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1 / 1)

源自卑地回答:“真的,关于她们,我一无所知——”

后来,源经常注意那些在街上随处可见的女人,她们是这个民族中的一部分,但他看不出什么名堂。她们急急忙忙地赶路,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脸上浓妆艳抹。可当她们妩媚大胆的目光落在源脸上时,那目光却是空泛、无情的。她们扫视他一秒钟就走过去了。对她们来说,他不是男人,只是个异乡的过客,不值得得到男人应有的礼遇,她们的目光说明了这一切。源不完全理解这一切,但他感觉到了她们的冷漠无情,并深深感到羞愧。她们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冷漠无情地坚信自我的价值,这使源对她们感到害怕。甚至在擦肩而过时,他总是小心翼翼,不使自己由于疏忽而碰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唯恐这种偶然的事引起不快。她们鲜红的嘴唇有棱有角,她们油光锃亮的头左顾右盼,大胆孟浪,她们走起路来一步三摇,这些都使源望而却步。他感到她们身上缺乏女人的魅力。可她们的确给这座城市增添了一种生气勃勃的魅力。经过许多的日日夜夜,源能明白为什么盛说这些人读书心不在焉了。源觉察到,当一个人仰望着摩天大楼那高耸入云、金碧辉煌的尖顶时,他是不能将这样的东西放进书中去的。

起初源看不出他们建筑的美。他的眼睛习惯了温带地区房屋那种低矮的瓦屋顶和屋顶平缓的坡度。可现在他看出了美——异国情调的美,它是真实的,也是美的。自从踏上这片土地,他第一次觉得非写首诗不可。一天晚上在**,当盛睡着之后,他苦思冥想,试图写一首诗。总押不好韵,他不想用常见的、平和的音韵,不想用那种他曾用来歌咏田野和云彩的音韵。他需要强烈、粗犷、明确贴切的词汇。他不能用他母语中的词,它们经过长期的琢磨,已变得圆滑而失去了棱角。不,他要在这种年轻的外国语言中找出别的词来。可是这些词对他来说像新工具,沉重得使他不能得心应手,他还不习惯它们的形式和声音,因此他最终放弃了这种努力。他不能赋予这首诗一种形式,它无形地藏在他心中,使他激动了一两天或更长一点时间。最后他感到,如果他能设法赋予它一个形式的话,那么他就能对这个民族了如指掌了。可是他不能。他们的灵魂始终回避着他,他只是在他们急速运动的躯体中间走来走去。

盛和源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盛的灵魂像那些诗韵,这些诗韵从容自如地从那个灵魂中涌流出来。一天,他将他写的诗给源看,这些诗写在烫有金边的厚纸上,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当然,它们没什么了不起——这不是我最好的作品。我以后要写些更好的。这些只是些在我脑海中涌现的有关这个国家的随想,我将它们记了下来。我的老师夸奖我写得好。”

源一首首地仔细读那些诗,默默无言但充满崇敬。他觉得那些诗很美,个个词都经过推敲,恰如其分,就像一颗钻石嵌在一只镶金戒指中那么干净利落。盛轻松地说,其中一些诗已由他认识的一个女人谱上了音乐。在提起这个女人一两次之后,他便带源到她的家去,听她为他的诗谱的曲子。在那儿源又看到了另一种女人,以及盛的生活的另一面。

她是某个音乐厅的歌手,不是个一般的歌手,也还不是如她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是个了不起的歌唱家。她住在一座许多人同住的公寓里,在公寓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她住的房间光线暗淡,但很安静。虽然室外阳光灿烂,却没有阳光照进她的房间。蜡烛在高高的青铜烛台上燃烧着,线香的香味浓烈地弥漫在混浊的空气中。每把椅子上都有坐垫,坐上去软软的,房间的尽头还有一张长沙发。那个女人躺在**,修长、姣好,源猜不出她的年龄。看见盛时她喊了起来,挥舞着一只她用来抽烟的烟嘴,她说:“盛,亲爱的,我好久不见你了!”

盛很自在地坐在她身旁,好像他已在那儿坐过许多次了。她又说起话来,她的声音深沉、奇特,不像女人的声音。“你的可爱的诗——‘寺钟’——我已替它谱了曲!我正要打电话给你……”

盛说:“这是我堂弟源。”她几乎没有看源一眼。盛说话时,她站起身来,她修长的腿像孩子那样毫无顾忌地**着。她口中含着烟嘴,吐出一两个模糊不清的词:“哦,你好,源!”她好像根本没看见源。然后她径直走向她的钢琴,将口中的烟放到一边,手指开始轻柔地从一些琴键滑向另一些琴键,深沉缓慢的音符飘了出来,源从来没有领略过这样的音乐。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唱歌,声音低沉得像她奏出来的音乐,微微颤抖,充满了**。

她唱的那首歌很短,是盛在祖国时写的一首小诗,但这段音乐以某种方式改变了它的情调。因为盛的这首诗写得充满愁思,轻悠、淡远,飘逸得像月光下的竹影在寺墙上摇曳。但这个外国女人唱这些精巧的词时使它们充满了**,那竹影变得浓重、坚实,那月光变得热情奔放。源感到不舒服,觉得这段音乐的形式同这些词创造出来的意境相比,浓烈得有点不相称。这个女人也一样。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一种使人不安的因素,她所唱的每一个词和她的每一次顾盼都不单纯。

在一刹那,源感到自己不喜欢她。他不喜欢她住的屋子,也不喜欢她的眼睛,它们衬着她的金发,显得颜色太深。他也不喜欢她对盛的顾盼。她老是喊盛“亲爱的”。她演奏完之后在室内徘徊,经过盛时常常碰到他。她将写好的乐谱交给盛,倚在他身上,有一次甚至将脸贴上他的头发,并漫不经心地低低地说:“你的头发没有染过,是吗,亲爱的?它总是这么光亮……”对这一切源都不喜欢。

源十分沉默地坐着,感到这个女人令人反胃,虽然他的祖父遗传给他的胃很健康。他父亲传给他一种简单的知识,这种知识告诉他,这个女人的言行举止和外貌都不得体。他盼望盛对她表示厌恶,哪怕只是婉转地表示厌恶。但盛没有。他没有去碰她,这倒是真的,也没有以同样的措辞答她的话,或伸出手去握她的手。但他接受了她所做的和所说的。她将手在盛的手上放了片刻,他听任它待在那儿,并没有像源所希望的那样将手抽回来。她频送秋波,他也回眸凝睇,微笑着接受了她的大胆和恭维。源几乎不能忍受他所目睹的一切了,他像一尊高大而沉稳的塑像一样坐着,似乎目无所视,耳无所闻,直到盛站起身来。甚至那时,那个女人还用双手紧抓住他的胳膊,哄着盛来参加她的宴会,说:“亲爱的,我想把你介绍给人们,你知道,你的诗是新颖的,你这人本身也是新颖的。我爱东方——这音乐相当美妙,不是吗?我想让人们都听到它——但也不希望太多,你知道,只是几个诗人和那个俄国舞蹈家。亲爱的,我有个想法,她可以给这音乐配上舞蹈——一种东方色彩的舞蹈——你的诗配上舞蹈将是非凡的,让我们试试看……”她不断诱劝着,直到盛握了握她的手,答应了她的请求。盛答应得仿佛有些不情愿,但也许是由于源在一旁看着,盛才表现得仿佛不大情愿。

他们终于离开了她的家,又来到街上,源深深地呼吸了一两口新鲜空气,高兴地看着遍地的阳光。他们缄默不语,源不想先开口,因为他怕说出自己的感想会得罪盛,而盛却沉没在自己的思想里,脸上挂着一丝微笑。终于,还是源先开口了,他带着几分试探:“我从来没有从一个女人嘴里听到过这种话,我几乎从来没听人说过这种话。她真的这么爱你吗?”

盛哈哈大笑,说:“这些词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她对任何男人都会用这些词——这是这种女人的方式。那段音乐不差,她把握住了我诗中的情绪和意境。”源看着盛,在他脸上看出一种盛自己察觉不到的神情。这种神情明白地显示出盛喜欢那个女人说的甜蜜而无聊的话,他喜欢她对他的称赞,喜欢她的音乐对他的诗的美化。源便没有再说什么。但源在心中说,盛的生活方式不是他的生活方式,他绝不会像盛那样生活。他的生活道路将是最完美的,虽然他几乎还不清楚他的道路是什么,但他知道他不会与盛走同样的道路。

为了使堂兄高兴,源虽然在这座城市和它的旖旎风光中逗留了一段时间,观看了地铁和街道商店,但是他知道,无论盛怎么说,这里并不包含全部的人生。他自己的人生不在这儿。他像只孤雁,这里没有他熟悉或理解的东西。

有一天,天气十分炎热,盛热得懒洋洋的,躺下睡了。源独自漫步街头,随意乘了几辆公共汽车,来到一个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样的城市里会有的地方。因为他看惯了它的富足。他认为城中的建筑是宫殿,城中的每个人都认为吃得饱、喝得足、穿得暖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期望的不是这些,因为这些是他们应得的,是他们预料会得到满足的。除了这些基本需求,他们还要求有娱乐和更好的衣食,他们不是借此生存,而是希望给生活增添情趣。在源看来,这座城市里的每个公民都是这样。

可这一天,他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置身于一座穷人的城市里。他不知不觉地偶然闯进了这个地方,一下子就身在其中了。他看出那个地方的人是穷人,他了解他们。虽然他们的肤色是白的,但脸色也苍白,还有一些人皮肤黝黑,像野蛮人一样,源了解他们。他们困顿的眼睛、肮脏的身体、龌龊的手、女人的大声尖叫和过多的孩子的啼哭说明他们是穷人。在他的记忆里,有另外一种生活在远隔重洋的另一座城市里的穷人,但他们与这儿的穷人何其相似啊!源认出了他们,他喃喃自语:“原来这座宏伟的城市也是建筑在一座穷人之城的基础上的!”爱兰和她的朋友曾经在半夜里出去,看到过这样的男人和女人。

源带着某种喜悦想:“这个民族的人也在掩饰他们的贫穷!在这座富足的城市里,这些穷人暗暗地挤在这几条街上。就像别的国家可以见到的景象一样,一切都显得拥挤、肮脏。”

在那儿,源确实发现了某种书本上找不到的东西。他茫然地在这些人中间穿行,向狭小阴暗的房屋中看去,在街上的垃圾中间小心翼翼地走。饥饿的孩子在大热天里半**身子。源抬起头,只见满目凄苦,他想:“他们住在高楼大厦中没什么了不起,他们中也有人住在棚子里——一样的棚子……”

天黑时,他终于回去了。他走进了其他的街道,清冷的灯光照亮了那些黑暗的街。他走进了盛的房间,盛已醒了,又快活起来,正准备与一两个朋友到剧院大街去寻欢作乐。

一看到源,盛就喊了起来:“你到哪儿去了,堂弟?我真害怕你迷了路。”

源慢慢地回答:“我看到了你告诉我的书本上没有的某种生活。这个民族虽有这样的财力,仍不能消灭贫穷。”他说出他去过哪儿,谈了一点他的见闻。盛的一个朋友像法官一样谨慎地说:“当然,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解决贫穷的问题。”另一个说:“如果这些人能干些,他们就会生活得更好,他们多少有些缺点。飞黄腾达的机会总是有的。”

源飞快地说:“事实是你们掩饰你们的贫穷——你们为他们感到羞愧,就像一个人为某种讨厌的暗疾感到羞愧一样……”

但盛兴高采烈地说:“如果我们让我这堂弟开个头,然后展开一场论战的话,我们就要迟到了!半小时之后戏就要开场了。”

在这六年里,源与三个人比较接近。在他生活周围的陌生人中,这三个人对他很友好。源有个老教师,他是个白发老人。一开始源就很喜欢看他的脸,因为它非常和蔼可亲,并带着温和的思想和完美的生活方式的印记。随着时光的流逝,源有了更多的老师,但只有这个老人向他披露他自己。老人心甘情愿地花费大量时间与源进行亲密的交谈。他阅读源计划写的一本书的提纲,帮他修正,并指出一两个有错误的地方。无论何时,只要源讲话,他就总是耐心地倾听着。他的蓝眼睛始终微笑着,总是充满了理解,于是源终于十分信任他了,后来也终于向他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源告诉老人,他怎样在许多美好的事物中发现了这座城市里的穷人,在如此巨大的财富中间竟有穷人悲惨绝望地活着,这使他万分惊讶。讲到这些,源又想起一些别的事,他告诉老人那个传教士的谈话,以及那个传教士怎样用那些可恶的电影来糟蹋他的人民。那个老人温和沉默地倾听了一切,然后说:“我认为,不是每个人看问题都能做到面面俱到,俗话说,我们每人只看见我们寻找的东西。你和我,我们看着土地,想到的是种子和收获;一个建筑师看着同样的土地,想到的是房子;而一个画家想到的是土地的颜色;教士只看到那些需要救助的人,因此他自然对那些需要救助的人看得最清楚。”

源思索了一会儿,不大情愿地承认这是事实,但在心平气和的心境中,他不像以前那样对那个传教士深恶痛绝了,也许他仍然希望自己能恨,因为他还是认为那个教士是错的,源说:“至少他只片面地看到我们国家极小的一部分。”那个老人总是温和地回答说:“可能是,如果他心胸狭窄的话,就一定是。”

在别人离去之后,在田野里、教室里,源通过这样的谈话,开始喜欢这个白种老人。他也爱源,并带着与日俱增的温情关注他。

一天,他犹豫不决地对源说:“我的孩子,我希望你今晚到我家来。我们是很朴素平常的人,家中只有我妻子、我女儿玛丽和我,一共就三个人。如果你愿意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将会很高兴。我已跟她们谈了许多关于你的事,她们也想认识你。”

这些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向源讲这样的话,他被深深地感动了。对源说来,一个老师请一个学生到自己家去是件暖人肺腑、非同寻常的事。因此他以他母语中那种彬彬有礼的口气说:“不敢当。”

那个老人听了瞪大了双眼,然后微笑着说:“你会看到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地简单朴素!当我第一次对我妻子说,如果你来我会很高兴时,她说:‘我怕他已过惯了那种比我们好得多的生活。’”

源然后又客气地推辞,但最后终于同意了。就这样,那天晚上,他沿着或明或暗的街道,走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庭园,又向前走向一座年代久远的木屋。那座木屋隐蔽在树丛后面,四周都有走廊。一位太太在门口迎接他,她使他想起那位自己称作妈妈的太太。这两个女人之间,远隔着千山万水,她们的语言、肤色各不相同,但她们都有同样的表情。柔滑的白发、十足的母性、自然朴素的风度、诚实的眼睛、平静的声音、镌刻在眉宇间和口角旁的智慧和耐心,这一切使她们相像。当他们在大客厅里坐下来之后,源发觉她们之间的确存在着区别,因为这位太太的神情中有种灵魂上的充实和满足,而他家中的那位太太没有。这一位仿佛已在生活中获得了心中欲求的一切,而那一位没有。但两人殊途同归,正安度恬适平静的晚年,但一位经历的是一条有伴侣的愉快的道路,而另一位经过的却是一条孤独而黑暗的道路。

太太的女儿走了进来。她不像爱兰,一点也不像,这个玛丽是个不同类型的姑娘。她可能比爱兰年长一些,身材高得多,但不如爱兰漂亮。她好像很文静,声音和表情有些拘谨。但当你听她说话时,会发现她说的话都很有意思。她深色的灰黑眼睛在沉静时是严肃的,但在她妙语连珠时又闪出熠熠的光芒。在她的父母面前,她显得娴静、拘谨,但也并不惧怕他们。源觉察到,她的父母听从她就像听从一个平辈的人一样。

源很快就发现,她的确不是个平凡的姑娘。当那个老人谈起源写的东西时,玛丽也知道。她迅速敏捷地向源提了个问题,使源吃了一惊。源奇怪地问:“你怎么会对中国的历史如此了如指掌,竟问出像晁错这样年代久远的人物呢?”

那个姑娘眼中带着微笑,闪闪发亮,她谦虚地说:“我想,我与你的祖国总是有种亲密的关系,我读过关于你的国家的书。我跟你谈谈我所知道的关于晁错写的文章好吗?然后你就会知道我是个绣花枕头,实际上什么也不懂。他写了一篇关于农业的散文,是不是?我读过这篇文章的译文,还记得一些。似乎是这样的:‘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d

源熟知的这些词句,现在由这个姑娘用珠圆玉润的声音诵读了出来。显然她喜欢这些词句,因为这时她的脸变得严肃,眼中充满了神秘,仿佛一个人正在回味某种已知的美。她的父母肃然起敬地听着,为她感到自豪。她的老父亲转向源,就像一个激动得要在心中呼喊但依然表现得很礼貌而得体的人那样,他说:“你看出我的孩子是多么聪明机智吗?你以前见过像她这样的吗?”

源情不自禁地说出了他的欣喜。此后,每当她说话时,源就倾听着,并觉得自己与她有了某种亲密的关系,因为无论她说什么,即使说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那么恰到好处,正如他若处在她的地位会说的一样。

虽然那晚他第一次进入这座房子,但他觉得自己已非常习惯这座房子和这些人,以至忘了他们属于不同的种族。但他还是不时发现某种陌生而奇怪的东西,一种他不能理解的异国风情。后来,他们走进一个小一些的房间,在一张椭圆形的桌子旁坐了下来,晚餐已准备好,正放在桌子上。源拿起汤匙准备吃,但他看见别的人似乎都不慌不忙。不一会儿,那个老人低下了头,除源以外的其他人也跟着低下了头。源不懂这种事,他东张西望,看看会发生什么。那个老人好像对着无形的神大声祷告什么,虽然只说了几个词,但却充满了感情,好像他由于接受了一件礼物而感谢某个人。之后再没有什么别的仪式了。他们开始吃,源这时没有问任何问题,但他后来在谈话中问起了这件事,并得到了回答。

在此之前,源从未见过这种仪式,他感到非常好奇。吃完饭,他们在宽阔的阳台上坐了下来,沐浴在幽暗的暮色之中。源问他能不能知道在这种时刻他应该遵守何种礼节。那个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抽着烟斗,平静地将目光投向笼罩在阴影中的街道。后来,老人握着他的烟斗,终于开了口:“源,好多次我不知该怎样向你讲我们的宗教。你看到的是一种宗教仪式,我们在为那些每天放在我们面前的食物而感谢上帝。这种仪式本身并不重要,然而它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最崇高的事物的象征——我们对上帝的信仰。你还记得你说过我们的繁荣和强大吗?我相信这是我们宗教的果实。我不知道你们的宗教是什么,源,但我知道,如果我让你在这儿生活,让你天天去上课,在这儿进进出出,而不告诉你我们的信仰,这对你以及我自己都是不诚实的。”

老人这样说时,那两个女人来了,然后她们坐了下来。那个母亲坐在一把摇椅上,她轻轻地前后摇动,好像风在吹动椅子。她坐在那儿听她的丈夫说话,脸上挂着温和而赞同的笑容。老人停了片刻,在他继续讲到神和上帝创造人类的奇迹时,他太太带着一种温和的感情说:“哦,王先生,当威尔逊博士告诉我你在班上是那么出类拔萃,你写的文章是那么才华横溢时,我还以为你信基督教呢。如果你能信奉基督教,回国去现身说法,那对你的祖国将会多么有益啊!”

源听到这些话后惊讶万分,因为他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出于礼貌,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稍稍低下了头。他正要开口,玛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这声音像金属一般又尖又脆,其中带着一种源从没有听到过的音调。她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她父亲说话时,她默默地坐着,手捧着下巴,似乎在听。她的声音在暗淡的光线中响起,激动不安,陌生、奇特,而且有点不耐烦,像一把小刀一样划破了这场谈话:“我们进去好吗,爸爸?椅子更舒服,我喜欢灯光……”

老人听到她的话,茫然不解而又惊讶地说:“怎么,哦,好,玛丽,如果你愿意,就进去吧。但你一向喜欢坐在这儿度过黄昏。每天晚上我们都在这儿坐一会儿的……”

但那个姑娘越发烦躁不安,她固执任性地说:“爸爸,今晚我喜欢灯光。”

“很好,亲爱的。”那个老人说。他缓缓站起身来,大家一起进屋去了。

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老人没有再提起圣餐礼的事。这时他女儿主导了谈话。她将上百个问题一股脑儿向源提出来,像连珠炮似的,有时问得很深,源只得坦率地承认自己才疏学浅,说不清楚。她说话时,源感到很愉快。源虽知道她算不上美人,但她热情、聪颖,皮肤细腻洁白,薄嘴唇透着淡淡的红色,头发光亮柔滑,几乎像他的一样黑,但要比他的漂亮。他看出她的眼睛是美丽的,现在它们带着诚挚的光芒,几乎变成了黑色,当她微笑时,它们又变成一种可爱的闪闪烁烁的灰色。她从不纵情大笑,但常常妩媚地莞尔一笑。她的手也会说话。它们柔软细长,好动不宁。虽然它们并不小巧玲珑,也许还显得过于清瘦,也不够光滑细腻称得上美丽,但在它们的外表和运动中含有一种力量。

源在这些外表本身中并不能汲取什么乐趣。因为他将她看成这么一种人,这种人的肉体仿佛并不是它本身,而只是其心灵的外壳。这对源说来很新鲜,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当他认为在她身上发现那种稍纵即逝的美丽时,它又在刹那间消失了。在她心灵的光辉的闪现中,在她机智的谈吐中,源完全忘了那种美。精神在这儿使肉体活跃起来,但精神并不费心去考虑肉体。因此这时源几乎不把她看作一个女人,而只是将她看成一个物体,它变幻无穷,光辉灿烂,热情洋溢,有时有点冷漠,常常会突然沉寂。但并不是由于无话可谈才出现沉默,这种沉默只是出现在她的思想把握了源所说的东西的时候。这时她细致地将她的思绪理出来,追根问底。在这种沉默中,她常忘了自我,忘了她的眼睛依然盯着源的眼睛,而他已讲完了。在这种沉默中,源发现自己不止一次越来越深地向那柔妙地渐渐变黑的明眸中看去。

她一次也没提起圣餐礼的事,那两个老人也没有再提,直到最后源起身告辞时,那个老人紧握住他的手说:“孩子,如果你希望的话,下星期天与我们一起到教堂去,看看你是否喜欢它。”

源将这作为进一步的好意接受了,他说他愿意去。他愿意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再见这三人是件乐事。他们待他亲如手足,虽然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个民族。

源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躺在**,等待睡意降临。他想着那三个人,想得最多的是那两个老人的女儿。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她是用一种特殊材料制成的,与他所知的一切都不同,这种材料比爱兰更有光彩。爱兰有着快乐而漂亮的小猫眼和妩媚的倩笑,而这个白种女人虽然常常很严肃,却有种耀眼的内在光彩。如果你将她与她母亲糊涂而温柔的好心肠相比,她有时显得生硬、刚强,但总是显得清晰、明朗。她绝没有不规矩的举动。在她身上,没有那种连续而无用的扭动,只有看不见的肌肉的运动。她绝不会像房东太太的女儿一样,渐渐地、越来越清楚地亮出她的大腿、腰或脚。她的话语和声音都与那个替盛的小诗配上热情奔放的音乐的女人不一样。因为这个玛丽的言语中绝不夹带任何暧昧的意思。她绝不这样,她说起话来干脆利落,清晰、明朗,每个词都有自己的分量和意义,除此就没有什么言外之意,它们是她的思想的工具,而不是传达模棱两可的暗示的信使。

源想到她时,总想起她精神的部分,它被包容在一种色彩和她的肉体的物质之中,但没有被掩盖起来。他想起她说过的话,想起她有时说出的那些他从未想到过的东西。有一次,当他们谈到对祖国的爱时,她说:“理想和热情不是一回事。热情只是肉体上的,肉体的青春活力使人热情洋溢。但肉体会衰老或垮掉,理想却不依赖肉体而存活,因为理想是包容在灵魂中的实质。”她的脸神采飞扬,迅速地变化着,她非常温柔地看着她父亲,说:“我想,我父亲有真正的理想。”

那个老人平静地答道:“我将它叫作信仰,我的孩子。”

源记得当时她什么也没有回答。

想着这三个人,他在这异国第一次心灵充实地睡着了。他似乎感到他们是实在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当那天到来时,为了参加那个老教师所说的宗教仪式,源仔细地穿上他的好衣服,又到那个老人家去了。他家的门开着,玛丽正站在门口,源开始有点胆怯,玛丽看到他显然很惊奇,因为她眼睛的颜色变深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她穿着一件蓝色的长大衣,戴了一顶颜色相同的小帽。她好像要比源的记忆中高一点,显得稳重而朴素。源结结巴巴地说:“你父亲叫我今天来和他一起到教堂去。”

她严肃、忧郁,眼中带着烦恼的神情,注视着源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愿意进来吗?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因此源又进屋去,他记得那儿有美好的友情。但那天早晨,那个地方似乎对他不怎么友好。壁炉里不像上次那样燃着炉火。秋晨的阳光寒冷而单调,它穿过窗户照进屋来,显出地毯和椅垫的破旧。在幽暗的夜色、火光和灯光中看起来深沉、亲切和习惯的一切,在无情的阳光下显得过于破旧,似乎需要更新了。

但那个老人和太太进来时非常客气,依然像往常一样慈祥,他们为了做礼拜穿得很体面。那个老人说:“你来了我真高兴。我只说了一遍,因为我不想过分影响你。”

但他的太太柔和而又热情地说:“可我祈祷过!我祷告上帝指引你来。我每晚为你祈祷,王先生。如果上帝答应了我的祈祷,我将是多么骄傲。如果通过我们——”

他们女儿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像穿透这陈旧的房间的一道光线,令人愉快,毫无恶意,音调非常清晰完美,但比以前源所听到那种声音要冷淡些:“我们现在走好吗?剩下的时间刚够到达那儿。”

她在前面走,别的人跟着她。她坐在汽车的方向盘前,这辆车将把他们带到目的地去。两个老人坐在后面,她将源安置在她旁边。然而她转动方向盘时却一言不发。源出于礼貌也没有说话,甚至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有时转过头去看看沿途的奇景。源虽没有直接看她,但从侧面看到了她的脸,他所看到的景物衬着她的脸。现在她脸上既无笑容,也无光彩,它严肃得近乎悲哀,笔直的鼻子并不小巧;棱角分明而柔嫩的嘴紧闭着;清爽的圆下巴从黑毛皮领上露出来;灰色的眼睛笔直地遥望着前方的道路。她敏捷而熟练地转动方向盘,笔直而沉默地坐着,源甚至有点惧怕她。她好像不是那个曾与他无拘无束地谈过话的人。

他们来到一座大房子前。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走进这座房子。他们也走进去,坐下来,源坐在两个老人之间。源这时不禁好奇地四处张望,因为这仅是他第二次进教堂。他在祖国虽见过许多寺庙,但他一生中没有崇拜过任何神,那些寺庙是为普通的、没有受过教育的善男信女而设的。有几次他走进庙去,仰望着巨大的塑像,倾听着敲钟时大钟里传出的深沉、警世、孤寂的钟声。他带着轻蔑看着那些穿着灰袍的和尚,因为他的家庭教师早就教导过他,这些和尚都是邪恶无知、掠夺人民的人。因此源从没有崇拜过任何神。

现在,他在这外国教堂里坐着观望,这是个令人振奋的地方。穿过狭长的窗户,早秋的阳光像巨大的光柱似的倾泻进来,照在讲坛的花上、妇女们五彩缤纷的服装上和表情各异的人脸上,但那儿年轻的脸庞不多。一阕音乐从某个隐秘的地方飘出来,起初很柔和,渐渐音量加大,直到整个室内的空气随着音乐震颤起来。源转过头去看音乐来自哪儿时,看到了身边的老人。老人的头垂在胸前,眼睛闭着,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仿佛已心醉神迷。源四处张望,观察到其他人也沉浸在这种不由自主的静默中,出于礼貌,他不知应该做什么。他看到了玛丽,她像在方向盘前一样,笔直而高傲地坐着。她的下巴高昂着,双目睁着凝视远方。见她这么坐着,源也就没有为任何他不了解的信仰而低下头去。

想起那个老人曾说过,这些人从宗教中汲取力量,源观察着,想知道这种力量是什么,但他不能轻易地发现它。庄严的音乐一会儿又变得柔和,终于归于沉寂。一位穿着袍子的教士走了出来,诵读着什么经文,所有的人仿佛都很有教养地听着。然而源在观察中发现,也有一些人正在注意别人的服饰和面容等。但那个老人和他的太太专心致志地听着。玛丽的脸似乎仍注视着遥远处,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动声色,因此源不知她是否真的在听。音乐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有人念起了源不理解的词句,那是穿袍子的教士在读一本大书,他在布道。

源倾听着,听出这好像是由一个愉快的、神圣的人传布的有益的劝世箴言,他劝人们应对穷人更仁慈,应克制自己,服从上帝。他所讲的与其他任何地方的教士讲的一模一样。

那个教士讲完,便大声向上帝祈祷,这时他要求大家低下头来。源又一次不知所措,他看到那对老夫妇虔诚地低下了头,可在他旁边的那个姑娘依然高傲地昂着头,因此他又没有低头。他睁大眼睛看那个教士是否能唤出神的形象,因为人们都低头准备膜拜神灵,但那个教士并未唤出任何形象,到处都看不到上帝的影踪。过了一会儿,他讲完了,这时人们不再等上帝降临,而是动了起来,站起身来回家。源也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对所见所闻一点也不理解,而他记得最深的就是那个高傲的女人的头清晰的轮廓,那颗头从未低下来过。

可是自从这天开始,源的生活有了新的内容。有一天,他到他播种冬小麦的田里去,看许多垄麦子里哪些长得最好。他回到自己的住所后,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在外国,源孤独的生活中很少有信。他知道每隔三个月他会在桌上找到一封他父亲的信,每次信中那些用毛笔写的字句几乎重复同样的内容:王虎很好,但到来年春天,他要重新上阵打仗。源必须努力学好他所想学的东西,学习一结束就必须回家,因为他是个独子。或者他会收到一封爱兰母亲寄来的信,这总是封恬静美好的信,信中谈些她所做的琐事。她认为爱兰应该结婚。到现在为止她已答应过三家人家,都是征得爱兰自己的同意的,但每次爱兰都任性地拒绝与那个人结婚。源读到爱兰的任性时笑了笑。那个母亲提到此事时,常加上几句自我安慰:“但梅琳是我的依靠。我已将她带回家与我们一起住了。她学习很好,每件事都做得十分妥帖,她仿佛知道一切该怎么做。她好像是我应该有的孩子,有时她比爱兰更像我的孩子。”

源能发现的就是这样一些信。爱兰也写过一两次信,信中夹杂着两种语言,充满了任性、玩笑和可爱的威胁。她说,如果源不给她带回些西洋的小玩意儿,她就会怎样怎样,并发誓她期望有一个西方的嫂嫂。盛有时也会写信,但很难得,从没定数。源带着几分悲哀意识到,盛的生活中充满了风流倜傥、谈吐机智的年轻人所追求的一切,那些城市里的人**不安地到处猎奇求新,盛的异国情调使他在这些城市居民的眼中更增了几分风采。

但这封信不是来自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它躺在桌上,方方正正,洁白清爽,源的名字是用黑墨水写成的,十分清晰。源把信拆开,它是玛丽·威尔逊寄来的。她的名字写在信纸下方,朴素刚劲,在这字的形式中蕴含着一种力量和热情,它与房东太太每月账单上的粗俗字截然不同。在信中,她为了某个特殊的目的,请求源随便哪天有空就到她那儿去。因为从他们一起到教堂去那天开始,她就一直非常烦恼,心中有话没说出来,因此她很想向源倾吐她的肺腑之言。

源感到十分惊讶。当天晚饭后,他洗完澡,穿上他的黑色礼服就出去了。他临出门时,房东太太在他身后大声嚷嚷,说她那天放了一封一个女士寄来的信在他的桌上,她估计他现在是去看那个女士了。旁边的人哗笑起来,年轻的姑娘笑得最响。源一言不发,他只感到生气,气这粗俗的笑声竟会与玛丽·威尔逊有关,她太高洁了,这些人不配提起她的姓名。源恨透了他们,发誓绝不让他们知道她的姓名。他希望他到她那儿去时,哪怕是在心里,也绝不要想起这些笑声和面容。

但他摆脱不掉这种记忆,当他站在她家门口时,这种记忆使他感到窘迫,所以当门开了,她站在门口时,源显得冷淡而羞怯。她热情地伸出手来,源却没有去握,而是假装没有看见。他仍然在心中诅咒那些人的粗俗。她感觉到了他的冷淡。她的脸色暗淡下来,她收起了欢迎的笑容,严肃地请他进屋,声音平静而又冷淡。

他进了屋,屋里像他第一次去的那天晚上一样,温暖而亲切,壁炉中跳动的火苗照亮了整个房间。那把陈旧的高靠背椅子仿佛请他坐下,一种宁静和空虚正接待着他。

源等着瞧她将坐在哪儿,这样他就可以坐得离她远一些。可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在炉前的一条矮凳上满不在乎地坐下了。然后她向他招手示意,要他坐在附近的一把大椅子上。源坐上去之后,想设法使它往后移一移,这样他虽靠近她,近得能看清她的脸,但如果他伸出一只手,或者她这样做时,这个距离又远得使他们的手不能相触。他希望他们能这样坐着,同时心中还想着那件事,认为那些普通人的笑声真是粗鲁、下流。

他们两人坐在那儿,听不见两个老人的声音,也看不见两个老人的身影。那个姑娘出其不意地开始说话了,她没有提起她的父母,好像她要说的话很难出口,但又非说不可。她开门见山地说:“王先生,我今晚请你来,你可能会认为我很唐突,因为我们几乎完全是陌生人。但我读过许多有关你们国家的书——你知道我在图书馆工作——我略微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人民的事,我非常羡慕他们。我现在与你探讨一些问题,不仅是由于你自己的缘故,也是由于我将你看作一个中国人。我对你说话,就像一个当代美国人对当代中国人说话一样。”

她停了停,凝视着炉火,从火炉旁的柴堆里抽出一根树枝。她用树枝悠闲地拨弄着埋在燃烧的木柴下面的红色木炭。源等待着,不知说什么好,感到跟她在一起有些拘束,因为他不习惯与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事实上,由于我父母努力想使你对他们的宗教感兴趣,这使我感到很窘。关于他们,我不想说什么,只知道他们是我所知的最好的人。你了解我父亲——你知道——人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人们谈论着圣人,他就是一个。我一生中从未见过他发脾气或做出什么残忍的举动。没有一个姑娘或一个女人,曾有过更好的父母。遗憾的是,如果说他没有传给我他那份仁慈,他事实上传给了我他的头脑。在我的时代我使用了这个头脑,这个头脑转过来反对宗教,而宗教正是充实我父亲的生命的精神力量,真的,因此我不信宗教。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像我父亲这样的人,虽有发达的智力,却并不把它花在宗教上。他的宗教满足他的情感需要。他的理智生活在宗教之外——这两者之间没有通道……我的母亲当然不是个智力很高的人。她更简单些,我们也更容易理解她。如果父亲像她,当他们想使你成为基督徒的时候,我只会感到有趣——我知道他们永远不会成功。”

这时玛丽的目光直视着源,她的手停住了拨弄,那根树枝悬挂在她的指间。当她注视着源时,她变得更加热切了:“可是,我害怕父亲会影响你。我知道你崇敬他。你是他的学生,你研究他写的书,你比任何学生都更倾心于他。我想,他有一种幻想,希望你能回国做一名基督教领袖。他曾告诉过你他曾经想成为一个传教士吗?他属于那一代人,那一代人中最诚挚的少男少女都面对着所谓传教的召唤。但当时他与我妈订婚了,她身体较弱,不能陪他去传教。我想,他们俩都曾有过一种感觉——一种失意的感觉……奇怪!一代人与另一代人是多么地不同啊!我们,也就是他们和我,在你身上发现了同样的东西。”她深沉可爱的眼睛直接注视着源的眼睛,落落大方,毫无媚态。她接着说:“可是他们和我之间有着怎样的天壤之别啊!他们感到,如果能赢得你加入他们的行列,那是多么光荣,因为你本无信仰!对我说来,想到你可能被宗教改造成另一种样子,我便感到这是多么专横!你属于你的民族和时代。别人怎能将异国的东西强加在你身上呢?”

她热情洋溢地侃侃而谈,源被她的话打动了,但并不激动万分。因为她仿佛不仅将他看作他本身、一个男人,而且将他看作他民族中的一员,好像她正通过他向成千上万的人说话。在他们之间有道微妙的心灵的墙,一道往后退却的民族之墙。他感激地说:“我十分理解你的意思。我向你保证,即使我知道他信仰那种我不能接受的东西,我也不会减少对他的钦慕。”

她的眼睛又转向炉中的火苗。这时火焰已弱下去,变成了炭和灰烬,火光不稳定地照在她的脸上、头发上、手上和深红色的衣服上。她沉思着说:“谁能不钦慕他呢?我可以告诉你,在他所教导我的一切中,要我抛弃我幼稚的信仰是很难的。但我对他以诚相见,我能这么做,我们一次次地交谈。我对母亲什么都不能谈,一谈她就哭,真使我不耐烦。但父亲在每一点上都理解我,我们能够交谈,他总是尊重我的怀疑,我总是越来越尊重他的信仰。我们同样探讨一个特定的问题——什么时候人的理智会停止活动,而一个人不凭理解就能去信仰。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分歧。他在转瞬间就能做到这一点——在信仰和希望中,虔诚地相信上帝。我不能,我们这一代人都不能。”

突然,她生气勃勃地站起身来,捡起一块木头,将它扔进炉里去,许多火星从宽畅漆黑的烟囱里飞升出去,火焰又熊熊地燃烧起来。源又一次看见她在新生的火光中熠熠生辉。她转向他,站在他面前,倚着壁炉架,虽严肃,但嘴角上挂着一丝微笑,她说:“我想这就是我要说的,主要就这些。不要忘记,我没有信仰。当我的父母影响你时,想想他们是哪一代人。他们不是我们这代人,不属于你我的时代。”

源非常感激她,他也站起身来。他站在她身旁,心里正在考虑要说些什么,一些词句却已出乎意料地脱口而出,而这些都不是原来他心中想说的话。

“我希望,”他看着她,缓缓地说,“我能用我祖国的语言对你说话,因为我觉得你们的语言对我说来总有些别扭,你已使我忘记了我们属于不同的民族。不知为什么,自从我踏上你们的国土,我第一次感到有个心灵毫无隔阂地与我的心灵对话。”

他诚实而简单地说了这些。她像个孩子似的坦诚地看着他,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平静而温和地说:“源,我相信我们会成为朋友,是吗?”

源有些胆怯,好像他伸出了脚要跨上未知的彼岸,又不知身在何处,如何落脚,但依然得跨上前去,他答道:“如果这是你的希望……”他依然看着她,又加上一句,很低的声音中带着羞涩,“玛丽。”

她微笑了,笑得迅速、粲然而顽皮。她接受了他所说的话,显然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就好像她说了这样的话:“我们今天已谈够了。”然后他们谈论了一会儿书中或别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直到听到门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她马上说:“他们来了——我可爱的二老。他们参加祈祷会去了——每星期三晚上他们都去。”

她飞快地走到门口,开了门,迎接两位老人。他们走进屋内,寒冷的秋风使他们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两位老人很快在火炉前坐下了,他们对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亲近,仿佛把他当成家里人。他们请源坐下来,这时玛丽送来了水果和热牛奶,这些都是他们睡觉前喜欢吃的。源虽然天生对牛奶反感,还是端了一杯,啜了一小口,体会更好地成为他们之中一员的滋味,直到玛丽觉察到了这一点,她笑着说:“我怎么忘了?”她泡了一杯茶递给源,大家一起乐了。

但后来源想得最多的是这样一件事。在谈话中,当他们偶然停下来时,那个母亲叹息着插进来,说:“亲爱的玛丽,我本希望你今晚会来的。这是个很好的会,我认为琼斯博士讲得好极了——你不这么想吗,亨利?他说,有了足够的信仰,我们就能经受最大的考验,这一点讲得真好。”然后她慈祥地对源说:“你一定常常感到非常孤单,王先生。我常想,你离你的双亲那么远,一定很难过,他们让你走这么远是多么不容易。如果你愿意,我们很乐意请你星期三来与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跟我们一起去教堂。”

源感觉到了她的善意,但只是说:“谢谢你。”这样说时,他的目光落在玛丽身上。这时她又坐到了凳子上,她的目光低于他的视线,但离得不远。在她的脸上和眼里,源看出一种可爱温柔而又快活的表情,这表情意味着她对母亲很宽容,但也十分理解源。于是,这种目光将相互理解的他们俩连在了一起。

从此以后,源开始生活在一种隐秘的充实感之中。这个民族的人不再完全是他的异己,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不再完全不可理解。源常忘记了他恨他们,也不像以前那样蔑视他们了。他现在有两个大门可以出入。一个就是他住所的大门,另一个是那座他进出自由、总受到欢迎的房子的大门。那座破旧的棕色房屋在这异国成了他的家。他曾认为孤寂很美,是他最需要的东西,可是现在他进一步地认识到,如果一切的存在都是令人厌倦和不必要的,而孤寂能使人从这种存在中摆脱出来,这时孤寂对一个人说来才是甜美的。可一旦人发现了可爱的存在物,孤寂便不再甜美了。在这座房子里,源发现了这种可爱的存在物。

这里有少量的旧书不起眼地、默默无闻地存在着。有时源一个人来到这个房间里,独自坐在那儿,这时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他拿起一本书,发现自己能同它谈得很投机。书在这儿比在其他任何地方对他都要亲近,因为这个房间在高雅的宁静和友谊中拥抱着他。

这里也常有他尊敬的老师存在。在这儿,源比在任何课堂上或田野里都更能发现那个老人的完美。老人一直过着简单、清贫、孩童般的生活。他本是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个学生,最后成了一名教师。许多年来,他对世事所知甚少,人们会说他好像并没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他生活在理智和精神两个世界里。源常提出许多问题,探索着这两个世界。他常常坐在那儿,久久地静听,听那个老人谈他的学问和信仰。源感觉到老人所说的一切中没有狭隘和偏见,只有超越时空的心灵的博大精深,它简单纯洁,广阔无涯。对这样的心灵来说,任何事对人或对神来说都是可能的。这是一个聪颖的儿童心灵的宽广,对它来说,在真实和神奇之间没有界限。然而,这种单纯中充满了智慧,源不得不爱它,并苦恼地认为自己的理解力贫弱。有一天,玛丽走进屋来,发现源独自一人在苦恼,他烦恼地对玛丽说:“你父亲几乎说服我做一个基督徒了。”

玛丽笑道:“难道他没几乎说服我们吗?你会像我一样发现,关键在于‘几乎’这个词。我们的心灵截然不同,源,不那么单纯,不那么笃信,而是更富有探索精神。”

她明确而镇静地说着,源将这些话与她联系起来,感到自己被从某种边缘拉了回来,而他本是既违背自己的意愿而又自觉自愿地被吸引向那边缘的,因为他爱那个老人。可是她每次都能将他拉回来。

如果这座房子是外层的大门,这个姑娘就是深入内部的入口。源通过她学到了许多东西。她讲她的人民的历史给他听,告诉他她的祖先怎样来到他们后来定居的这片土地的海岸上,他们本是由几乎地球上所有的民族混合形成的,他们用武力、诡计和各种战争手段从本地人手中争夺这块土地,将它占为己有。源像在童年时听《三国演义》的故事那样津津有味地听着。她又告诉他,她的祖先总是那样勇敢顽强、不顾一切地向最远的海岸开拓。他们有时在屋里的炉火前谈,有时一起去树林里漫步,边走边谈。深秋的树叶飘落下来,源似乎感觉到这个姑娘外柔内刚,这种刚强隐含在她的血液中。她的眼睛时而明亮,时而果敢,时而冷漠。她的下巴端正地位于笔直的嘴唇下面,说话时她会激动起来,对自己民族的过去感到非常自豪。源有些害怕她。

有件事似乎很奇怪,在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中,他感到她身上有种近乎男子的力量,而他自己身上却有种阳刚不足、需要依附的气质,这种气质不足以称为男子气概。好像他们在一起时,可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但他们相互融合了,说不清哪个是男人,哪个是女人。她眼中有种表情,似乎他从属于她,好像她觉得自己比他强。这时,他不禁感到有点畏缩,直到她的表情起了变化。他常常注意到她的美丽,她的身体带着青春的活力,挺拔、敏捷而轻盈。他不能不被她果敢的心灵所感动。可他从来也不能用自己的肉体去抚摸她实在的肉体,或把她作为一个被抚摸、被热爱的女人,因为她身上有某种东西使他有点怕她,因此他抑制了渐渐滋长的对她的爱慕。

他对这一点感到高兴。因为他还不想考虑爱情和女人。他对这个女人依依不舍,因为她对他有种吸引力,可他庆幸自己不想去触碰她。如果当时有人问他,他会说:“两个属于不同种族的人结婚既不明智也不合适。这两个种族会有外部的障碍,两个种族都不喜欢这种结合。而且两个人之间也会有内部的斗争,这两者之间的离心力会像不同血统之间的离心力一样大——在两种不同的血统之间,这种争斗永无休止。”

但有几次,他那种觉得能安全地防御她的信心动摇了,因为有的时候,仿佛她在血统上对他说来也不完全是异国的,她不仅向他展示她自己的人民,也向他揭示他的人民。他自己从来也没以这种方式观察过他的人民;关于他的民族,他还有许多事情不知道。他只是以某种方式生活在人民中间,他曾是他父亲生活中的一部分,是军校和那些对事业充满热忱的青年的一部分,是土屋的一部分,也是那座宏伟的新城的一部分,但在各部分之间,没有将它们连为一体的纽带。当任何人问他关于他的祖国或人民时,他所说出的知识零碎松散,甚至有时他一边说,一边想起事实上某些事与他所说的话互相矛盾,他终于明白他根本没有真正地谈他的祖国,而只是由于骄傲的缘故在否定那个高个子教士所显示的一切。

这个西方姑娘从没见过他的人民在上面生息的那片土地,但通过她的眼睛,源看到了理想中的他的祖国。他知道,现在由于他的缘故,玛丽已尽可能地读了有关他的祖国的一切书籍,所有译成英语的中国书、旅行家的游记、故事、传说,还有诗,她都读了。此外,她还钻研图画。所有这些在她心中组成了一种幻化出来的知识,形成了一个关于源的祖国的梦。对她说来,它是个美丽绝伦的地方,在那儿人民安居乐业,生活在一个由圣贤的智慧建立起来的完美的社会里。

源倾听着她,自己也将祖国看成了这个样子。她说:“源,依我看,仿佛你的祖国已经解决了人类的一切问题。父子之间、朋友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美妙关系——这一切都被想到了,并被简单完美地表达了出来。你的人民痛恨暴力和战争,我真羡慕这一切!”源听着,忘记了自己的童年,只记得他确实痛恨暴力和战争,既然他恨,他就觉得他的人民也像他一样。他想起那些村民,他们是怎样地恳求他反对任何战争的啊!因此,她的话对他说来好像是真的,也只会是真的。

有时她凝视着一张画,这画是她找到并留着与他一起欣赏的。画上画的可能是座细长高耸的塔,正从某个峻峭的山顶上刺向天空,可能是乡间的池塘,周围长着倒挂的垂柳,白鹅在树荫下嬉戏。她屏住呼吸轻轻地说:“哦,源——美啊——真美!为什么当我看这些画时,我似乎觉得它们是我曾经住过并十分熟悉的地方呢?我心中对它们有种奇异的向往。我想,你的国家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

源凝望着那些画,通过她的眼睛去欣赏它们,并想起他在乡下的那几天,在那块土地上看到过的美,在那儿他看到过这样的池塘。他简单自然地接受了她所说的一切,很诚实地答道:“的确,那是一片美好神奇的土地。”

然后,她有点烦恼地看着他,继续说:“我们对你来说是多么的原始、粗野,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粗俗,我们多么先进但又是多么落后啊!”源忽然觉得这也是真的。他想起了他的住所,那儿那个大嗓门的女房东常常对她女儿发脾气,吵吵嚷嚷地使整座房子充满了叫骂。他也想起了城市里的穷人,但他还是充满善意地说:“至少在这座房子里,我找到了我所习惯的和平和礼貌。”

当她处于这种心境时,源几乎要爱上她了。他自豪地想:“我的祖国对她有种力量,当她想起或梦到它时,她便变得温顺娴静起来,她的刚强也就消失了,她全然成了个女人。”他不知是否有一天他会不顾自己的愿望而爱上她。有时他想会这样,但随即他又对这个念头做出解释:“她已经将我的祖国当成了自己的祖国,如果她住在我的祖国,她就会永远像这样温柔贤淑、谦恭礼让,具有女人风度,她将依赖我供给她的一切。”

在这种时刻,源想,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一切都会是很甜蜜的,教她怎样讲中文也将是很妙的事。他们将住在她安排布置的家里,那个家就跟他已开始喜欢的玛丽的现在这个家一样,舒适亲切,暖融融的。

但当他被这个念头吸引过去时,他有一天会发现这个玛丽又变了,她的刚强常会闪现出来,最突出的就是她处于支配人的地位的自我常会表现出来。在争论、谴责、评判和探究一个观点时,她能用一两个一针见血的词,一下子说到问题的要害,甚至对她的父亲也一样,但她对源比对任何人都温和。这时源又惧怕起她来,他感到她身上有股不驯的野性,他不可能驯服她。就这样,许多次她将他吸引过去,又将他从她身边推开。

在第五年和第六年里,源继续与这个姑娘若即若离。她不是超越女人的性情而使他害怕,就是女人味不足而使他没有欲望要得到她,可他从来也不能完全忘记她是个女人。无论怎样,最终的结果是,由于他的性格又内向又褊狭,她仅仅是他的朋友。

毫无疑问,他迟早会被她吸引,或与她更亲近,或对她更冷淡。但他终于躲避了她,由于一件本身并没有多么了不起的事。

源从来也不参加他的同伴们荒唐的活动。一年前,学校里来了弟兄两个,他们是源的同胞,但来自南方,那儿的人头脑和语言都很轻率。他们朝三暮四,嘻嘻哈哈。这两个年轻人非常轻松活泼,他们轻易地将自己交付给周围的下等生活。他们受到了普遍的喜爱,并常常寻找出风头的机会。他们学会了唱学生们喜欢的那种歌,这种歌往往只是一阵狂喊乱叫,它们滑稽可笑,节奏感强。他们唱得不比任何一个小丑逊色。他们来到人群面前,会像小丑一样舞蹈,露出牙齿哈哈大笑,不分好歹地喜欢任何观众的掌声。在源和他们之间有一道深渊,比他与白人之间的深渊还要深。不仅仅是由于他们的方言与他的不一样,由于南方和北方的语言不同,而是由于源暗暗地为他们感到羞愧。他想,让这些白人愚蠢地到处扭动他们的身体吧,他的同胞却不该在外国人面前出丑。当源听到喧哗的笑声和赞扬的吼声时,他的脸变得静默而冷淡,因为他辨别出,或相信自己辨别出了这种欢乐下的戏谑和嘲讽。

有一天,他尤其不能忍受。那天晚上,他们要在一个大厅里举行晚会。源也去了,并邀请了玛丽·威尔逊。她现在常常与他一起到公共场所去。他们一起坐在那儿。那两个广东人在轮到他们时上了台,一个扮成老农民,另一个扮他的妻子。那个农民有根假的长辫拖在背后,那个妻子非常粗俗,像个咋咋呼呼的女人一样大叫大嚷。源不得不坐在那儿看这两个人装扮傻子。他们为了一只家禽争吵咒骂起来,那只家禽是用布和羽毛制成的,他们两人在台上争夺那只家禽,一点一点地将它瓜分完了。他们说的话每人都懂但又好像说的是他们的家乡话。这种情景的确很可笑,那两人非常聪明机智,所有的人都开心地笑了,甚至源有时也稍微笑了笑,尽管心中不舒服,而玛丽却常常大笑起来。那两人走后,玛丽转向源,她满面笑容,神采飞扬,她说:“源,可能这番表演直接源于你的祖国!我看到它感到非常高兴。”

听了这些话,源笑不出来了,他生硬地说:“这根本不是我的祖国的样子,现在没有农民留辫子了,这不折不扣是你们纽约舞台上喜剧演员演出的闹剧。”

看出不知为什么源被深深地刺伤了,玛丽立即说:“哦,我当然看出了这一点。这都是胡说八道。但无论如何,它别有风味,是吗,源?”

可源不愿回答。整个晚上他都闷闷不乐地坐着,直到晚会结束。到了玛丽的家门口时,他向玛丽鞠了一躬。她请他进去时,他拒绝了,虽然最近他热切地渴望进去,想在那温暖的屋子里与她一起坐一会儿。可是他现在拒绝了,玛丽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她对他有点不耐烦,感到他是外国人,与自己不同而且难于理解,于是她让他走了,只是说:“那么下次再来吧。”他走了,心中格外委屈,因为她没有劝他一下。他悲伤地想:“那两个广东人对中国的丑化使她瞧不起我了,因为她看到了我的民族是如此愚昧。”

他走回家去,心中生着闷气,并想着她的冷漠。他走进那两个小丑的住处,敲了敲门,进了他们的房间。他们衣冠不整地站着,正准备上床睡觉,源的出现使他们吃了一惊。他们的桌上正放着那根假辫子和长长的假胡须,还有所有那些他们用来装扮的东西。看到这些,源的口气中不禁又添了几分严厉。源非常冷漠地说:“我到这儿来,是想告诉你们,你们今晚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你们自己大出风头,只为了博得人们的一笑,而这些人一向随时准备笑话我们,这不是爱国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