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汉语的归化和新生(1 / 1)

我们人类对世界的感知,最初是近乎全息的视听一体;后来截断万有众流,将世界客体化,如局部化、有限化和符号化,如此一来,全息思维日益简化为低维单维,世界被扁平化,一度以语言文字的形式陈列到书本上、图书馆里,供人观看。这种视觉思维甚至独霸人类的心智数千年之久。

当现代人日益意识到听觉思维的重要性时,人们已经难以理解言说、吟诵对象时具有的魔力,听与说,都具有超凡的高峰体验。于是,对于不懂音乐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也无意义。

语言文字的产生是人类史上的大事,原生文字或者象形,或者指事,或者摹声,都企图象天法地,参与天地的化育,参与天地的沟通。它首先是真实的表达,是人取悦或致意天地自然的产物,话语、符号因此在真实的同时有了善的愿心和信的情怀,就是最暴戾无知的先民一旦熟悉话语的表达、一旦以手指画符,他们的心地也会柔软起来。

语言文字一旦被发明发现,它反过来提升了人类,自然,美是紧接着真、善之后送给人类的礼物。直到今天,初民运用声音、线条、文字和图象的力量仍有待后人参悟,一如毕加索看到一万五千年前的洞穴岩画时的惭愧,其后的艺术创作都是一部衰颓史:“一切都在创造之中,而又在衰败之中。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人能画出这里的一切。”

即使说语言文字等符号是一种工具,这一工具也是神圣的。古埃及的圣书文字、古巴比伦的楔形文字、古印度的梵文,这些原生文明文字在东西方历史上都曾被称为“圣书”。在东方,当文字被造出来时,据说“天雨粟,鬼夜哭”;以至于文字从甲骨、钟鼎、竹简上移步于纸帛时,中国人说,“敬惜字纸”。我们中国人认为,刻在甲骨上、钟鼎上的文字是神圣的,写在绢帛、纸张上的文字是神圣的,它们是呈献给天地的文章、奏表,是取悦神灵的心声,它们的力量真实不虚、不可思议。借用意象音声符号,使得我们人类的文字有着咒语的功能,有着祝祷世界的意义。如何处理废纸,在我们的历史里,有习俗,有仪式。

作为原生文字的汉语文字,有着极为独特的魅力。作为汉民族的语言文字,它有上古、中古、近古和现代不同时期的发展历程,汉语得名于秦后的大汉帝国;在此之前,华夏民族的言语称为雅言:“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尽管“五方之民,言语不通”,“言语异声,文字异形”,但秦汉的大统一,“书同文”构筑了一个社会书面表达的主体间性。文字、作为书面语言的文言文、作为口头语言的各地方言,并行不悖地得到发展,文言文不仅无远弗届地联接了中国的四夷,而且最终影响了东亚地区的民族,既是华夏文化示范的“价值观”,亦是当地文化效法的表达工具。

汉字的定型亦在秦汉年间完成,它定型为方块字似乎是天圆地方思维的产物,意味着人效法最接近托举着他的大地,通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的一系列过程,人最终参与生成了自然。不仅如此,汉字的书写可方可圆,汉字的象数义理或说形声义似乎伏藏了宇宙和存在的目的,书写汉字因此有着无穷的意味。这一现象使得一代代的中国精英之士参与了汉字的书写,在真实的书写之中,人们参悟着存在的秘密,参悟着存在的美和善;在真实的书写之中,汉字和书写者、诵读者都不是孤立的主体或客体,而是世界的有机体,是意义和目的的生成,是意义和目的本身。

汉语文字也因此成为语体、文体和书体最为丰富的文字。以语体论,汉字最初的一字既可能是一句话,是语言的浓缩;是一个有无穷意味的符号,也可能是一个具体的历史故事;汉字逐渐以二言、三言、四言成为吟咏的对象,但当思维走向深化、具体,连曹操、陶渊明这样的天才都不能阻止四言诗的终结。以文体论,唐诗、宋词、唐宋传奇、元曲、明清小说和对子,一方面日益繁复,一方面又简洁之极。以书体论,从金文、鸟书、简书到碑刻,从篆体、隶体到楷、草、行,汉语文字的表达和书写可以说是登峰造极,穷尽其态。

当其他文化的个体开始专注研思真实世界时,汉语世界的人们可以皓首穷经地研读汉语汉字,甚至借由汉语汉字抵达世界。不止于此,汉字还确定了声音,有人甚至认为拥有四声的汉字是比其他文字多一维度,在其他文字单维地指点世界时,汉字在视觉和听觉的丰富里觉照世界。

千百年来,对汉字的书写和吟诵安顿过无数的中国人,它安慰过乱世中的屈原、王羲之、赵孟,它安慰过杜甫、文天祥、汤显祖、曹雪芹,现代以来,它也安慰过鲁迅、穆旦。汉语汉字甚至是明心见性的法门;佛教文化的传入,更推动汉语成为无数高僧大德、诗人才子们参悟的最佳工具。跟穆罕穆德不同,大字不识的慧能是通过“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语开悟的;到了近代,同样底层的文盲王凤仪先生也是通过“做活的”一句话发现了自身和世界的秘密。直到今天,年轻一代的中国人又在开启重新发现汉语汉字的历程,他们发现汉语汉字里有医学、心理学、哲学、历史、宗教信仰等,在世俗化如此彻底的时代,个体生活通过母语实践着对存在的归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