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第二天发生的两件事决定了源的生活道路。太太一大早就对源说:“我的孩子,现在你住在这个家里是不适宜的。设想一下,如果梅琳知道你心中对她的想法,而又天天看到你,该是多么地难堪。”

源带着前一天的余怒答道:“我很清楚,因为我也有同感。我觉得我也想到一个不至于会天天见到她的地方去,在那儿,我会忘记每次见到她的情景和她说她不需要我的声音。”

源起初愤怒而勇敢地说着这些话,可是在快说完的时候,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无论他怎样压抑着怒气,说他要到见不到梅琳的地方去,但当他仔细思量时,他痛苦地发现,事实上,他还是希望不顾一切地留在他能看见她和听见她的声音的地方。这天早晨,太太恢复了她温和的天性,因为这时她无须为保卫梅琳或妇女的事业而反对男人,她本来就是慈祥温柔、善解人意的,她清楚地听到了源的声音中的颤抖,注意到他忽然中断了谈话,迅速地吃起碗里的食物来。他们是在饭臬上见面的,梅琳还没有来。太太安慰源说:“这是你的初恋,我的儿,它来得不易。我知道,你的性格很像你父亲。别人告诉我他像他母亲,她是个严肃沉静的人,总是执着地爱着她所爱的一切。是啊,爱兰就像你祖父,你伯父告诉过我,她有你祖父那样的快活的眼睛……好了,我的儿,你太年轻,不能过于死心眼,你离开这儿吧,去找一个你喜欢的地方,并找到一份工作,尽力去还你二伯的债,认识年轻的男男女女,过一两年——”她停住话看着源,源等待着,看着她,她接着说,“一两年以后,梅琳也许会改变主意。谁知道呢?”

但源还是不抱希望,他固执地说:“不,她不是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母亲,我能看出她接受不了我。我心血**,还以为她是我需要的女人。我不想要外国型的姑娘,我不喜欢她们。可是梅琳正中我的意,她是我喜欢的那种姑娘,但不知为什么她既新又旧——”

源又突然停了下来,他吃了满满一口食物,但又咽不下去,因为他的喉头哽着他羞于流出的泪水,为爱情流泪似乎有点孩子气,他希望自己表现得泰然些。

太太心里非常明白,她让他这样停了一会儿。最后,她友好而平静地说:“好了,就这样吧,我们等待着。你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等待,而且事实上你有债务。你必须记住你要承担做儿子的责任,无论如何,义务总归是义务。”

太太说这些话是为了鼓起源的勇气,她确实收到了效果。源费力地咽了几次,咽下了口中的食物,然后他突然发泄了他压抑在心中的怨气。虽然这些都是他前一天自言自语过的话,但他依然感到非说不可:“是的,这是他们的老生常谈,可是我发誓我已对它感到厌倦,我总是为我的父亲尽义务,可他怎样报答我?他会将我与一个无知无识的农村妻子拴在一起,让我永远地受着束缚,并且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为我做了什么。现在他又将我与我的伯父捆在一起。我要去做我以前做过的事——我要走,去参加孟的队伍,将我的毕生精力用来反抗那种被老一代人叫作义务的东西,我将再一次这样做。父亲做的那一切是由于愚昧无知,这毫无道理,像他那样愚昧无知并且伤害了我的行为是可恨的。”

这时源也清楚自己正在毫无道理地瞎说,因为父亲虽然强迫过他,但仍然设法搞到了他能搞到的钱来救他出狱。源怒气未消,准备等太太提起这一点。可她没有说他预计她会说的话,而是镇定安详地说:“我认为,如果你和孟一起生活在新的首都,这样也很好。”源对她的不争不辩感到惊讶,于是他沉默了。这件事平息下来,他们没有再说话。

在同一天,源恰巧收到了一封孟的来信。源一打开信,首先就看到他的堂弟孟责怪他不回信的话。在信中,孟不耐烦地说:“我费尽心机为你保留了这个位置等你来,因为现在每个这样的机会都有上百个人在等待。请你现在就立刻动身,因为三天之后,这所大学校就要开学了,没有时间再像这样来回通信了。”在信的末尾,孟热情洋溢地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新首都工作的。现在,这儿有成千上万的人等待着,希望找到工作。整个城市正日新月异地变化着,人们在这儿建起了一个大都市应有的一切。弯弯曲曲的旧街道已被拆除,将要建造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来吧,来这儿做出你的贡献!”

源读着这些豪言壮语,觉得心在剧烈地跳动,他将信扔在桌上,大声叫起来:“好啊,我真想去!”他立刻开始收拾他的书籍、衣服以及所有的笔记和文章,为他一生中的下一步做好了一切准备。

中午,源告诉太太孟写信来了,他说:“我最好还是走,既然一切仿佛应该如此。”太太温和地表示赞同,然后,他们又一次陷于沉默。太太像往常一样温良,但对眼前的事有些冷漠。

晚上,源和她一起像平时一样吃晚饭,太太讲了许多琐事,说到爱兰两星期之后将回家来,因为她和她丈夫原计划一起去那个北方的古都玩一个月,现在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她又说起,一种咳嗽传到了她的婴儿室,到今天为止已有八个孩子染上了。接着她镇定地说:“梅琳整天都在那儿,试用一种新药,外国人将这种药注射进血液以止咳。我已告诉她,你很快就要走了,我叫她今晚回家,我们可以多一个晚上在一起。”

这一整天源都在思索、筹划,他想过好多次,他应否再见—下梅琳。有时他希望他不再见她,可是当他有这种感觉时,他又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热望,想趁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再见她一次,让他的眼睛恋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即使他的耳朵听不到她的声音。可是他不能主动提出要见她一下。如果这事碰巧发生了,便顺其自然;但如果她不来,他见不到她,也只得认命。

受挫的爱情在他心中掀起了层层波澜。这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徘徊,徘徊时脚步停了好多回。有时他扑到**,沉浸在忧郁的愁思中,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梅琳不愿接受他。他甚至哭了,因为他是一个茕茕孑立的孤独者。有时他漫步走到窗前,凭窗伫立,眺望着这座城市。城市在炽热的阳光照射下熠熠闪光,就像一个愉快的女人,对他的愁苦漠不关心。想到自己爱别人却不被人爱,他很生气,感到自己被大大地亏待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也曾有两个女人爱过他,但他没有给予回报。想到这儿,他不禁大为惊慌,心里暗暗喊道:“难道她永远不会爱我,就像我永不会爱那两个女人一样吗?她恨我的肉体,就像我恨她们的一样,所以她不得不这样做吗?”他发现这种恐惧可怕得使他无法忍受,于是又很快转念想道:“这不能够相提并论。那些外国人,她们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我,就像我爱她那样。没有人像我一样爱过。”他又一次自豪地想:“我以最高尚、最纯洁的感情爱着她。我甚至从来也没想去碰一下她的手。噢,我只是有过转瞬即逝的一闪念,要是她爱我……”他觉得,她一定理解他对她的爱是多么的伟大、崇高,因此,虽然她已拒绝了他,他仍然应该再见她一次,让她知道他是多么的坚定不移。

因此,当他听到太太说这些话时,他感到自己的血涌上了脸部,在高度的兴奋中,他有一刻希望梅琳不要来,在走之前,他根本不想见到她。

但他还没来得及想出退避的计划,梅琳已像平时那样恬静地走了进来。起初,他不敢正视她。他站起身来,直到她坐下之后才又坐下来,他看到她墨绿色的绸旗袍,看到她可爱的细细的小手拿起象牙筷子,那筷子的颜色和她的肤色一样。他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太太觉察到了,于是像往常一样对梅琳说:“所有的事都做完了吗?”

梅琳也以同样的方式说:“是的,我对最后一个孩子也进行了治疗。但是我想,这种治疗对有些孩子来说已经太晚了。他们已开始咳嗽,但治疗一下总是会有帮助的。”她十分温柔地笑了一下,说,“你知道那个被他们称作‘小鹅’的六岁的女孩吗?她看到我带着针走进去时,竟哭出声来,抽泣着说:‘哦,阿姨,让我咳,我宁愿咳,你听,我已经咳了!’然后她装着用力咳了一声。”

于是她们笑起这个孩子来,源也笑了,他发现自己笑的时候正不知不觉地看着梅琳。他感到羞愧,一旦他看到了她,他的视线就离不开她。是的,一刻也离不开,他的眼紧盯着她的眼,虽然他一言不发,呼吸急促,可是他用他的眼睛恳求着她。他看见,她那苍白纯净的面颊上升起了红晕,但她毫不躲闪,大大方方地迎着他的凝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急促地说着话,他似乎从来没见她这样说过话,就像他已问了她一个问题,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问题。梅琳说:“源,至少我会写信给你的,你也会给我写信。”似乎再也受不了源的凝视,她十分羞怯地转向太太。她的脸依然在发烧,但是她的头勇敢地昂着,她问:“你说这样行吗,妈妈?”

太太清了清嗓子,像在谈一件很平常的事似的说:“孩子,怎么不行呢?这只是兄弟姊妹之间的通信,如果这种事都不行,还叫什么新时代呢?”

“是的。”那个姑娘欢欣地说,向源粲然一笑。源也对她探求的目光报以微笑。他的心这一天都禁锢在悲哀里,这时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一扇可以逃脱的小门,这扇小门正向它敞开。他想:“我可以告诉她一切!”这是令人陶醉的狂喜,因为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一个他可以向其敞开心扉、倾吐衷肠的人。他比以前更爱她了。

那天晚上,他在火车上暗自寻思:“如果有她那样的朋友能够倾吐肺腑之言,我这辈子即使没有爱情也行。”他躺在狭窄的**,心中充满了纯洁崇高的思想和坚定不移的勇气。爱净化了他,就像他以前情绪一落千丈一样,她的几句话又一下子使他的情绪高涨起来。

清晨,火车风驰电掣般地穿过曙光下一片绿幽幽的丘陵,在雄伟壮观、回声振**的古城墙脚下轰隆隆地驶了几里路,然后在一座崭新宏大、具有外国风格的灰色混凝土建筑旁停了下来。源坐在窗口,清楚地看到这灰色的背景上衬着一个人,并立刻认出那人是孟。孟站在那儿,灿烂的阳光沐浴着他的刀、插在皮带上的手枪、铜扣子、白手套,还有他瘦长的脸。他身后是一队排得整整齐齐的士兵,每人的手都放在手枪的皮套上。

到这时为止,源一直都是个普通的乘客,但当他走下火车,人们看到一个英姿勃勃的军官正在迎接他时,便立即给他让开了一条路。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起先一直在向其他旅客乞讨,现在也不再盯住那些旅客,听任他们背起口袋和篮子走开,而是跑过来向源行乞。孟看到他们吵吵嚷嚷,便大声喊叫起来:“滚开,狗东西!”他转向他的部下,厉声说:“照料好我堂哥的行李!”孟没有再跟他们说话,他拉着源的手,领他穿过人群,像以往一样急躁地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没关系,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很忙,要不然我会到船上来接你。源,你这次回来正赶上了好时候,现在就迫切需要像你这样的人。祖国到处都需要我们。人民像绵羊一样无知……”

这时,他在一个小检查官面前停了下来,高声说:“当我的部下带着我堂哥的行李来时,你放他们过去。”

那个小检查官是个卑微而又顾虑重重的人,并刚刚得到这个位置。听了孟的话,他说:“先生,上级命令我们打开所有的行李,搜查鸦片、武器和反革命书籍。”

孟开始发火,他可怕地咆哮着,双目圆睁,乌眉倒竖。他吼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的司令在党内的地位是最高的,我是他的第一队长。这是我的堂哥!这种只对普通乘客才生效的区区规则,怎么能用来污辱我?”说话时,他将戴着白手套的手放在手枪上,于是那小检查官急忙说:“先生,饶了我吧!我确实没看出你是谁。”这时,孟的士兵们到了,那个检查官在源的行李上印上记号,没有检查就放行了,整个人群也耐心地分开让他们通过,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乞丐默默无言地从孟的身边退走,直到他过去之后才继续乞讨。

孟昂首阔步地穿过人群,领源走向一辆汽车,一个士兵迅速上前打开车门。孟请源上车,然后自己也跟了上去,车门随即关上了。士兵们跳上车,站在车的两边,然后汽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

因为是早晨,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许多农民用扁担挑着菜筐,筐里装着他们的产品。一队队的驴子驮着装满谷子的大袋,袋子横在晃动的驴背上。街上还有装满水的独轮车,车上的水取自附近的河,被运进城里去出售。街上还有上班去的男男女女、到茶馆去吃早点的男人,以及各式各样各行各业的人。开车的士兵技术娴熟,胆大心细,他不停地按着喇叭,在人群中奋力开出一条路来。人们向街的两边奔跑,就像一股强劲的风将他们一吹为二。他们趔趔趄趄地拉扯着他们的驴子,以免车子碰上这些牲畜。妇女们在路边紧紧地搂着孩子。源感到害怕,他看着孟,看他是否会下令在受惊的人群中开得慢些。

但是孟对这种横冲直撞已经习惯。他坐得笔直,凝望着前方,并兴高采烈、得意扬扬地向源指点着可见的一切。

“源,你看到这条路了吗?一年以前它还不到四尺宽,连一辆汽车都通不过!那时即使在最宽的马路上,仅有的交通工具也只是马拉的大车。可现在,你瞧这条路!”

源回答说:“我看到了。”他透过士兵们身体之间的缝隙看出去,看到了宽阔坚实的街道,路两旁是房屋和商店的废墟,人们拆了这些房子为新的街道让路,在这片废墟的边缘,人们已建起了一些新的商店和房屋。单薄的建筑如雨后春笋一般平地升起,它们有着富丽堂皇的外国样式,被漆得五光十色,并安装着大玻璃窗。

但穿过这宽阔的新街之后,一个巨大的黑影蓦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源看出那是高耸的古城墙,他们已到了城门口。墙脚下,特别是在城门洞里,源看到一堆堆用席子搭成的小棚子,其中居住着赤贫的人们。这时还是早晨,他们正忙着自己的营生,女人们在四块砖支起的大锅下点起火,捡回一些她们在垃圾堆上找到的菜帮子,正在准备早饭。孩子们**着肮脏的身子跑来跑去,男人们走出来,依然萎靡不振,正准备去拉黄包车或拖板车。

孟注意到源正看着这些景象,他恼怒地说:“明年我们将不允许这些小棚子存在。到处都有这样的人,这是我们大家的耻辱。国外的大人物必然会到我们的新首都来,其中甚至还有王子。可是这种景象真丢人!”

源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他和孟有同感,觉得这些棚子不该在那儿。确实,这些男男女女贫穷得不堪入目,必须采取措施使他们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源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可以让他们工作,或送他们回家种田,这样他们就会——”

孟的脸色变了,仿佛这话勾起了他过去的什么隐痛,他激动地叫道:“哦,就是这些人使我们的国家倒退!我希望我们能把祖国打扫干净,只用青春来建设它。我真想将整个城墙拆了。当我们用大炮而不是弓箭来打仗时,这古老愚昧的城墙就再也没有什么用了!什么墙能防御飞机扔炸弹呢?让我们拆了它,用这些砖头来建造工厂、学校和供年轻人学习和工作的地方!可是这些人,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不许人拆城墙。他们威胁说——”

听见孟如此说话,源问:“我记得你过去常为穷人悲哀,孟,是吗?我好像记得你常为穷人受压迫而愤慨,当一个穷人被外国人或警官打了时,你总是义愤填膺。”

“我一如既往。”孟飞快地说,转过身去看着源。源看出他的凝视漆黑、深沉,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孟说:“如果我看到一个外国人碰一碰这儿最穷的乞丐,我会像以前一样愤愤不平,也许这愤慨比以前更甚,因为我对外国人无所畏惧,我可以拔出手枪对准他。但我的见识要比以前广了。我知道眼下妨碍我们的主要就是这些我们为之服务的穷人。他们人数太多。谁能教化他们?他们是没有希望的人。所以我认为,要让饥荒、洪水和战争卷走他们。让我们只保留下他们的孩子,然后在革命的过程中塑造他们。”

孟用洪亮的声音和老爷派头说着这些话。源与他相比,略显得不如他那么敏捷,源一边听一边思考,认为孟说的话中确实包含着真理。他忽然想起那个外国传教士,那个传教士在许多好奇的人面前给他们看那些可厌的景象。是的,甚至在这座宏伟的新城里,在这宽阔的街道上,在这些华丽的商店和房屋之间,源也看到了一些那个传教士向人们展示的东西——一个乞丐的双目失明,他的眼睛被疾病毁了。这些小棚子的门前都流着污水,所以这早晨的清新空气中已掺入了一种腐臭。他在那个外国传教士面前感到的愤恨和羞愧又在他心中生起,愤怒夹杂着痛楚,搅动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像孟一样感情冲动地叫道:“我们一定要把这一切污秽**涤干净!”源在心中肯定孟是正确的。在这样的新时代,这些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的穷人有什么用?他的心肠一直都太软了,让他也像孟一样硬起心肠来吧,不要让自己为同情这些无用的人而白白消耗了自己。

他们终于到达了孟的营房。由于源不是营中的士兵,他不能住在营房内。孟已为他在附近的旅馆中租了一个房间,那个房间又小又暗,而且不干净。当源有些疑惑时,孟抱歉地说:“现在城里住房非常拥挤,无论出多高的价,我也无法随便就租到房子。建造房屋的速度不够快——这座城市的规模在迅速扩大,建设力量跟不上它的发展速度。”孟得意地说,然后他又自豪地说,“堂哥,为了我们崇高的事业,我们能够忍受建设新首都期间的一切艰难困苦!”于是源打起精神,说他很愿意住在这儿,这间屋子很好。

这天晚上,源独自一人在他的房间里,坐在窗前的小写字台前,开始写给梅琳的第一封信。他斟酌开头应怎么写,不知是否要说些客套话。但是在这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已有点满不在乎起来。那些废墟中的旧房子,那些崭新兴旺的小店,那穿过旧城、无情地向前延伸但尚未竣工的宽阔街道,以及孟的所有热情、无畏和愤慨的言谈都使源满不在乎起来。他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以时髦的外国方式开了头:“亲爱的梅琳——”他写下这粗黑醒目的几个字,在继续写之前坐着沉思。他凝视着这些字,心里充满了柔情。“亲爱的”,这话除了对最心爱的人说,还能对谁说呢?梅琳,这是她本身,她就在那儿,然后他又拿起笔开始疾书,告诉梅琳他那天看到的一切——一座崭新的、年轻的城市正从废墟上升起。

如今这座新城将源卷进了它生活的旋涡。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繁忙、快乐,也许这只是他的自我感觉。到处都有工作可做,工作中有无限的乐趣,工作的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崇高的意义,这就是为大众的未来幸福而努力。在孟领源所见到的一切人中间,源也感受到那种同样的对工作和生活的崇高热望。这座城是这个国家搏动着的年轻的心脏,城里到处是与源相差无几的年轻人。他们绘制着宏伟的蓝图,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不为自己,而是为了人民。这儿有许多搞城市规划的人,主任是个矮小的风风火火的南方人,说起话来显得有些急躁,他的脚步和他的小巧精致、孩子般的手的挥动都很迅速敏捷。他也是孟的朋友,孟向他介绍源说:“这是我堂哥。”这一句话就够了,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谈开他的城市规划,讲他将怎样拆除古老蠢笨的城墙,那些古砖经历了几百年的日晒雨淋,依然很好,像石块一样完整,比现在制造出来的砖要强。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说,这些砖应该用来建造新政府所在地的大厦,那是一座不同凡响的新式大厦。一天,他带源进了他的办公室,那间办公室在一座东倒西歪的房子里,到处灰尘蒙蒙,蛛网飘拂。他说:“这些旧房子不值得我们再去花费人力物力。我们由它们去,等到新房子盖好,我就拆除这些旧房子腾出地方来建别的新房子。”

积满尘埃的房间里摆满了桌子。桌前有许多年轻人正在画设计图或在纸上测绘,有的正给屋顶和檐口画上鲜艳的颜色。虽然这些房间十分破旧,但由于其中的这些年轻人和他们的宏伟蓝图,它们就充满了勃勃生气。

这时,他们的主任高喊了一声,一个人应声跑了进来,主任以长官的口吻说:“把新政府的建筑设计图拿来!”拿到图纸后,他将它们在源的面前展开。图纸上真的画着十分高大雄伟的建筑,建筑材料是古城墙砖。它们崭新恢宏,排列整齐,每个屋顶上都飘扬着新的革命的旗帜。街道也画在图上,街旁绿树成荫;身穿富丽服装的男男女女一起走在人行道上;街上没有驴队、手推车、黄包车或现在可见的任何低级交通工具,只有色彩鲜艳的红、蓝、绿色的大汽车,车上坐满了富足的人。图上也没有出现乞丐。

看着这些设计图,源不得不承认它们美极了。他心醉神迷地说:“什么时候能竣工?”

那个年轻的主任很有把握地说:“五年之内!现在一切都在突飞猛进地发展。”

五年!这算不了什么。源又在自己黑暗肮脏的屋子里沉思默想。他看着周围的街道,现在这儿还没有他在图上看到的那些建筑。这儿没有树木,也没有富裕的人群,穷人依然在喧闹争斗。但源认为五年的时间只是一瞬。就好像一切都已经实现了似的,那天晚上源给梅琳写信,告诉她人们已计划好了什么。当他将一切都写下来,详细地告诉她这座新城未来的前景时,这一切更是似乎已经实现了,因为所有的设计图都画得清清楚楚:屋顶的颜色是鲜蓝的,由琉璃瓦盖成;图中的树上挂满了叶子。源记得,在一座革命英雄的塑像前甚至有一座喷泉。他不知不觉地将这一切都写下来告诉梅琳,好像一切都已完成。他写道:“这儿有个宏伟的大厅,有一道巨大的门,宽阔的街道旁绿树成荫……”

其他方面的情况也一样。年轻的医生学习西医的治疗方法,为病人开刀解除痛苦,他们蔑视父辈的医道,设计出了大医院。有的年轻人计划办大型的学校,在那里,农村里的孩子都可以受教育,这样整个国家就没有不会读书写字的人了。有的人着手制定管理其他人的新法律,这些法律制定得十分周详,监狱也为那些违抗他们的人准备好了。还有一些人计划用不拘一格的新颖写作方法写新书,书中写的都是男女之间的自由恋爱。

在所有的计划之中,还有一位司令制订的战斗计划。他筹划着新部队、新战舰和新的战争方式。他计划有一天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新式战争,向全世界证明他的祖国像其他任何国家一样强大。这个司令就是源以前的家庭教师,他后来成了源的队长,现在是孟的顶头上司。当源被人出卖并送进监狱后,孟秘密地投奔了他的部队。

现在,源知道孟的司令原来是这个人时,心里颇有点不自在,他希望司令不是他,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司令是否对他还有几分怨恨。可是当司令命令孟将堂兄带到他跟前时,源也不敢拒绝他。

因此,在一个指定的日子里,源和孟一起去看他。虽然源表面上装作不动声色,沉着冷静,但心里疑疑惑惑,忐忑不安。

他走过一道卫兵守候的大门。卫兵们军服整齐,英姿勃勃。他们个个长枪在手,枪筒寒光闪闪。他穿过干净整齐的院子,走进一个房间,司令正坐在桌旁,这时,源才感到害怕是没有必要的。顷刻之间,源已看出他的老家庭教师并不会抱怨他。他比源上次见到时更加衰老,但现在他已是个闻名遐迩的军队司令了。虽然他不苟言笑,严酷无情,可他的脸色并不气势汹汹。当源进来时,他没有起身,只是对着一个座位点了点头。源在凳子的边上就座,因为他曾是这个司令的学生。他看到他依然记得的那双锐利的眼睛正从西式眼镜后面凝视着他。他那沙哑的、多少使人感到有点亲切的声音源也还记得,现在他突然问道:“那么你现在到底还是参加我们的行列了!”

源像儿时一样简单地点了点头,说:“我的父亲将我推上了这条路。”他将他的经历说了一遍。

司令以十分锐利的目光看着他,又问:“那么你仍然不喜欢军队?有了我教给你的一切,你仍然没能成为一个战士?”

源像以往一样有点茫无所措,忐忑不安。但他马上又下决心做到无所畏惧,不害怕这个人。他说:“我仍然恨战争,但我能以其他方式尽我的一分力量。”

“什么方式?”司令问。

源答道:“如今我要在这所新的大学校里教书,因为我要挣钱,我将自己闯出一条路。”

这下司令开始不安起来,他望着桌上的一只外国钟,似乎源不是战士,他便对他毫无兴趣。于是源站起来,在一边等着,听司令对孟说话。司令说:“你制订好新营地的计划了吗?新的军事法要求从各省增加征兵数目。从今天算起,新的分遣部队一个月以后到达。”

听司令这么说,孟将鞋跟一碰,站得笔直,他在司令面前一直没有坐下来。他敏捷地敬了个礼,以清晰自豪的声音说:“司令,计划已经订好,正等您批准,然后就可以执行了。”

这简短的会见就这样结束了。这时,排成纵队的士兵们正从操场上操练回来。源从他们中间经过时,虽然心中强烈地生起往日的那种厌恶,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些人与他父亲手下的那些慵懒松懈、嘻嘻哈哈的家伙截然不同。这些人都很年轻,至少有一半不到二十岁,他们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王虎的部下总是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当他们操练完,七零八落地回家休息时,总是祖鲁地耍着花招推来搡去,高声咋呼,瞎开玩笑,所以院子里总是充满了粗鲁的笑声。小时候,源每天都能知道什么时候开饭,因为他和父亲居住在内院,每当开饭时便会听到院外的哄闹、咒骂和狂笑声。可是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沉默地归来,他们的脚步庄重一致,发出宛如一个巨人那样的脚步声。源从他们身边走过,望着他们那一张张的脸。他们全都年轻、单纯、严肃。他们是新型的军队。

那天晚上,源又给梅琳写信,信中这样写道:“他们看上去年轻得不像士兵,他们的脸是农村少年的脸。”然后他想了一会儿,想起了他们的脸,又写道,“可是他们有一种战士的气概。你不理解,因为你没有像我一样生活过。我的意思是他们是单纯的。看着他们,我就知道他们是如此单纯,他们完全能像吃饭那样杀人——这是像死亡一样可怕的单纯。”

在这座新的城市里,源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和使命。他终于打开了书箱,将书放在他买来的书架上。还有那些他在外国培育出来的种子,他有点怀疑地瞧着依然封在口袋里的各类种子,自问如果将它们种在祖国更黑更厚的土壤里,它们将会怎样生长。他撕开一只口袋,将种子倒在手掌上。硕大、金黄、等待机会萌发的麦种躺在他手上。他必须找到一小块土地试验它们。

如今,源已被卷进由迅速变换着的日、周和月组成的时间的轮回之中。他在学校里度过整个白天。每当早晨,他就走向那些或新或旧的房子。那些新房子是灰暗的西式大厦,由水泥和细钢筋建成;这些房子建得太快,以致许多地方已一块块剥落下来。但源的教室是在一座老房子里。因为房子是旧的,学校领导甚至不愿把破窗户修理一下。金色的秋日变得悠长、温暖。起初看到门铰链锈得嘎嘎作响,门无法关上时,源也没说什么。可是随着冬天的临近,天气已变得寒冷刺骨,十一月随着西北高原刮来的朔风呼啸着到来,细黄沙通过每一道缝隙沙沙地钻进教室里来,源裹着大衣,站在他瑟瑟发抖的学生面前,改正他们错漏百出的文章。夹着灰沙的风吹过他的头发,他在黑板上为他们写下诗词的格律。但这几乎没什么用,因为学生们心不在焉,一心想在衣服里缩成一团。他们蜷缩着,但有些人的衣服毕竟太单薄了,抵御不了严寒。

源起先写报告给他的领导。那个领导是个官员,他七个星期中有五个星期在那座沿海的大城市度过。他对这些信置之不理,因为他在多个地方工作,他的主要任务是收齐他所有的工资。源生气了,亲自找到学校的最高领导,将学生们的窘境告诉他:窗户上的玻璃破了,地板上的木板已开裂,刺骨的寒风从他们的脚间吹过,门也关不上。

但那个领导有许多任务,他不耐烦地说:“忍一忍,忍一忍!我们现有的资金必须用来造新房子,而不是修无用的老房子!”这是这座城里到处都可以听到的话。

源考虑着那个领导理直气壮的话,梦想着崭新的大厦和舒适温暖的教室,可事实是冬天日渐逼近,一天冷似一天。如果源想解决这个问题,他就必须用自己的工资雇一位木匠来修理,使房间能避风防寒。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他已经开始喜欢教学了,并感到自己对所教的学生产生了爱。他们通常不怎么富裕,因为有钱人将他们的孩子送进了私立大学,那类学校里有许多外国教师,校舍里每天还有供他们取暖的火和精美的食物。但这是一所公立学校,由新的政府开办,因此缺少资金。这所学校里有小商人的儿子,有薪金微薄的老私塾先生的儿子,还有几个精明的乡村小伙子,他们希望能够比在田间劳动的父辈们生活得更好些。他们全都年轻单纯,衣衫褴褛,营养不良。源爱他们,因为他们紧张而热切地希望能理解他教给他们的一切,虽然他们常常不怎么理解。有的学生懂得多些,有的学生懂得少些,但总的说来所有的人都懂得不多。是啊,看着他们苍白的脸和热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源希望他能有钱用来修理教室。

可是他没有钱,他甚至不能按期拿到工资,因为他的一些领导先拿钱。如果这个月钱不够,或因某种原因一些钱停发了,如为了军队,为了某个官员的新房子,或一些钱落进了某人的私囊,那么源和其他一些新教员就必须耐着性子等。源没有耐心,因为他急切地想摆脱他伯父的债务,至少能先摆脱一项债务。他写信告诉王掌柜:“至于你的儿子,我还无能为力。我在这儿没有权,我能做的一切就是保住我自己的位置。但我把挣到的钱的一半寄给你,直到我还清我父亲借的钱为止。只是我不能为你的儿子负责任。”就这样,源在这个新时代至少挣脱了一些血缘关系的束缚。

因此他无法为他的学生们花费他自己的钱。他写信告诉梅琳,他多么想能够修理教室,冬天来临,天气多么寒冷,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次她很快就回信了:“为什么你不将他们带出破旧而不中用的房子,到暖和的院子里去上课呢?如果不下雨,带他们到太阳底下去上课。”

源手中拿着她的信,奇怪自己怎么没先想到这一点。冬天气候干燥,常常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从此以后,他常常在他找到的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给学生上课,那是在两座建筑的边墙形成的一个角落里。如果有人经过时笑话他们,源就置之不理,因为阳光是温暖的。他不禁更爱梅琳了,因为她在新房建造起来之前很快想到了这个简便可行的方法。梅琳回信的迅速也使他领悟到了什么。当他提出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时,她的信总是回得比平时快。源开始变得狡猾起来,总是不断向她倾诉他的种种困境。如果他谈到爱情,她就不会回答,可如果他谈到困难,她就会热心地回信。他们俩之间的信件来往得很快,像秋风吹落的树叶一样越积越厚。

在隆冬来临之际,源还找到另一种使身体暖和的方法,那就是去田间劳动,将那些外国的种子播在田里。在学校里,源必须开许多种课,因为对这些渴望求知的年轻人来说,这所学校没有足够的师资。当时到处都开办了新的大学校,传授那些人们从来没有学过的外国知识。年轻人拥进学校去学习,但学校没有足够的师资能向他们传授在这个新时代他们渴望知道的一切。因此,由于源去过国外,他便受到推崇和荐举,要他把所知道的一切教给学生。他所教的课程之一就是怎样以新的方法种植和保养种子。他得到了一片土地。那块地在城墙外面,靠近一个小村庄。源带领他的学生上那儿去,他将学生组成了一支有四路纵队的小队伍。在街上,源阔步走在学生们的前面,他为他们买的是锄头而不是枪,他们把锄头扛在肩上走。过路的行人瞪着他们看,许多人停下手中的活盯着他们,惊奇地大声说:“这真是稀奇!”源听到一个老实巴交、愚鲁迟钝的黄包车夫喊道:“哦,如今我在城里天天看到新鲜事,可是没有哪桩事比这更新鲜:用锄头去打仗!”

听到这话,源不禁笑了,他回答说:“这是最新型的革命队伍。”

当他在冬日的阳光下轻松地前进时,这种自豪感使他欣慰。这的确是支队伍,是他有生以来领导的唯一的一支队伍,它由到田间去播种的年轻人组成,当源前进时,他以儿时在父亲的军营中学会的那种节奏迈着步子。虽然源不知不觉,但他的步伐如此响亮、清晰,以至他部下的凌乱步伐也开始变得整齐,并与他一致起来。顷刻之间,他们行军的步伐在他们身上形成了一种脉搏般的节奏。当他们穿过阴暗古老的城门时,步伐声在长着苔藓的墙砖间回**,回声一直传往墙外的乡间,这一节奏在源心中开始形成短小精悍的诗句。这种事很久没有发生过了,仿佛他刚从扑朔迷离的迷津中走出,仿佛现在的工作使他宁静,使他神清气朗,并升华为诗篇。他凝神屏息地等待着,当这些诗句向他涌来时,他以在土屋逗留的那几天中感受到的久远而清晰的快乐捕捉住了它们。三行生气勃勃的诗清晰地出现了,可是还缺少第四行。路已快到尽头,那块地就在眼前,他仓促中竭力想将最后一句诗挤出来,可它却毫无踪影。

他必须将这些诗句从心中驱除出去,因为这时他的学生中间响起了一片低语和怨言。他们上气不接下气,说源领他们跑得太快了,他们不能跑这么快,锄头又这么重,他们吃不惯这样的苦。

因此源必须拋开他的诗,他真诚地安慰他们说:“我们到了,就是这块地。在开始种地之前,大家先休息一会儿。”

那些年轻人躺在那块地旁边的田埂上,汗真的从他们苍白的脸上淌了下来。他们胸部起伏,喘着粗气。其中只有几个农村小伙子没有陷入这样的窘境。

他们休息时,源打开了装有外国良种的袋子。青年们都将双手握成杯状,源将那些饱满的金色种子倒进他们手中。现在他觉得这些种子特别珍贵。他想起了他怎样在万里之外的异国土地上种植这些种子,想起了那个白发老人。他自然也想起了那个与他接吻的外国姑娘。当他坚定地将种子倒出来时,他想起了这一切。他希望她没有那样做过!可那一刻终究救了他,使他孤独地踏上了他的人生旅程,直到他找到了梅琳。他迅速抡起锄头开始挖地。“看,”他对观望着的学生说,“锄头必须抡起来!开始可能要费些力,因为你们一上来不可能像这样挥动锄头。”

他像那个老农曾经教他的那样上下挥动着锄头,锄头在阳光中闪闪发光。那些年轻人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试着像他那样挥动锄头。爬得最慢最迟的是那两个农村小伙子,他们虽然清楚地知道怎样使用锄头,却拖拖拉拉地不愿动弹。源看出了这一点,厉声喊道:“你们怎么不干?”

那两个小伙子起先没有回答,然后其中一个怏怏不乐地咕哝着:“我到学校来不是为了学习我在家里已干了一辈子的事,而是来学习一种更好的谋生手段的。”

听到这话,源生气了,他迅速地回答说:“是的,如果你知道怎样将田种得更好,你就不必离开家,去寻找挣钱更多的活计了。更好的种子、更好的耕作方法和更丰硕的收获也会使你的生活更好。”

这时,在源和他的学生周围已聚集了一小群村里来的农民。他们惊奇万分地站着,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年轻学生带着锄头和种子出来种地。起初他们诚惶诚恐,默不作声。但看到那些年轻人不会使用锄头,他们立刻开始咯咯大笑。当源说这些话时,那些农民已感到不那么拘束了。有个人高声说:“先生,你错了!无论一个人怎样工作,无论他播什么种子,一切收获都是由老天爷决定的!”

源不知为什么受不了当着学生的面遭到反驳,所以他不屑搭理这个无知无识的人。如同没有听到这蠢话一般,他教学生们怎样将种子播进田垄,怎样在种子上盖上一定厚度的土,最后又怎样在每一田垄的尽头插上标牌,说明种子的名称、播种时间以及播种人的姓名。

那些农民目瞪口呆地看他们做这一切,对这种精耕细作感到好笑。他们放肆地笑着,高声说:“你数过每粒种子吗?”“兄弟,你已给每颗种子取了名字,记下了它的皮色了吗?”另一个喊道:“我的妈呀!如果我们这么细心地照料每一颗小种子,我们十年也不会有收成!”

源的学生对这些粗俗的玩笑不屑回答,那两个农村小伙子是所有人当中最气愤的,他们高喊:“这些是外国种子,不是你们在地里播的一般种子!”农民们的嘲谑使他们比老师还要起劲地工作。

过了一会儿,嬉笑声在观望的人群中沉寂了。他们沉下了脸,感到无趣,好像碰巧似的一个接一个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回村去了。

然而源十分快乐。他们继续播种。抚摸着手中的泥土,他感到心情舒畅。这泥土十分肥沃,它衬着金黄色的外国良种,真令人赏心悦目。这天的工作就这样完成了。源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带有快意的疲倦,但这种疲倦使他精神焕发。他抬起头来,看到了那些年轻人,他们中间即使最苍白的这一下也有了清新健康的脸色,虽然迎着西面吹来的寒风,他们的全身却很暖和。

“这是个取暖的好方法,”源笑着说,“这比什么火都强。”那些年轻人为了使源高兴,便大声笑起来,因为他们喜欢他。但那几个农村小伙子虽然脸颊红红的,却有点闷闷不乐。

那天晚上,源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将一切写下来告诉梅琳。因为对他说来,每晚告诉梅琳他一天是怎样度过的已像吃饭喝水一样必不可少。写完了信,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眺望那座城市。暗淡的旧房子鳞次栉比,参差错落,一群群地挤在一起,在月光中显得黑黝黝的。但在这些旧房子之中,到处都有些高大的有红屋顶的新大楼突兀地耸立着,它们有棱有角,具有异国情调,许多窗户里灯火通明。穿过整个城市的几条新马路显现出灯火辉煌的宽阔的轨迹,使月光黯然失色。

注视着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他对眼前的一切却似见非见,因为他看得最清楚的还是梅琳。在他的心中,梅琳是那样年轻、清晰,而整个城市只是她的脸庞的背景。蓦地,那第四行诗从他脑海里跳了出来,就像他见到它印在纸上一样,这首诗居然这样神奇地完成了。他奔向桌子,拿起他刚刚封好的信。他拆开信,在信上加了这些字句:“这四行诗今天突然来到我的心中,头三行是在田间劳动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但直至回到城里想着你时,才找到完美的最后一行。它当时来得十分容易,就像是你说给我听的一样。”

源就这样住在这座城里,白天忙于工作,整个晚上则用来写信给梅琳。她写给他的信要少些,但写得稳重,词句少而精,却并不单调乏味,因为她的话言简意赅。她告诉他,爱兰在离家几个月之后又回家了,他们夫妇俩将一个月的旅游一延再延,直到现在才回来。梅琳写道:“爱兰比以前更美了,可是她失去了她的温柔,也许她的孩子会将这种温柔带回来。那个孩子再过不到一个月就要出生了。她常回家来,因为她说在自己的旧**睡得更舒服。”她还告诉他:“今天我第一次真正地为病人动手术,那是截去一个妇女的脚。她的脚在儿时被裹起来,一直裹到现在,已形成了坏疽。我不害怕。”她说:“我永远喜欢与那些弃儿一起玩耍,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她们是我的妹妹。”她还常常告诉源一些弃儿说的可爱的孩子气的话。

有一次她写道:“你的伯父和他的大儿子要求盛回家来。他们说他花钱太大手大脚。现在,他们不能从老家的土地上收到租金,长媳又不愿将她丈夫的薪金寄往国外,而别处也找不到大笔的款子,因此盛必须回来,因为他很快就会缺钱了。”

读这封信时,源沉思着,想起他最后一次看到盛的情况:他穿着精致的新衣,走在那个外国大城市阳光灿烂的街道上,舞动着一根闪闪发光的小手杖。自从他注意修饰仪表,他的确花了大量的钱。盛毫无疑问得回家,银钱短缺毫无疑问是使他回家的唯一原因。源接着又想起了那个向盛献媚的女人。他想:“盛最好还是回来。我很高兴他终于要离开她了。”

梅琳总是小心翼翼地回答源告诉她的每一个问题。当冬天日渐寒冷时,她告诫源穿上厚一些的大衣,吃得好一些,睡眠要充足,不要过度劳累等。她还多次关照源在旧教室里要注意防风。可他在信中提到的一件事她始终没有回答。他在每封信中都写道:“我没有变。我爱你,我等待着。”可她对此从不回答。

不管怎么说,源认为她的信写得完美无瑕。每个月四次,在那一定的日子里,源知道他晚上回屋去时总能如愿以偿地在桌上发现她长长的信,信封上是她那清晰小巧的字体。每个月中的这四天成了源的节日。为了预见自己必然会得到的欢乐,源买了一个小型的日历,预先将他会收到信的日子在日历上标上记号。他用红笔将它们标出,看了一下,到新年一共还有十二个这样的日子。到过年时就会有假期,他将回家去看她。过年之后的日子他没有做记号,因为他心中有一种隐秘的希望。

源就这样从这个第七天挨到下一个第七天,除去工作,几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也不需要朋友,因为他心里很充实。

可是孟有时会强迫他出去,这时源就与孟到某个茶馆里坐上一晚上,听孟和他的朋友发牢骚。因为孟并不如当初源看到他时那么春风得意。源听着,听出孟依然愤世嫉俗,依然大声疾呼要反对这个时代,甚至是新时代。一天晚上,在一条新街上刚开张的茶馆里,源、孟和四个青年军官在一起吃饭,这些年轻人对一切都感到不满。桌上的灯起先太亮,然后慢慢地暗了。菜上得太慢,使他们不太满意。他们想喝一种外国白酒,却买不到。跑堂的在孟和其他四个军官中间穿梭奔忙,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不时地擦着他的光头,生怕得罪了这些皮带上佩着寒光闪闪的手枪的青年军官。甚至当歌女们进来,学外国的时髦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时,这些青年人依然未能尽兴。他们大声嚷嚷,说这个歌女的眼睛怎么小得像猪眼睛似的,那一个又长了一只蒜头鼻,这个太肥,那个太老,直到所有的歌女眼中满是眼泪和怨恨。源虽然也认为她们不漂亮,却不由得同情她们,他终于说:“算了吧,不管怎么说,她们总得挣钱糊口。”

一个军官听了大声说:“我看她们最好挨饿。”他们爆发出青年人的哄笑声,站起身来,他们身上的刀把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然后他们离开了茶馆。

那天晚上,孟送源回他的住所。他们一起沿街走着,孟吐露出他的不满,说:“事实上我们都窝了一肚子火,因为我们的领导没有公平地对待我们。在革命中,我们人人平等,每人机会均等,这是原则。可是现在我们的领导正在压迫我们。我的司令,你认识他,源,你见过他,哼,他像个旧军阀似的坐在那儿,每月作为这个区的军队首长领到大笔薪金,而我们年轻人总被困死在一个位置上。我当时很快被提升为队长,提升得如此之快,以至我充满了希望,愿为我们伟大的事业赴汤蹈火,因为我期望能青云直上。虽然我费心劳神地工作,可我粘在这儿了,我始终是个队长。我们都不可能再往上升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个司令害怕我们,他害怕我们有一天会胜过他。我们年轻力壮,更有才能,所以他压制着我们。这难道是革命精神吗?”孟在一盏路灯下停了下来,向源提出这些尖锐的问题。源看到孟的脸像他过去在忧郁的少年时代一样,充满了愤慨。当时有几个过路人好奇地在旁边盯着他们看。孟看到他们,便降低嗓门,继续往前走,最后,他十分烦恼地说:“源,这不是真正的革命。必须再有一场革命。这些人不是真正的领导,他们像旧军阀一样自私。源,我们年轻人必须重新开始。人民大众还是像以前一样受压迫,我们必须为他们重新奋起。如今我们所有的领导都已将人民大众忘得一干二净了……”

孟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凝视着前方。这时,在一个很有名的游乐厅的大门口,响起了一阵喧哗声。这个游乐厅的灯光炫目地照耀着,像鲜血一般殷红明亮,在这血色的光中他们看到一幕令人咬牙切齿的景象。一个来自某条外国轮船上的水手,就像源在江上的外轮上看到的那种水手,正半醉半醒地攥紧粗糙的拳头打那个用车将他拉到游乐厅里来的人。他醉醺醺地、气势汹汹地大声嚷嚷,头重脚轻,趔趔趄趄。孟看到那个白人在打人,便很快地向前冲去,源也跟在他后面跑。当他们跑近时,听到那个白人正在用下流话咒骂那个黄包车夫,因为那个车夫竟敢认为那个白人给的钱不够。在那个白人的击打之下,那个车夫哆嗦着,举起手来抵挡,因为那个白人身材高大,当他醉醺醺的拳头落下来时,每一下都又凶又狠。

孟冲到他们面前,朝那个外国人喊道:“你敢,你敢!”他扑向那个白人,抓住他的胳膊,将它们扭在他的背后。可那个水手不愿这么轻易地就束手就擒,他可不在乎孟是个队长或是什么别的。对他来说,与他不同种族的人都一样,都是卑贱的,他转过来骂孟。若不是源和车夫跳到他们之间挡开那些拳击,他们在相互憎恨中会扑向对方撕打起来。源痛苦地恳求孟:“他喝醉了,这个家伙,他只是个普通人,你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地将那个醉醺醺的水手推进了游乐厅的大门,那个醉汉到了那儿便忘了这场争吵,径自寻欢作乐去了。

源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些零碎铜板,递给那个车夫,于是这场争吵就此平息了。那个车夫是个矮小干瘪的老人,一天到晚吃不上一顿饱饭。他很高兴事情能这样了结,感激之余他略略笑了一下,说:“你懂道理,先生!确实,一个男子汉不能跟孩子、女人或醉汉计较。”

孟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他对那个水手的气还没有完全消掉,依然怒气冲冲,不能自禁。当他听到那可怜的笑声和陈腐的俗话,看到那个挨打的人有了几个铜板便很容易地息了怒火,他简直不堪忍受。是的,他受不了。这时,那个外国人对中国人的侮辱在他心中激起的愤慨莫名其妙地变了味。他默默无言,但眼中又重新闪出愤怒的光,现在这目光落到了那个黄包车夫身上。孟屈身对准那个车夫的脸打了一记耳光。源看到孟这么做,禁不住叫了起来:“孟,你这是干什么?”为了这残酷无情的一巴掌,源急忙又从口袋里找出一个铜板给那个车夫。

但那个人没接这钱,他站在那儿,给打蒙了。这一巴掌突如其来,出乎他的意料。他张口结舌地站在那儿,嘴角淌出一些血来。突然,他弯下腰抓起黄包车的把手,只对源说了一句“这一记比任何外国人打得都狠”,就走了。

孟在打了这一下之后也没有停留,他大步走开,源在后面追他。源赶上孟,正想问他为什么要打这一巴掌,但他看到孟的脸,便默不作声了,因为在明亮的街灯下,他惊讶地发现眼泪正沿着孟的双颊流下来。孟透过泪水凝望着前方,最后痛心疾首地喃喃说道:“为这样的人民而奋斗还有什么意义?他们甚至不恨他们的压迫者。像这样的事,只消几个小钱便可以息事宁人了……”孟在这一刻离开了源,一句话也没说就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街。

源站着踌躇了一会儿,思忖是否要跟孟走,使孟不至在愤怒中进一步做出什么过火的举动。但他又急切地想赶回自己的屋子,因为这是第七天晚上,他眼前清晰地出现了那封信等待着他的情景,所以他又一次让孟单独地、怒气冲冲地走了。

终于快到年底了,从年底到放假只有几天的时间,一放假源就可以重新见到梅琳了。在那几天里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某种等待的方式,他在等待着他获得自由的那一天到来。他竭尽所能地做好他的工作,但这时他的学生对他来说已不再充满活力或意义,他已不能倾心关注他们,了解他们究竟学得是好是坏。他早早地上床,巴望夜晚快些度过,也早早地起床,以工作来度过白天。可无论他怎样做,时间还是过得太慢,就像时钟已停止了转动。

有一次源去看孟,他计划和孟乘同一趟火车回家,因为这时孟也放假了。虽然孟总是强调他是一个革命者,即使永远不回家也无所谓,但现在他心中烦躁不安,渴望着某种变动,盼着能有某些他做不到的事情发生。他愿意回家,因为他没有更好的事可做。他再没有跟源谈起那回他打一个平民的事,好像他已把这件事忘了。如今,一种新近产生的怒气又充塞着孟的心胸,这是因为老百姓甚是冥顽不化,居然不愿意在新政府规定的那一天过新年。事实上一般的人都习惯用阴历,而年轻的新人则希望用与外国一样的阳历,人们已被搞糊涂了。新政府在街上张贴了布告,命令所有的人将庆祝活动安排在阳历新年。人们聚集在一起观看布告,有的不识字,就听人群中的读书人将那道命令一字一句地念出来。人们到处都在窃窃私语:“不管怎么说,新年的日期怎么能这样安排呢?如果我们早一个月送灶王爷,老天爷又会怎么想?我们打赌,老天爷也不会以外国的太阳算数!”他们固执地坚持己见,妇女们不做年糕和菜,男人们也不愿去买红对联贴在门上以求吉利。

年轻的新统治者对人们如此执迷不悟感到非常恼火,他们制作自己的新对联,对联上不写神佛之类的内容,而代之以革命的内容。他们派出自己的雇员,以强制手段将这些对联贴在老百姓的门上。

源去看孟的那天,孟有一肚子诸如此类的故事,他得意扬扬地将故事收了尾:“不管他们愿意与否,我们必须教育大众,强迫他们破除迷信!”

源没有回答,他确实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他能够理解对立的双方。

在以后的两天中,源注意了一下,果然发现许多人家的门上都贴着新对联。他没有听到一句表示异议的话。男人和女人看着贴在门上的红纸,保持着沉默。也许有人会偶尔大笑一声,或对地上的尘土吐口唾沫,然后继续走他的路,好像心中充满了某种不愿告人的东西。男男女女都像平常一样劳作,好像他们并没有什么过节不过节的事。虽然所有的房门上都热热闹闹,张贴着崭新的红纸对联,但人们似乎视而不见,只是有意地以惯常的态度做着日常工作。源禁不住偷偷发笑,虽然他知道孟的气愤另有原因,但如果有人问他,他也会承认人们应该服从命令。

在那些日子里,源对任何小事都报以欣悦的微笑,因为不知为什么,他总感到梅琳一定变了,变得更热情了。虽然她没有对他所写的有关爱情的词句做出任何反应,但她读到了这些词句,他相信她至少不会将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对他来说,这可算他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一年,因为他对这一年充满了希望。

源怀着这样的希望开始了他的假日,即使是孟的怨气也无法向他投下阴影,但是如果他让孟随心所欲的话,孟在这天的旅途中几乎会同他吵起来。事实上,孟心中压抑着一种隐秘的怒气,什么事都不能顺他的心。在火车上,孟很快就对一个富人发火了,那个人敞开身上穿的皮袍,占了两个人的位置,因此一个看上去穷一些的人不得不站着。过了会儿,孟同样又对那个穷一些的人发起火来,因为他忍受了这种事。源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半开玩笑地推了推孟,说:“你对什么都不满意。你不喜欢富人因为他们富,不喜欢穷人因为他们穷。”

但孟心中正恼火,一点也不愿任何人开他的玩笑。他恼怒地转向源,用低沉凶狠的音调说:“是的,我对你也同样不满,你容忍一切。你是我所知道的最温暾的人,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看到孟恶狠狠的样子,源不禁变得严肃起来。他没有答话,因为所有的人正盯着孟看,而孟压低嗓门不让他们听到他在说什么。他的脸依然怒气冲冲,眼睛在倒挂的浓眉下闪闪发光。人们害怕这个人,他的皮带上插着一把手枪。源默不作声地坐在那儿,但在沉默中,他不得不承认孟说出了真理,他感到受到了点伤害,虽然他知道孟不是针对他,而是在对一种无形的东西生气。源冷静地坐了片刻,这时火车正沿着蜿蜒的铁道穿过峡谷、山坡和田野。源陷入了沉思,自问他是个怎样的人,他最需要的又是什么。确实,他不是个伟大的革命家,也永远不会是,因为他不能像孟一样恨得长久。他不能,他只能气一阵子,恨上片刻,但绝不会长久。他真正需要的是一种他能在其中工作的和平。他最喜爱的工作就是他现在的工作。他度过的最好的时光是他用来教育学生的时光——除了他用文字倾诉他的爱的时刻……

源沉浸在他的梦想中,突然间,孟轻蔑地对他喊道:“源,你在想什么?你坐在那儿傻笑,就像一个小孩在不知不觉之中嘴里被塞进了一块麦芽糖!”

源不禁羞愧地大笑起来,血涌上了他的脸,使他脸上发烧。源暗暗地诅咒自己,因为他知道,在目前的状况下,将自己那些隐秘的想法向孟披露是不适宜的。

但有什么相逢会像梦中的相逢一样甜蜜呢?这天晚上到家时,源是跳上台阶进屋的,可屋里一片静寂。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仆出来向他请安,说:“女主人说要你立刻到你大堂哥家去,他们设了家宴正为国外归来的二少爷洗尘。她在那儿等你。”

当时他渴望知道梅琳是否与太太一起去了的心情,要比他对盛回家的兴趣更为强烈。但无论他多么想知道这一点,他也不愿意问一个仆人,因为仆人会以极快的速度将一个男人和一个姑娘联系在一起。因此他必须耐心等待,等他到了伯父家里,他就可以知道梅琳是否在那儿。

多少天以来,源一直在梦想他将怎样先见到梅琳,他总是梦到他单独地同她相遇:当他跨进房门之后,他们就神奇地单独会面了。不知为什么,他认为她一定会在那儿。可事实上她不在那儿。即使她在他堂哥的家里,他也不能指望单独见到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除了冷静有礼,绝不敢在她面前显得有什么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