如我近两年,亦复苟安贪懒,一无朝气。此次北来,重行认真做事,颇觉吃力。但果能在此三月间扭回习惯,起劲做人,亦未为过晚。所盼者,彼此忍受此分居之苦,至少总应有相当成绩,庶几彼此可以告慰。此后日子借此可见光明,亦快心事也。此星期已上课,北大八小时,女大八小时,昨今均七时起身,连上四课。因初到须格外卖力(学生亦甚欢迎),结果颇觉吃力,明日更烦重,上午下午两处跑,共有五小时课。星六亦重,又因所排功课,皆非我所素习,不能不稍事预备,然而苦矣。晚睡仍迟,而早上不能不起。胡太太说我可怜,但此本分内事,连年舒服过当,现在正该加倍的付利息了。

女子大学的功课本是温源宁的,繁琐得很。八个钟点不算。倒是六种不同科目,最烦。地方可是太美了。原来是九爷府,后来常荫槐买了送给杨宇霆的。王宫大院,真是太好了。每日煤就得烧八十多元。时代真不同了。现在的女学生一切都奢侈,打扮真讲究,有几件皮大氅,着实耀眼。杨宗翰也在女大。我的功课都挤在星期三、四、五、六。这回更不能随便了。下半年希望能得基金讲座,那就好,教六个钟头,拿四五百元。余下工夫,有很可以写东西。目前怕只能做教匠。六阿姨他们昨天来此,今天我去。(第二次)赫哥请在一亚一吃饭。六姨定三月南去,小瑞亦颇想同行,不知成否?昨日元宵,我一人在寓,看看月色,颇念着你。半空中常见火炮,满街孩子欢呼。本想带祖望他们去城南看焰火,因要看书未去。今日下午亦未出门。赵元任夫妇及任叔永夫妇来便饭。小三等放花甚起劲。一年一度,元宵节又过去了。我此来与上次完全不同,游玩等事一概不来。除了去厂甸二次,戏也未看,什么也没有做。你可以放心。但我真是天天盼望你来信,我如此忙,尚且平均至少两天一信。你在家能有多少要公,你不多写,我就要疑心你不念着我。娘好否?为我请安。此信可给娘看看。我要做工了。

如有信件一起寄来。

你的摩摩 元宵后一日

一九三一年三月七日自北平

至爱妻曼:

到今天才得你第二封信,真是眼睛都盼穿了。我已发过六封信,平均隔日一封也不算少,况且我无日无时不念着你。你的媚影站在我当前,监督我每晚读书做工,我这两日常责备她何以如此躲懒,害我提心吊胆,自从虞裳说你腮肿,我曾梦见你腮肿得西瓜般大。你是错怪了亲爱的。至于我这次走,我不早说了又说,本是一件无可奈何事。我实在害怕我自己真要陷入各种痼疾,那岂不是太不成话,因而毅然北来。今日崇庆也函说:母亲因新年劳碌发病甚详,我心里何尝不是说不出的难过。但愿天保佑,春气转暖以后,她可以见好。你,我岂能舍得。但思量各方情形,姑息因循大家没有好处,果真到了无可自救的日子那又何苦?所以忍痛把你丢在家里,宁可出外过和尚生活。我来后情形,我函中都已说及,将来你可以问胡太太即可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乖孩子,学校上课我也颇为认真,希望自励励人,重新再打出一条光明路来。这固然是为我自己,但又何尝不为你亲眉,你岂不懂得?至于梁家,我确是梦想不到有此一着;况且此次相见与上回不相同,半亦因为外有浮言,格外谨慎,相见不过三次,绝无愉快可言。如今徽音偕母挈子,远在香山,音信隔绝,至多等天好时与老金、奚若等去看她一次(她每日只有两个钟头可见客)。我不会侍候病,无此能干,亦无此心思:你是知道的,何必再来说笑我[45]。我在此幸有工作,即偶尔感觉寂寞,一转眼也就过去;所以不放心的只有一个老母,一个你。还有娘始终似乎不十分了解,也使我挂念。我的知心除了你更有谁?你来信说几句亲热话,我心里不提有多么安慰?已经南北隔离,你再要不高兴我如何受得?所以大家看远一些,忍耐一些,我的爱你,你最知道,岂容再说。“I may not love you so passionately as before but I love all the more sincerely and truly for all those years.And may this brief separation bring about another gush of passionate Love from both sides so that each of us will be willing to sacrifice for the sake of the other![46]我上课颇感倦,总是缺少睡眠。明日星期,本可高卧,但北大学生又在早九时开欢迎会,又不能不去。现已一时过,所以不写了。今晚在丰泽园,有性仁、老郑等一大群。明晚再写,亲爱的,我热烈的亲你。

三月七日

一九三一年三月十六日自北平

眉:

上沅过沪,来得及时必去看你。托带现洋一百元,蜜饯一罐;余太太笑我那罐子不好,我说:外貌虽丑,中心甚甜。学校钱至今未领分文,尚有(他们想赖我二月份的)。但别急,日内即由银行寄。另有一事别忘,蔡致和三月二十三日出阁,一定得买些东西送,我贴你十元。蔡寓贝勒路恒庆里四十二(?)号,阿根知道,别误了期,不多写了。

三月十六日

一九三一年三月十九日自北平

爱眉亲亲:

今天星四,本是功课最忙的一天,从早起直到五时半才完。又有莎菲茶会,接着Swan请吃饭,回家已十一时半,真累。你的快信在案上。你心里不快,又兼身体不争气,我看信后,十分难受。我前天那信也说起老母,我未尝不知情理。但上海的环境我实在不能再受。再窝下去,我一定毁;我毁,于别人亦无好处,于你更无光鲜。因此忍痛离开;母病妻弱,我岂无心?所望你能明白,能助我自救;同时你亦从此振拔,脱离痼疾;彼此恢复健康活泼,相爱互助,真是海阔天空,何求不得?至于我母,她固然不愿我远离,但同时她亦知道上海生活于我无益,故闻我北行,绝不阻拦。我父亦同此态度;这更使我感念不置。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放我北来,不为浮言所惑:亦使我对你益加敬爱。但你来信总似不肯舍去南方。硖石是我的问题,你反正不回去。在上海与否,无甚关系。至于娘,我并不曾要你离开她。如果我北京有家,我当然要请她来同住。好在此地房舍宽敞,决不至如上海寓处的局促。我想只要你肯来,娘为你我同居幸福,决无不愿同来之理。你的困难,由我看来,决不在尊长方面,而完全是在积习方面。积重难返,恋土情重是真的。(说起报载法界已开始搜烟,那不是玩!万一闹出笑话来,如何是好?这真是仔细打点的时机了。)我对你的爱,只有你自己最知道,前三年你初沾上习[47]的时候,我心里不知有几百个早晚,像有蟹在横爬,不提多么难受。但因你身体太坏,竟连话都不能说。我又是好面子,要做西式绅士的。所以至多只是短时间绷长着一个脸,一切都郁在心里。如果不是我身体茁壮,我一定早得神经衰弱。我决意去外国时是我最难受的表示。但那时万一希冀是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提起勇气做人。我那时寄回的一百封信,确是心血的结晶,也是漫游的成绩。但在我归时,依然是照旧未改;并且招惹了不少浮言[48]。我亦未尝不私自难受,但实因爱你过深,不惜处处顺你从着你,也怪我自己意志不强,不能在不良环境中挣出独立精神来。在这最近二年,多因循复因循,我可说是完全同化了。但这终究不是道理!因为我是我,不是洋场人物。于我固然有损,于你亦无是处。幸而还有几个朋友肯关切你我的健康和荣誉,为你我另开生路,固然事实上似乎有不少不便,但只要你这次能信从你爱摩的话,就算是你牺牲,为我牺牲。就算你和一个地方要好,我想也不至于要好得连一天都分离不开。况且北京实在是好地方。你实在是过于执一不化,就算你这一次迁就,到北方来游玩一趟:不合意时尽可回去。难道这点面子都没有了吗?我们这对夫妻,说来也真是特别。一方面说,你我彼此相互的受苦与牺牲,不能说是不大。很少夫妇有我们这样的脚跟。但另一方面说,既然如此相爱,何以又一再舍得相离?你是大方,固然不错,但事情总也有个常理。前几年,想起真可笑。我是个痴子,你素来知道的。你真的不知道我曾经怎样渴望和你两人并肩散一次步,或同出去吃一餐饭,或同看一次电影,也叫别人看了羡慕。但说也奇怪,我守了几年,竟然守不着一单个的机会,你没有一天不是engaged[49]的,我们从没有privacy[50]过。到最近,我已然部分麻木,也不想望那种世俗幸福。即如我行前,我过生日,你也不知道。我本想和你同吃一餐饭,玩玩。临别前,又说了几次,想要实行至少一次的约会,但结果我还是脱然远走,一单次的约会都不得实现。你说可笑不?这些且不说它,目前的问题:第一还是你的身体。你说我在家,你的身体不易见好,现在我不在家了,不正是你加倍养息的机会?所以你爱我,第一就得咬紧牙根,养好身体;其次想法脱离习惯,再来开始我们美满的结婚幸福。我只要好好下去,做上三两年工,在社会上不怕没有地位,不怕没有高尚的名誉。虽则不敢担保有钱,但饱暖以及适度的舒服总可以有。你何至于遽尔悲观?要知道,我亲亲至爱的眉眉,我与你是一体的,情感思想是完全相通的;你那里一不愉快,我这里立即感到。心上一不舒适,如何还有勇气做事?要知道我在这里确有些做苦工的情形。为的无非是名气,为的是有荣誉的地位,为的是要得朋友们的敬爱,方便尤在你。我是本有颇高地位,用不着从平地筑起,江山不难取得,何不勇猛向前?现在我需要我缺少的只是你的帮助与根据于真爱的合作。眉眉!大好的机会为你我开着,再不可错过了。时候已不早(二时半),明日七时半即须起身。我写得手也成冰,脚也成冰。一颗心无非为你,聪明可爱的眉眉,你能不为我想想吗?

北大经过适之再三去说,已领得三百元。昨交兴业汇沪交帐。女大无望,须到下月十日左右再能领钱,我又豁边了,怎好?南京日内或有钱,如到,来函提及。

祝你安好,孩子!上沅想已到,一百元当已交到。陈图南不日去申,要甚东西,来函告知。

你的摩摩

三月十九日星四

一九三一年三月二十二日自北平

至爱眉:

前日发长函后,未曾得信。昨今两日特别忙,我说你听听:昨功课完后,三个地方茶会,又是外国人。你又要说顶不欢喜外国人,但北京有几个外国人确是并不讨厌,多少有学问,有趣味,所以你也不能一笔抹煞。你的洋人的印象多半是外交人员,但这不能代表的。昨晚又是我们二周聚餐同志的会期,先在丽琳处吃茶,后去玉华台吃饭,商量春假期内去逛长城十三陵或坛旃寺,我最想去大觉寺看数十里的杏花。王叔鲁本说请我去,不知怎样。饭后又去白宫跳舞场,遇见赫哥及小瑞一家,我和丽琳跳了几次;她真不轻,我又穿上丝棉,累得一身大汗。有一舞女叫绿叶,颇轻盈,极红。我居然也占着了一次,花了一元钱。北京真是一天热闹似一天,如果小张[51]再来,一定更见兴隆,虽则不定是北京之福。今天星期,上午来不少客,燕京清华都来请讲演。新近有胡先骕者又在攻击新诗,他们都要我出来辩护,我已答应,大约月初去讲。这一开端,更得见忙,然亦无法躲避,尽力做去就是。下午与丽龙去中央公园看圆明园遗迹展览,遇见不少朋友。牡丹已渐透红芽,春光已露,四时回史家胡同,性仁、Rose来茶谈演戏事,性仁因孟和在南京病,明日南下。她如到上海,许去看你,又是一个专使。Rose这孩子真算是有她的;前天骑马闪了下来,伤了背腰。好!她不但不息,玩得更疯,当晚还去跳舞,连着三天照样忙,可算是Plucky[52]之极。方才到六点钟,又有一个年轻洋人开车来接她。海不久回来,听说派了京绥路的事。R演说她的闺房趣事,有声有色,我颇喜欢她的天真。但丽琳不喜欢她,我总觉得人家心胸狭窄,你以为怎样?七时我们去清水吃东洋饭。又是Miss Richard和Miss Jones。饭后去中和,是我点的戏,尚和玉的铁龙山,凤卿文昭关,梅的头二本虹霓关。我们都在后台看得很高兴。头本戏不好,还不如孟丽君。慧生、艳琴、姜妙香,更其不堪。二本还不错,这是我到此后初次看戏。明晚小楼又有戏(上星期有落马湖、安天会),但我不能去。眉眉,北京实在是比上海有意思得多,你何妨来玩玩。我到此不满一月,渐觉五官美通,内心舒泰;上海只是销蚀筋骨,一无好处。我雕像有照片,你一定说不像,但要记得“他”没有戴上眼镜,你可以给洵美、小鹣看看。眉眉,我觉得离家已有十年,十分想念你。小蝶他们来时你同来不好吗?你不在,我总有些形单影只,怪不自然的。请你写信硖石问两件事:一、丽琳那包衣料;二、我要新茶叶。

你的丈夫摩

二十二日

一九三一年四月一日自北平

贤妻如吻:

多谢你的工楷信,看过颇感爽气。小曼奋起,谁不低头。但愿今后天佑你,体健日增。先从绘画中发见自己本真,不朽事业,端在人为。你真能提起勇气,不懈怠,不间断的做去,不患不成名。但此时只顾培养功力,切不可容丝毫骄矜。以你聪明,正应取法上上,俾能于线条彩色间见真性情,非得人不知而不愠,未是君子。展览云云,非多年苦工以后谈不到。小曼聪明有余,毅力不足,此虽一般批评,但亦有实情。此后务须做到一字,拙夫不才,期相共勉。画快寄来,先睹为幸,此祝

进步!

四月一日

一九三一年四月九日自硖石

爱眉:

昨晚打电后,母亲又不甚舒服,亦稍气喘,不绝呻吟。我二时睡,天亮醒回。又闻呻吟,睡眠亦不甚好[53]。今日似略有热度,昨日大解,又稍进烂面,或有关系。我等早八时即全家出门去沈家浜上坟。先坐船出市不远,即上岸走。蒋姑母谷定表妹亦同行。正逢乡里大迎神会。天气又好,遍里垅,尽是人。附近各镇人家亦雇船来看,有桥处更见拥挤。会甚简陋,但乡人兴致极高,排场亦不小。田中一望尽绿,忽来千百张红白绸旗,迎风飘舞,蜿蜒进行,长十丈之龙。有七八彩砌,楼台亭阁,亦见十余。有翠香寄柬、天女散花、三戏牡丹、吕布、貂蝉等彩扮。高跷亦见,他有三百六十行,彩扮至趣。最妙者为一大白牯牛,施施而行,神气十足。据云此公须尽白烧一坛,乃肯随行。此牛殊有古希风味,可惜未带照相器,否则大可留些印象。此时方回,明后日还有迎会。请问洵美有兴致来看乡下景致否?亦未易见到,借此来硖一次何如。方才回镇,船傍岸时,我等俱已前行。父亲最后,因篙支不稳,仆倒船头,幸未落水。老人此后行动真应有人随侍矣。今晚父亲与幼仪、阿欢同去杭州。我一个人留此伴母。可惜你行动不能自由,梵皇渡今亦有检查,否则同来侍病,岂不是好?洵美诗你已寄出否?明日想做些工,肩负过多,不容懒矣。你昨晚睡得好否?牙如何?至念!回头再通电,你自己保重!

四月九日星期四

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七日自硖石

眉爱:

我昨夜痧气,今日浑身酸痛;胸口气塞,如有大石压住,四肢瘫软无力。方才得你信颇喜,及拆看,更增愁闷。你责备我,我相当的忍受。但你信上也有冤我的话;再加我这边的情形你也有所不知。我家欺你,即是欺我:这是事实。我不能护我的爱妻,且不能护我自己;我也懊懑得无话可说。再加不公道的来源,即是自家的父亲,我那晚顶撞了几句,他便到灵前去放声大哭[54]。外厅上朋友都进来劝不住,好容易上了床,还是唉声叹气的不睡。我自从那晚起,脸上即显得极分明,人人看得出。除非人家叫我,才回话。连爸爸我也没有自动开口过。这在现在情势下,我又无人商量,电话上又说不分明,又是在热孝里,我为母亲关系,实在不能立即便有坚决表示:这你该原谅。至于我们这次的受欺压,(你真不知道大殓那天,我一整天的绞肠的难受。)我虽懦顺,决不能就此罢休。但我却要你和我靠在一边,我们要争气,也得两人同心合力的来。我们非得出这口气,小发作是无谓的。别看我脾气好,到了僵的时候,我也可以僵到底的。并且现在母亲已不在。我这份家,我已经一无依恋。父亲爱幼仪,自有她去孝顺,再用不到我。这次拒绝你,便是间接离绝我,我们非得出这口气。所以第一你要明白,不可过分责怪我。自己保养身体,加倍用功。我们还有不少基本事情,得相互同心的商量,千万不可过于懊恼,以致成病。千万千万!至于你说我通同他人来欺你,这话我要叫冤。上星期六我回家,同行只有阿欢和惺堂。他们还是在北站上车的,我问阿欢,他娘在哪里!他说在沧洲旅馆,硖石不去。那晚上母亲万分危险,我一到即蹲在床里,靠着她,真到第二天下午幼仪才来。(我后来知道是爸爸连去电话催来的。)我为你的事,从北方一回来,就对父亲说。母亲的话,我已对你说过,父亲的口气,十分坚决,竟表示你若来他即走。随后我说得也硬。他(那天去上海)又说,等他上海回来再说。所以我一到上海,心里十分难受,即请你出来说话,不想你倒真肯做人,竟肯去父亲处准备受冷肩膀。我那时心里十分感爱你的明大体。其实那晚如果见了面,也许可讲通(父亲本是吃软不吃硬的)。不幸又未相逢。连着我的脚又坏得寸步难移,因而下一天出门的机会也就没有。等到星六上午父亲从硖石来电话,说母亲又病重,要我带惺堂立即回去,我即问小曼同来怎样?他说“且缓,你先安慰她几句吧!”所以眉眉,你看,我的难才是难。以前我何尝不是夹在父母与妻子中间做难人,但我总想拉拢,感情要紧。有时在父母面上你不很用心,我也有些难过。但这一次你的心肠和态度是十分真纯而且坦白,这错我完全派在父亲一边。只是说来说去,碍于母丧,立时总不能发作。目前没有别的,只能再忍。我大约早到五月四日,迟到五月五日即到上海,那时我你连同娘一起商量一个办法,多可要出这口气。同时你若能想到什么办法,最好先告知我,我们可以及早计算。我在此仅有机会向沈舅及许姨两处说过。好在到最后,一支笔总在我手里。我倒要看父亲这样偏袒,能有什么好结果?谁能得什么好处?人的倔强性往往造成不必要的悲惨。现在竟到我们的头上了,真可叹!但无论如何,你得硬起心肠,先把此事放在一边,尤要不可过分责怪我。因为你我相爱,又同时受侮,若再你我间发生裂痕,那不正中了他人之计了吗?

这点,你聪明人仔细想想,不可过分感情作用,记好了。娘听了我,想也一定赞同我的意见的。我仍旧向你我唯一的爱妻希冀安慰。

汝摩 二十七日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二日自北平

眉眉我爱:

你又犯老毛病了,不写信。现在北京上海间有飞机信,当天可到。我离家已一星期,你如何一字未来,你难道不知道我出门人无时不惦着家念着你吗?我这几日苦极了,忙是一件事,身体又不大好。一路来受了凉,就此咳嗽,出痰甚多。前两晚简直呛得不停,不能睡;胡家一家子都让我咳醒了。我吃很多梨,胡太太又做金银花、贝母等药给我吃,昨晚稍好些。今日天雨,忽然变凉。我出门时是大太阳,北大下课到奚若家中饭时,冻得直抖。恐怕今晚又不得安宁。我那封英文信好像寄航空的,到了没有?那一晚我有些发疯,所以写信也有些疯头疯脑的,你可不许把信随手丢。我想到你那乱,我就没有勇气写好信给你。前三年我去欧美印度时,那九十多封信都到哪里去了?那是我周游的唯一成绩,如今亦散失无存,你总得改良改良脾气才好,我的太太,否则将来竟许连老爷都会被你放丢了的。你难道我走了一点也不想我?现在弄到我和你在一起倒是例外,你一天就是吃,从起身到上床,到合眼,就是吃。也许你想芒果或是想外国白果倒要比想老爷更亲热更急。老爷是一只牛,他的唯一用处是做工赚钱,——也有些可怜:牛这两星期不但要上课还得补课,夜晚又不得睡,心里也不舒泰。天时再一坏,竟是一肚子的灰了!太太,你恶心字儿都不肯寄一个来?大概你们到杭州去了,恕我不能奉陪,希望天时好,但终得早起一些才赶得上阳光。北京花市极阑珊,明后天许陪歆海他们去明陵长城。但也许不去。娘身体可好?甚念!这回要等你来信再写了。

照片一包。已找到,在小箱中。

星四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六日自北平

爱妻:

昨天大群人出城去玩。歆海一双,奚若一双,先到玉泉。泉水真好,水底的草叫人爱死,那样的翡翠才是无价之宝。还有的活的珍珠泉水,一颗颗从水底浮起,不由得看的人也觉得心泉里有灵珠浮起。次到香山,看访徽音,养了两月,得了三磅,脸倒叫阳光逼黑不少,充印度美人可不乔装。归途上大家讨论夫妻。人人说到你,你不觉得耳根红热吗?他们都说我脾气太好了,害得你如此这般。我口里不说,心想我曼总有逞强的一天,他们是无家不冒烟,这一点我俩最沾光,也不安烟囱,更不说烟。这回我要正式请你陪我到北京来,至少过半个夏。但不知你肯不肯赏脸?景任十分疼你,因此格外怪我,说我老爷怎的不做主。话说回来,我家烟虽不外冒,恰反向里咽,那不是更糟糕更缠牵?你这回西湖去,若再不带回一些成绩,我替你有些难乎为颜,奋发点儿吧,我的小甜娘!也是可怜我们,怎好不顺从一二?我方才看到一首劝孝,词意十分恳切,我看了,有些眼酸,因此抄一份给你,相期彼此共勉。

蒋家房子事,已向小蝶谈过否?何无回音?我们此后用钱更应仔细。蔗青那里我有些愁,过节时怕又得淹蹇,相差不过一月,及早打点为是。

娘一人守家多可怜,但我希望你游西湖心快活,身体强健。

你的摩 五月十六日

一九三一年五月××日自北平[55]

宝贝:

你自杭自沪来信均到,甚慰。我定星一(即二十五)下午离平,星三晚十时可到沪,(或迟一班车到亦难说。叫阿根十时即去不误。)次日星期四(二十八)一早七时或迟至九时车去硖石,因为即是老太爷寿辰。再隔两天,即是开吊,你得预备累乏几天。最好我到那晚,到即能睡,稍得憩息,也是好的。我这几天累得不成话,一切面谈!

汝摩

请电话通知洵美,二十七日晚我家有事交代,请别忘。

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九日自硖石

眉爱:

昨晚到家中,设有暖寿素筵。外客极少,高炳文却在老屋里。老小男女全来拜寿。新屋客有蒋姑母及诸弟妹,何玉哥、辰嫂、娟哥等。十一时起斋佛,伯父亦搀扶上楼(佛台设楼中间),颇热闹。我打了几圈牌,三时后上床。我睡东厢自己床,有罗纱帐,一睡竟对时,此时(四时)方始下楼。你回家须买些送人食品,不须贵重。行前(后天即阴历十四)先行电知。三时十五分车,我自会到站相候。侍儿带谁?此间一切当可舒服。余话用电时再说。娘请安。

摩摩 十三日[56]

一九三一年六月十四日自北平

我至爱的老婆:

先说几件事,再报告来平后行踪等情。第一,文伯怎么样了?我盼着你来信,他三弟想已见过,病情究有甚关系否?药店里有一种叫因陈,可煮当水喝,甚利于黄病。仲安确行,医治不少黄病。他现在北平,侍候副帅。他回沪定为他调理如何?只是他是无家之人,吃中药极不便,梦绿家或我家能否代煎?盼即来信。

第二是钱的问题[57],我是焦急得睡不着。现在第一盼望节前发薪,但即节前有,寄到上海,定在节后,而二百六十元期转眼即到,家用开出支票,连两个月房钱亦在三百元以上,节还不算。我不知如何弥补得来?借钱又无处开口。我这里也有些书钱、车钱、赏钱,少不了一百元,真的踌躇极了。本想有外快来帮助,不幸目前无一事成功,一切飘在云中,如何是好?钱是真可恶,来时不易,去时太易。我自阳历三月起,自用不算,路费等等不算,单就付银行及你的家用,已有二千零五十元。节上如再寄四百五十元,正合二千五百元,而到六月底还只有四个月,如连公债果能抵得四百元,那就有三千元光景,按五百元一月,应该尽有富余,但内中不幸又夹有债项。你上节的三百元,我这节的二百六十元,就去了五百六十元,结果拮据得手足维艰。此后又已与老家说绝,缓急无可通融。我想想,我们夫妻俩真是醒起才是!若再因循,真不是道理。再说我原许你家用及特用每月以五百元为度,我本意教书而外,另有翻译方面二百可得,两样合起,平均相近六百,总还易于维持。不想此半年各事颠倒,母亲去世,我奔波往返,如同风里篷帆。身不定,心亦不定,莎士比亚更如何译得?结果仅有学校方面五百多,而第一个月又被扣了一半。眉眉亲爱的,你想我在这情形下,张罗得苦不苦?同时你那里又似乎连五百都还不够用似的,那叫我怎么办?我想好好和你商量,想一长久办法,省得拔脚窝脚,老是不得干净。家用方面,一是(屋子),二是(车子),三是(厨房):这三样都可以节省,照我想一切家用此后非节到每月四百,总是为难。眉眉,你如能真心帮助我,应得替我想法子,我反正如果有余钱,也决不自存。我靠薪水度日,当然梦想不到积钱,唯一希冀即是少债,债是一件degrading and humiliating thing[58]。眉,你得知道有时竟连最好朋友都会因此伤到感情的,我怕极了的。

写至此,上沅夫妇来打了岔,一岔直岔到下午六时。时间真是不够支配。你我是天成的一对。都是不懂得经济,尤其是时间经济。关于家务的节省,你得好好想一想,总得根本解决车屋厨房才是。我是星四午前到的,午后出门。第一看奚若,第二看丽琳叔华。叔华长胖了好些,说是个有孩子的母亲,可以相信了。孩子更胖,也好玩,不怕我,我抱她半天。我近来也颇爱孩子。有伶俐相的,我真爱。我们自家不知到哪天有那福气,做爸妈抱孩子的福气。听其自然是不成的,我们都得想法,我不知你肯不肯。我想你如果肯为孩子牺牲一些,努力戒了烟,省得下来的是大烟里。哪怕孩子长成到某种程度,你再吃。你想我们要有,也真是时候了。现在阿欢已完全与我不相干的了。至少我们女儿也得有一个,不是?这你也得想想。

星四下午又见杨今甫,听了不少关于俞珊的话。好一位小姐,差些一个大学都被她闹散了。梁实秋也有不少丑态,想起来还算咱们露脸,至少不曾闹什么话柄。夫人!你的大度是最可佩服的。北京最大的是清华问题,闹得人人都头昏。奚若今天走,做代表到南京,他许去上海来看你,你得约洵美请他玩玩。他太太也闹着要离家独立谋生去,你可以问问他。

星五午刻,我和罗隆基同出城。先在燕京,叔华亦在,从文亦在,我们同去香山看徽音。她还是不见好,新近又发了十天烧,人颇疲乏。孩子倒极俊,可爱得很,眼珠是林家的,脸盘是梁家的。昨在女大,中午叔华请吃鲥鱼蜜酒,饭后谈了不少话,吃茶。有不少客来,有Rose,熊光着脚不穿袜子,海也不回来了,流浪在南方已有十个月,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亦似乎满不在意,真怪。昨晚与李大头在公园,又去市场看王泊生戏,唱逍遥津,大气磅礴,只是有气少韵。座不甚佳,亦因配角太乏之故。今晚唱探母,公主为一民国大学生,唱还对付,貌不佳。他想搭小翠花,如成,倒有希望叫座。此见下海亦不易。说起你们唱戏,现在我亦无所谓了。你高兴,只有俦伴合适,你想唱无妨,但得顾住身体。此地也有捧雪艳琴的。有人要请你做文章。昨天我不好受,头腹都不适。冰淇淋吃太多了。今天上午余家来,午刻在莎菲家,有叔华、冰心、今甫、性仁等,今晚上沅请客,应酬真烦人,但又不能不去。

说你的画,叔华说原卷太差,说你该看看好些的作品。老金、丽琳张大了眼,他们说孩子是真聪明,这样聪明是糟了可惜。他们总以为在上海是极糟,已往确是糟,你得争气,打出一条路来,一鸣惊人才是。老邓看了颇夸,他拿付裱,裱好他先给题,杏佛也答应题,你非得加倍用功小心,光娘的信到了,照办就是。请知照一声,虞裳一二五元送来否?也问一声告我。我要走了,你得勤写信。乖!

你的摩 十四日

一九三一年六月十六日自北平

爱眉:

昨天在Rose家见三伯母,她又骂我不搬你来;骂得词严义正,我简直无言答对!离家已一星期,你还无信,你忙些什么?文伯怎样了?此地朋友都关切,如能行动,赶快北来,根本调理为是。奚若已到南京,或去上海看他。节前盼能得到薪水,一有即寄银行。

我家真算糊涂,我的衣服一共能有几件?此来两件单哔叽都不在箱内!天又热,我只有一件白大褂,此地做又无钱,还有那件羽纱,你说染了再做的,做了没有?

我要洵美(姜黄的)那样的做一件。还有那匹夏布做两件大褂,余下有多,做衫裤,都得赶快做。你自己老爷的衣服,劳驾得照管一下。我又无人可商量的。做好立即寄来等穿,你们想必又在忙唱[59],唱是也得到北京来的。昨晚我看几家小姐演戏,北京是演戏的地方,上海不行的,那有什么法子!

今晚在北海,有金甫、老邓、叔华、性仁,风光的美不可言喻。星光下的树你见过没有?还有夜莺;但此类话你是不要听的,我说也徒然。硖石有无消息,前天那飞信是否隔一天到?

你身体如何?在念。

摩 六月十六日

一九三一年六月二十五日自北平

眉眉至爱:

第三函今晨送到。前信来后,颇愁你身体不好,怕又为唱戏累坏。本想去电阻止你的,但日子已过。今见信,知道你居然硬撑了过去,可喜之至!好不好是不成问题,不出别的花样已是万幸。这回你知道了吧?每天贪吃杨梅荔枝,竟连嗓子都给吃扁了。一向擅场的戏也唱得不是味儿了。以后还听不听话?凡事总得有个节制,不可太任性。你年近三十,究已不是孩子。此后更当谨细为是!目前你说你立志要学好一门画,再见从前朋友:这是你的傲气地方,我也懂得,而且同情。只是既然你专心而且诚意学画,那就非得取法乎上(不可),第一得眼界高而宽。上海地方气魄终究有限。瑞午老兄家的珍品恐怕靠不住的居多。我说了,他也许有气。这回带来的画,我也不曾打开看。此地叔存他们看见,都打哈哈!笑得我脸红。尤其他那别出心裁的装潢,更叫他们摇头。你临的那幅画也不见得高明。不过此次自然是我说明是为骗外国人的。也是我太托大。事实上,北京几个外国朋友看中国东西就够刁的。画当然全部带回。娘的东西如要全部收回,亦可请来信提及,当照办!他们看来,就只一个玉瓶,一两件瓷还可以,别的都无多希望。少麻烦也好,我是不敢再瞎起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