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之路》,玛格丽特·米切尔的传记,此书长着一张非常粗粝的盗版脸,但内容翔实、生动,信息量很大,翻译时有踉跄处,比如,老是把外祖母译成祖母,但是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我个人对《飘》的印象是:它不是一部爱情小说,它讲述更多的是力量,生命力、重建力,等等。恋爱中的郝思嘉,茫然无措,是漩涡中打转的浮萍。她对阿希礼,更多的是少女临睡前的粉红幻想,和一个强悍女人的血色征服欲——欲力强大又未经世事的少女,她们的爱情中,多半复合着这两种成分,可是那个男人比她更明晰,不愿意配合她的致幻游戏。至于白瑞德,呵呵,他是个迷人的恶棍,自利、无所顾忌,完全没有道德意识,他和郝思嘉倒真是臭味相投。“她从未真正理解过她爱的那两个男人,由此,她失去了他们。”倒是用病痨的劣马,在亚特兰大大火之夜,拖着一家老小返乡的那个郝思嘉;穿着破衣烂衫在自己的红土地上劳作、脸上被晒出大片色斑的郝思嘉;手里握着炽热的红土,咬牙切齿地说“我发誓,我将熬过这一切,我将不会让自己再挨饿”的郝思嘉,她的力量,每每让我折服。
我总觉得,任何文化产品的极盛,必然与它的国民气质相关,比如华美的物欲加细节的铺陈,中国人嗜好的东西,引发对《红楼梦》几百年不衰的孜孜研究;而《飘》,就是美国人的民族精神。这是一个热爱奇迹、力量和英雄主义的国家,尤其是它出现在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一战刚刚结束,又爆发了史无前例的经济危机,战争的挫伤、经济秩序的崩溃,使整个美国公众都处于一种空前的低落之中。而《飘》讲述的故事就是:在战火摧毁了家园之后,满地废墟和遍体鳞伤之中,一些人死掉了,在肉体或精神上,一些人成了时代的未亡人,又有一些人,他们活下来了。这本书,写的就是重建力。而且她的视角非常别致,不是着力在一个主流宏观的角度,比如男人、政治、军事;它的重心是一群留守家园的女人,这是一部“逃逸之作”,它从未稍离过战争的炮火轰鸣,可是,它却不沾一丝战争的火星。它不是史诗,它更是一种日常性、平民版本的力量,我想,它适时提供了当时美国民众急需的信心补给。
《飘》的成功,是两个天蝎座女人的联袂之作:米切尔和费雯丽。这个星座的核心词是“**”,如果这个**有一个光明的出口,那么,它是一种自我建设的大好机会;反之,如果它只能在地上匍匐游走,会变成另外一种破坏力。先是米切尔,用自己加外祖母,复合成了郝思嘉的文字形象:魅惑人心的南方美女,骨子里的野性气质,不屈不挠的生命力和生活欲。而费雯丽,又将这个形象赋予血肉之形。这两个女人,都有太多的**和与之不配套的、平平的神经结实度,所以她们用**先后成就了自己,最终,又毁于此。
冲突型的女人每每让我迷恋。米切尔本人就是这样,她身上有太多反向的东西:南方淑女的底子,一丝不苟的老式教养,又有暴烈的破坏力,沉迷喝酒、抽烟、昼夜不休的舞会;骨子里有一尘不染的肉体态度,一定要做个处女新娘,可是最喜欢玩的是性游戏,不是落实在实际操作上,而是擦着边缘而过、最大摩擦系数的性挑逗,在临界点上,最高音的部分戛然而止。与她表面骇世的叛逆前卫样子相反,她骨子里是个太没有安全感的人,她太需要取悦别人,太需要权威的肯定,太需要依赖传统秩序。所以她选择做传统的家庭妇女,每天下午打打桥牌来闲散度日,写完稿子就藏在床单下,比起文字生涯的光辉,她更需要传统婚姻模式给她的安全感。与人群逆向而行,是需要斗志的,她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储备,她的丈夫John,才是她身后真正的力量源,他是她的教练、领队、啦啦队长,整部《飘》,都是她在他的摇旗呐喊中跑到终点的。
她有敏锐的反应力和泼辣、不衰竭的幽默感,一定要成为人群注意力的中心,与己无关的话题统统很冷淡,无比要强,又无比脆弱。她无法忍受失败,她也担负不了成功,要么做第一,要么什么也不是,仅仅因为名次排后,就干脆退学了。这个态度也延续到她的写作中,她花10年时间写了《飘》,查阅了无数资料,易稿数次,不可不谓之费尽心力,可是她不许任何人提及这本她称之为“家庭妇女打发时日”的书。是她真的淡泊至此吗?当然不是,她拼命压缩自己的期望值,这是一种对薄弱信心的自我保护。她的信心脆薄到什么地步?仅仅是市面上出的一本粗劣的内战小说,就让她的打字机尘封了一年。她是眼低手高的,她必须依靠外界评价界定自己的好或不好,所以她喜欢被名声滋养,可是无法承受名声之下的生活。名声,对她而言,又成了另外一种死亡。她是只勇敢的小蚂蚁,能背起超过自己体重数倍的重物,可是她没有道路意识,她不懂得怎样把持和经营自己的生活,平日里,小蚂蚁活得战战兢兢,倒也自得,可是某日,突然横空飞来一个巨大的荣誉,这下好了,她一下就被砸晕了。
写完《飘》之后,她再未有过成形的作品,她的余生全花在对《飘》所带来盛誉的维修管理和复苏上。她笔下的郝思嘉,心思粗糙,我行我素,全然无视外界的人情冷暖,所有关乎“良心”“道德”的精细思考都留待明天,“我明天再去想好了”,只是信心勃发地直奔来日。可是作为它的创造者,米切尔本人,绝无这样泼辣、健旺的生命力,她孜孜于名,敏感于批评,《飘》出版的四年中,她回复了两万封读者来信,封封都翔实可亲,虽然内容不过是:一、关于《飘》的花絮;二、关于她自己的八卦闲碎。
二战来临后,人们对《飘》渐渐冷却之际,她不停地做出各种秀,来重新引发大家对《飘》的热情。可是,在人们眼里,她不过是个过气的明星或棒球选手,大家追捧她、敷衍她。人们在纪念日把这本书翻出来,嚼几下是非八卦,像对待所有过时的东西一样。她加速地老去了,昔日生机勃发的假小子、舞会里的小公主,开始眼角耷拉、衣衫潦草、形容憔悴,她活着就是一副即将朽去的样子,她活成了她自己的纪念碑……她心神恍惚地过马路,被一个酒醉的司机撞倒,人们看见一个半老踉跄的妇人,血肉模糊地倒在车轮下,没有人知道,那就是整个南方的骄傲、美国精神的形象代言人、南方传奇的制造者——玛格丽特·米切尔。在备受冷落中,她死于一场最平淡、潦草的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