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 第一章(1 / 1)

王虎的儿子王源就这样走进了他祖父王龙的土屋。

王源从南方回来同父亲争吵那年刚巧十九岁。那是一个冬夜,北风裹着雪片不时吹打着窗户。王虎独个儿坐在大厅里,望着铜火盆中燃着的炭块发愣。他喜欢这样独自思量,他一直巴望他的儿子——他的长大成人的儿子有一天会回来,率领他的军队去打胜仗。打胜仗是王虎梦寐以求的愿望,但这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因为年龄已不饶他了。就在那天晚上,王虎的儿子王源出人意料地回到了家中。

他站在父亲面前。王虎看见儿子穿着一身他从未见过的制服,这是一套革命党人的制服,而革命党是所有同王虎一般的军阀的死对头。当这个老头儿觉察到这一切时,他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挣扎着站了起来,他两眼瞪着儿子,用手去摸索他那把一直挂在身边的狭长的快剑,打算像杀死任何仇敌那样把儿子干掉。但是,这个虎儿生平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发了脾气,而在这以前他是从来不敢这样做的。他扯开蓝色的上衣,露出充满青春活力、黝黑而光滑的胸脯,用年轻人那种响亮的嗓门叫道:“我知道你很想杀了我——你就只有那么点能耐!好吧,杀了我吧!”

可是,这个年轻人虽然叫喊着,但他知道父亲绝不会杀他。他看到父亲高高举着的手臂慢慢地垂落下来,剑往下轻轻地画了一条弧线。他两眼镇静地盯着父亲,看见父亲的嘴唇在瑟瑟发抖,仿佛就要哭出来,他看见老头儿把手按在唇上,抚弄着,试图止住嘴唇的颤动。

就在父子俩面对面僵持在那儿时,那个从年轻时就开始侍候王虎、忠心耿耿的豁嘴老头儿进来了。他手里拿着热酒,那是为他的主人在睡前保持一种安定的情绪而惯常准备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在场的年轻人,而只看到了他的老主人,当他瞧见那张震颤着的脸,瞧见那张脸上的怒色蓦然消逝时微妙的转换,不由得叫出声来。他跑上前去,急急忙忙地为主人斟酒。于是,王虎便把儿子拋到了脑后,他放下剑,用一双瑟瑟发抖的手接过碗来,将它举到唇边。他喝了一碗又一碗,那个忠厚的老头儿便用那把白镴酒壶不断地往他的碗里添酒。王虎一边喝,嘴里一边咕哝道:“再来一点——再来一点……”他已忘记了哭泣。

年轻人站在那儿,观察着这一切。他注视着这两个老人,一个受了伤害,在热酒的慰藉下又显得热切和孩子气起来,而另一个则佝偻着身子斟酒,一张长着裂唇的丑脸因为显示殷勤和亲切而皱缩到一起。他们只是两个老人,甚至在这样的时刻,他们的心里也充满酒以及借酒浇愁的念头。

年轻人感到他自己被遗忘了。他那颗心——那颗刚才还剧烈而急切地跳动着的心,在他的胸膛里一下子变冷了,他的喉咙口绷得紧紧的,眼眶中霎时间充满了眼泪。但是他绝不会让眼泪掉下来。绝不,他在军校里养成的某种硬气现在正在支撑着他。他俯下身去,捡起他刚才扔到地上的那根腰带,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把身子挺得直直的,走进小时候他那个年轻的家庭教师常教他读书的那个房间。后来,这个教师在军校中成了他的队长。在黑乎乎的房间里,他在书桌边摸到了那把椅子,便坐了下去。既然他心里那么难受,就得让躯体松弛松弛。

现在,他感到他用不着对父亲抱有如此强烈的畏惧感——不,也用不着对父亲怀着那么强烈的爱,可正是为了这个老头儿,他背弃了他的同志、他的事业。源的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掠过他父亲刚才的那副模样,兴许现在他还坐在那个大厅里喝他的酒呢。他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父亲,觉得似乎无法相信这就是他的父亲王虎。对源来说,他一直是既怕父亲又爱父亲,尽管是很不情愿地爱着。在他的内心深处,常常生出一种对父亲的隐秘的反抗之心。他惧怕父亲突然爆发的狂怒,他的怒吼和他飞快地拔出身边常备的那把狭长的、明晃晃的剑的样子。作为一个孤独的小伙子,源在夜里常常因为梦见触怒了父亲而吓醒过来,浑身冒汗。照理说他用不着如此害怕父亲,因为王虎不大可能一直这样当真对儿子发火,可小伙子看过父亲动辄就对别人发火或者像发火,惯于将狂怒作为统治部下的手段。在幽暗的夜色中,小伙子一想起父亲发怒时那双圆睁的怒火燃烧的眼睛和瑟瑟发抖的连鬓胡子,就不禁会在被子底下打冷战。有一句玩笑话——一句半含惧意的玩笑话,在人们当中流传:“最好别去扯虎须。”

然而,不管王虎多么爱发怒,他还是很爱他的独子,源很清楚这一点。他清楚,但又害怕,因为这种爱也同怒一样,是那样热烈、狂暴,使这个孩子承受不了。在王虎的军营中,没有妇人来平息他那颗暴烈的心。别的军阀从战场上隐退后,往往凭借妇人以慰晚年,但王虎身边连一个女人也没有。他甚至不去看望自己的妻妾;那位接受了父亲的遗产、医生的独生女已在多年前迁到一座沿海的大城市居住,她和王虎生的唯一的女孩同她住在一起,并在一所教会学校读书。因此,对源来说,他的父亲成了他一切的爱和畏惧的源泉,这种爱和畏惧的混合物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紧紧地抓住。因为害怕父亲,又因为对父亲那唯一、专注的爱的了解,源常常感到自己像被监禁着,心神受到了束缚。

虽然王虎自己并不知情,他就是这样紧紧地抓住了源。这是源从未经受过的苦不堪言的时期。这时候,在南方的军校里,他的同志们正站在队长面前,为着这一新的伟大的事业起誓。他们要夺取本国政府的权力,打倒窃据统治地位的无能之辈,为受军阀和外来之敌侵辱的平民百姓而战,重新创建伟大的国家。在热血青年一个接一个地以生命起誓的当儿,源却怀着对父亲的恐惧和爱开了小差;事实上,他父亲恰恰是这些青年征讨的军阀。源的心是在他那些青年同志一边的。他心里藏着许多有关那些劳苦大众的苦涩的记忆。他记得农民们目睹他父亲部队的马匹将他们那些上好的庄稼踏倒时所流露的神色;他记得,在某个村庄,父亲尽管彬彬有礼地为军队摊派钱粮,一个老农脸上还是表现出一种无望的仇恨和恐惧;他记得,在父亲及其部下眼中,横陈在地上的尸体完全算不了什么;他记得水灾和饥馑,记得有一次,他和父亲骑着马经过一条大坝,坝下全是洪水,坝上则是黑压压一片满面饥色、孱弱不堪的男女,那些士兵毫无恻隐之心地驱赶他们,唯恐他们得罪了王虎和他的宝贝儿子。是的,源记得所有这一切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事情,记得亲眼目睹这些情景时自己如何畏缩,如何痛恨自己是个军阀的儿子。当他和他的同志们在一起生活时,他也是那样恨自己;而他为了父亲,偷偷脱离了他乐意为之奋斗的事业时,更是痛恨自己。

独个儿待在孩提时代住过的老屋的黑暗中,源想起了他为父亲做出的自我牺牲。对他来说,这段时间全然是一种浪费,既然父亲对他的这一牺牲毫不理解和重视,他是多么希望他事实上并没有采取这一步啊。为了这个老头儿,源离开了自己的事业和同志,而父亲究竟关心过吗?源感到他这辈子被亏待了,曲解了。蓦然间,他记起了父亲加于他的每一个小小的伤害,记起父亲怎样强迫他丟下他正阅读的爱不释手的书籍,外出观看父亲部下进行作战演习,记起父亲怎样处决前来要求给养的部下。他回忆起许多这样可憎的事情,不由得咬牙切齿地咕哝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爱过我!他自以为爱我,把我当作他唯一的宝贝,但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究竟喜欢干什么;即使问了,如果我的回答违背他的意志,他也不会答应我,我说话得时时刻刻留神迎合他,我从来就没有过自由!”

源想起了他的那些同志。他们一定十分看不起他,而且,他现在永远也不会有和他们共建伟大国家的福分了,他怀着一种反抗的心理喃喃自语道:“我压根儿也不想进那所军校,是他逼着我去的,去到那个天知道的地方!”

源心中那种痛苦和孤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使他不得不尽力克制着自己。在黑暗中,他不断地眨着眼睛,就像一个受了伤害的孩子那样气冲冲地自言自语:“不管父亲是否知道、关心或理解,我本来完全可以成为一个革命家!完全可以跟随着我的队长,可现在我没有一个——一个也没有哇——”

源就这样独自坐着,心头凄苦、孤独,闷闷不乐,没有一个人来接近他。在这漫漫的长夜里,居然没有一个仆人前来看看他在干些什么。谁都知道他们的主人正在对儿子发火,因为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不少人站在窗外窥视、偷听,现在,自然不会有谁敢来安慰王源,把怒火招惹到自己身上。源生平还是第一次这样受冷落,不免感到越发孤寂。

他继续这样坐着,也不设法点一支蜡烛,或是召唤一下仆人。他把双手叠放在书桌上,然后低下头,听凭悲哀的浪潮在心头激**。但是,他最后还是进入了梦乡,因为他毕竟那么困乏,又那么年轻。

他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了。他连忙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他想起他曾跟父亲吵了一架,感到心里依然充满痛苦。他从**爬起来,走到靠近院子的那扇大门边,向外望去。院子里静静的,空无一人,在微弱的晨光中显得有点灰暗。风停了,夜里下的雪也化了。门边,一个守夜人正沉沉酣睡,他蜷缩在一个墙角下借以取暖,他那副用来敲击以吓退窃贼的竹筒和敲棒则搁在砖地上。源望着更夫的睡颜,想到偷懒是多么惹人讨厌,心头又腾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更夫的下巴松弛地垂落下来,嘴巴张着,露出了参差残缺的牙齿。这个更夫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几年前,源还是孩子时,常常在街头集市上缠着他要买糖果、玩具等。然而现在,更夫对王源来说只是一个年迈的惹人讨厌的人,一个对他少东家的痛苦毫不关心的人。是的,源此刻对自己说,在这儿,他整个的生命是空虚的,于是他突然狂躁得试图进行反抗。这种反抗并不是什么新东西,而是他现在感知到的他与父亲之间常有的那种暗斗的总爆发,他甚至不明白这种争斗究竟是怎样产生的。

在源的童稚时代,他那位到过西洋的老师常常用关于改造国家的革命言论来教育他、训导他、鼓励他,使他幼小的心灵整个儿被这些伟大、勇敢而美好的言辞点燃。然而,他的老师有时也会压低了声音,极其诚恳地对他说:“你必须利用这支有朝一日会属于你的军队;你必须为了你们的国家利用它,因为我们绝不再需要这些军阀。”这时候,他又常常感到胸中的火焰熄灭了。

王虎对他雇来的人狡猾地教他儿子反对他的事毫无察觉。这个孩子可怜地望着他年轻的老师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听着老师热情的声音,心里非常感动,但有些话说不出来,尽管这些话已很清楚地在他胸中成形:“可是我的父亲是个军阀呀!”差不多在整个孩提时代,这个孩子就这样暗暗地受着折磨,但却没有人知晓。于是,源变得严肃、沉默寡言,而且在情绪上显示出一种同他年龄不相称的压抑感;他虽然爱父亲,却不能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自豪。

在这个苍白的黎明,源被他这些年来的所有内心斗争弄得筋疲力尽。他有心逃开它,逃离他所知道的所有的斗争,逃离一切事业。但是,他能往哪儿逃呢?在父亲的爱的围墙内,他是如此地受着控制和束缚,他没有朋友,也无处可以逃遁。

这时,他想起一个地方。在所有那些争斗以及有关争斗的谈论中,那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宁静的处所了。他从孩提时代起就去过那个地方。那就是他祖父王龙一度住过的那座小小的老土屋。王龙住土屋那当儿,别人称他为农夫,后来他富了,造了房子,从田那边搬了出去,于是别人开始叫他“王财主”。但那座土屋至今还靠在一个村庄边上,另外三面则是寂静的田野。源还记得,离土屋不远的一个高坡上是他祖上的墓地,那儿有王龙的坟,也有其他族人的。源还知道他的两个伯父王地主和王掌柜就住在离土屋很近的城里。

源心想,那座小小的老屋一定是安静的,他可以独个儿在那儿待着,因为他记得,自从那个沉默寡言、脸色阴沉的妇人出家当了尼姑,父亲便让两个老佃户搬了进去,屋子还很空。有一次,源曾看见那个妇人同两个怪模怪样的孩子待在一起,其中一个是现已死去、有着一头灰发的傻子,还有一个是驼背,他大伯父的三儿子,后来当了和尚。源记得,当他遇见那个妇人时,就觉得她几乎接近于尼姑,因为她一见他就把头掉开,似乎不愿意瞧任何男人。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对襟长袍,只是尚未削发。可是她那张脸苍白得如同下弦月一般,看上去实在像尼姑。她的肌肤很是柔嫩,紧裹着她那小小的骨骼。若不是走得很近,看到她脸上一些纤如发丝的皱纹的话,你还会以为她很年轻呢。但是她已经走了。就那两个老佃户住在那儿,土屋里空得很,他可以到那儿去。

于是源又踅回自己的房间,急切地想马上离开。他知道他要去哪儿,他渴望着出走。然而他必须首先脱下讨厌的军服,于是他脱去它,打开一只猪皮箱子,想找几件他以前惯常穿的长袍。他找到一件羊皮长袍、一双布鞋和几件白色内衣,便匆匆地、兴高采烈地穿上。然后,他蹑手蹑脚地牵出他的马,悄悄穿过逐渐亮起来的院子,经过一个枕枪而睡的卫兵,出了院子。他没有把门带上,便跳上了马。

王源骑马跑过大街,进了小巷,出巷子,又是一片原野,他看见太阳从远山背后的一抹强光中冉冉升起,然后一下子跃上天空。在隆冬的寒冷空气中,太阳红得那么华丽,那么纯净。看到这样美丽的旭日,源在不知不觉间忘了他的悲哀,不一会儿竟感到肚子饿得发慌,于是他在路边的一个小客店前下了马。暖暖的、诱人的炊烟从小客店那扇低低地开在土墙上的门里飘出来。在店里,源买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一条咸鱼和一些芝麻面饼,还要了一壶茶。他把东西吃了个精光,喝完茶,漱了口,然后付钱给打着哈欠的店主。店主这一刻正忙着梳头洗脸,那张脸显得比原先干净点了。源付完钱又上了马,这时候,高悬的明亮的太阳正在那一小片带霜的麦田和农户们铺满霜花的屋顶上空光彩熠熠。

在这样的早晨,一切都是那样生机勃勃,源忽然感到,没有谁的生活,甚至他自己的,是完全不幸的。他一边策马向前,一边观望着田野,他记起自己以前常说,他愿意住在树木葱茏的原野,四近还有流水可观可听,便暗自想道:“也许我现在就可以这么做。既然没有人管我,我自然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事。”不知不觉间,他的心里产生了这一小小的新的希冀,言辞在他头脑中缠绵盘旋,化成诗行,他忘却了自己的烦恼。

源发现自己在步入青年时代以后的几年里变得很爱写诗,他把这些雅致的小诗写在扇面上,也写在他所住的任何一个房间的白墙上。王源的老师常常取笑这些诗,因为王源写的都是一些软绵绵的东西,比如叶儿飘落到秋水之上啦,池塘边的柳树绽出了新绿啦,艳红的桃花开在春天的薄雾中啦,还有什么新犁的田野卷起了肥沃的黑浪啦等,尽是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他从来不像一个军阀的儿子应该做的那样写战争,写荣耀。他的同志们曾经硬让他写过一首革命之歌,等到他写完后一看,诗太缺乏力量,完全不合同志们的心愿,诗写到了死亡,却不写胜利。源见同志们不高兴,自己也很烦恼。他自言自语地咕哝道:“诗就是这么写的嘛。”于是他不愿意试着再写。他身上有一股顽强的执拗劲儿,只是那隐而不露的任性脾气被他表面上的文静和温顺掩盖了。打那以后,他写诗只是为了自我欣赏。

现在,源是生平第一次不受任何人摆布地独自行动。对他来说,这是极惬意的事,特别是独个儿骑马驰过他看不厌的原野,他更感到高兴。在不知不觉间,他的忧郁缓解了。青年人的血气又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身体强健,精力充沛,鼻孔里吸进的空气也很美,又凉,又清新。很快地,他忘却了一切,只想着他正酝酿的一首小诗,但他不急于完成。他朝四周的荒山眺望,只见巉岩高矗,清晰地、轮廓分明地直刺一碧无垠的天空。他等待着,等待他的诗行也变得如此清晰,就像衬映在纤尘不染的空中的荒山那样美妙。

就这样,美妙而孤独的一天过去了。在这一天里,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于是他忘掉了爱,忘掉了恐惧,忘掉了他的同志们和一切战争。当夜晚降临时,他到一家乡村旅店投宿。店主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儿,他那文静的后妻已不很年轻,因此她和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丈夫在一起过日子,倒也不觉得沉闷乏味。那天晚上,店里就王源一个旅客,所以老两口把他侍候得很好,那妇人给他做喷香的肉包子吃。源吃完饭,喝了茶,爬上为他铺就的床,疲惫不堪但却是惬意地躺下了。在进入睡乡前,尽管他有一两次想起了父亲以及他们之间的争吵,但他能够努力克制着不去想这些事。因为,在当天太阳下山以前,他的诗篇就像他以前眠思梦想的那样清晰地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而且非常合他心意。那是精美绝伦的四行诗,字字珠玑。于是,他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就这样,王源过了三天自由自在的日子,而且一天比一天愉快,天天充满了冬天的阳光,山谷间干燥得像蒙上了灰尘的镜子。源骑马向祖上的村庄驰去,哀伤已逐渐消隐,他的心里又充满了希望。早晨,他骑着马拐进一条小街,街两边有二十来间茅草顶的土坯房子,他热切地四下里观望着。街上,农民们同他们的老婆孩子或是站在家门口,或是蹲在门槛上吃面饼和米粥的早饭。对源来说,他们似乎都是些善良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发觉自己对他们有一种亲近感。在军校时,他曾反复听见队长呼吁平民主义,而现在平民就在这儿。

然而,这些农民带着极其怀疑和惶恐的神色看着源,因为事实上,尽管源痛恨战争和战争的方式,但他总是不知不觉间显露出士兵的本色。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他父亲已经赋予他高大健壮的体魄,他像一个将军那样笔挺地骑在马上,毫无懈怠之色,这番做派绝不像一个农民。

这些老百姓都怀疑地瞧着源,不知道他是谁,一个像他那样行动的陌生人总是使人害怕的。村里有许多手里捏着一片片面饼的孩子跟在他后面跑,想看看他究竟往哪里去。源来到他认识的那座土屋前时,那些孩子围成了一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边咬面饼,一边互相推推搡搡,看呆了时还不时**着鼻子。等到看厌了,他们便一个个跑回去告诉家里的大人,说这个高高黑黑的青年在王家宅子前下了高头红马,把马拴在柳树上就进了屋,可是因为他个子太高而门太低,所以他必须弯着腰才进得去。源听见他们在街上尖声尖气地传话,但他对孩子们这些话并不留意。然而,那些大人听孩子们这么说,心里更增添了几分疑惑;他们中没有人走近王家的土屋,唯恐这个高大的黑肤青年会传染上点什么晦气给他们,他们毕竟都不认识他。

王源就这样进了他当农民的祖先住过的房子。他走进堂屋,站在那儿四下环顾。那两个老佃户听见他进门的声音,便走出灶间,见了源,发觉并不认识,两人似有点害怕。见他们这样害怕,源笑了笑,说:“你们不用怕我。我是王司令即王虎的儿子,他是以前住在这儿的家祖王龙的第三个儿子。”

他这么说,是想请两个老人放心,并说明他有权上这儿来,但他们的疑虑并没有就此消除。两人惶恐不安地面面相觑,他们已塞进嘴中准备下咽的面饼发干了,像石块一样鲠在喉咙口。老妇人把手里的面饼放在桌子上,用手背抹了抹嘴,老头儿也不敢咀嚼,他跑上前去,突然低下蓬乱的头,鞠了一躬,在发出颤声的同时试图咽下那口干面饼:“少东家,我们能替你做什么,你要我们干什么呢?”

于是,源在一条长凳上坐下,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随便地同他们答话。他记得他曾听说这些人如何如何好,所以他用不着害怕他们。“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在这间祖上的房子里躲避一下——也许就住在这儿——除了对田野、树木和附近的流水常常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渴求,我什么都不知道,尽管我对这种乡居生活也不怎么清楚。然而我碰巧有了事,必须躲避一下,我就想躲在这儿。”

他说这些,是为了使他们安心,但他们还是不怎么放心,依然面面相觑。这会儿,老头儿也放下了手里的面饼,诚惶诚恐地开了腔,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下巴上那几根稀稀拉拉的白胡须随着话声不住地颤动:“少爷,说起躲藏,这儿实在是糟透了。你们的家世、你们的名声,这儿的人都很清楚——哦,少爷,原谅我是个粗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像你这样的人说话——但这儿的人不怎么喜欢令尊大人,因为他是军阀,他们也不喜欢你那两个伯父。”老头儿停了一下,朝四下看了看,然后几乎贴着王源的耳朵低声说道:“少爷,这儿的老百姓恨透了你的大伯父,他和他的太太心里害怕,就带上孩子,跑到一个有外国军队保护的海滨城市去住了;你的二伯父上这儿来收租时,也带上了从城里雇来的一队士兵!世道不好,种田人家吃尽了打仗和纳税的苦头,已经走投无路了。少爷,我们已经预付了十年的赋税。这儿不是你藏身的好地方,少将军。”

老妇人把一双开裂的、瘦骨嶙峋的手插在她那条已经过千补百衲的蓝布围裙里,也尖声附和道:“少爷,这儿确实不是藏身的好地方!”

于是,老两口惶惑地站在那儿,一心希望源不要留下来。但是源不怎么相信他们。他很高兴自己有了自由,因此,他对看到的一切都感到兴奋,而灿烂的艳阳天更是使他兴高采烈。不管怎么说,他要留下来。他快活地微笑着,任性地喊道:“我还是想住下来!不必麻烦你们,你们吃什么,我也吃什么,我至少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他坐在一间陋室里,环顾四周。墙边靠着一副犁耙,墙上则挂着一串串红辣椒,还有一两只风干的鸡和串在一起的洋葱头,他很喜欢这儿的一切,因为对他来说,它们都是那样的新奇。

忽然间,他感到肚子饿了。刚才老两口吃的裹着大葱的面饼似乎不错,于是他说:“我饿了。老妈妈,弄点什么给我吃吃吧。”

老妇人叫了起来:“可是,少爷,我有啥东西配给像你这样的先生吃呀?我得去把我们养的四只鸡杀掉一只——我只有这种粗面饼,它们还不是麦粉做的呢!”

“我爱吃——我爱吃!”源诚心诚意地说,“我喜欢这儿的一切。”

尽管老妇人还有点犯疑,但最后还是给了王源一卷新鲜的裹着葱茎的面饼条。之后,她似乎依然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又去找了一块秋天腌制、贮存至今的咸鱼蒸了给源吃,算是好的菜。源把这些东西吃了个精光;对他来说,这是一顿美餐,比他以前吃的任何食物都可口,因为他从来没有吃得这样自由。

吃完,他突然感到很困倦,而刚才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站起身来,问道:“床在哪儿?我很想睡一会儿。”

老头儿回答说:“这儿有一个我们不常用的房间,那是你祖父住过的。后来,你祖父的小姨太也在那儿住过。我们都很喜欢那个太太,她真是大慈大悲,最后出家当了尼姑。那间房里有一张床,你可以在那儿休息。”

源推开边上的一扇木门,看到一个又暗又旧的小房间,房间的窗户是一个用白纸糊着的小小的方洞,这是个安静的、家具不多的房间。他进了房间,关上门,在他备受拘束的人生中,他将第一次确确实实地独自过夜,而孤独对他来说是有益的。

然而,当他站在这间光线暗淡、土墙围绕的房间里时,突然产生了一种稀奇古怪的感觉,仿佛一些古老而顽强的生命依然在这儿生存着。他惊奇地四下张望。这是他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简陋的房间:一张挂着夏布帐子的床、一张白木桌子和一条板凳,床前和门边的泥地已被数不清的脚步踩出了凹坑。屋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但他还是感到身旁有幽灵存在,一个他所不熟悉的、朴实而强壮的幽灵……不一会儿,幽灵消失了。蓦然间,他不再感到其他生命的存在,又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必须睡了,因为他是那么倦,眼皮已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他走向那张宽宽大大的乡下床铺,拨开帐子,躺了下去,他发现靠里墙的床边卷着一条陈旧的蓝花被子,就拉过来裹在身上。在那座老房子深深的寂静之中,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源醒来时已是晚间了。他在黑暗中坐起来,迅速地拨开床帐,朝房间里张望。墙上原先那一小方微弱的光线已经消失,周围是一片柔和、岑寂的黑暗。于是,他又躺了下来。有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小憩呢,因为这会儿他是独自醒来。没有仆人站在近旁,等他醒来后侍候他,这对他来说反而好。此刻,除了四周这一片使人愉快的寂静,他什么也不会想起。这儿没有一点声音,没有粗鲁的卫兵沉沉酣睡的呼噜声,没有马蹄在庭前砖地上踩出的嘚嘚声,没有刀子从鞘里突然拔出时的尖啸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一片妙不可言的沉寂。

可是突然间传来一阵声响。源在寂静中听到了响声,那是有人在堂屋里走动和低语的声音。他在**翻了一下身,透过床帐向那扇安装得很蹩脚的白木门望去。门慢慢地开了,先是开了一点,后来开得大了些。他看见了一道烛光,烛光里有一个脑袋,接着这个脑袋缩了回去,另一个脑袋又伸进来,这脑袋下面还有许多脑袋。源在**动了一下,床吱吱嘎嘎地发出响声,门立刻轻轻地、迅速地关拢,是有人把它带上了。于是,房间里又是一片漆黑。

但他再也不能入睡。他神志清醒地躺着,觉得事情有点蹊跷,莫非父亲猜到了他隐藏的地方,派人前来找他?想到这儿,他发誓绝不爬起来。然而他再也睡不安稳,满脑子都是使他心神不定的疑虑。他突然想起那匹马,想起他把它拴在打谷场的一棵柳树下,也没有吩咐老头儿喂它或照看一下,也许现在它还拴在那儿呢。他一骨碌从**爬起来;在这类事情上,他的心肠比大多数人都软。房间里眼下很冷,他把羊皮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找到那双鞋,套上,然后沿着墙摸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点着灯火的堂屋里,源看见了二十来个老老少少的农民。他们一见到他便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眼睛一齐盯着他。源惊诧万分地看着他们,发现除了那个老佃农,他一个人也不认识。接着,一个慈眉善目、穿着蓝布衣服的农民走到前面来。在这些人中,他看上去年事最高,一头白发按照乡下的旧式样结成发辫,垂在背后。他朝王源鞠了一躬,说:“我们是这个村子里的长者,前来向你致意。”

源也微微地弯了弯腰,他吩咐大家都坐下,自己也在空桌旁那条最高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这个座位是他们特意给他留着的。他等待着,最后,那个老人开了口:“令尊大人什么时候来?”

源简单地回答说:“他不会来。我到这儿来,是想一个人住一段时间。”

听王源这么说,那些人个个面如土色,彼此相视。老人咳嗽了一声,又开始说话,看得出他是所有这些人的代言人:“少爷,我们是这个村里的穷苦百姓,已经被剥削得够了。少爷,自从你大伯父搬到那个很远的外省海滨城市住以后,开销比以前大了,他强迫我们付的租金已经使我们不堪负担。可我们还得向军阀纳税,向强盗付买路钱,免得他们纠缠不休,这样一来,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养家糊口了。不过,告诉我们,你要多少钱,我们会想办法给你,这样你可以到别处去,省得我们为此担惊受怕。”

这时,源惊异地朝众人看了看,很严厉地说:“我到我祖父的屋子里来,听到一番这样的话,真是怪事!我并不向你们要钱。”隔了一会儿,他瞧着他们一张张忠厚、疑惑的脸,又开始说,“看来最好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们,并相信你们。现在南方闹起了革命,是反对北方军阀的革命。而我,我父亲的儿子,不能拿起武器来反对他,不,我甚至不能和我的同志们在一起。因此我连日连夜地逃了出来,带着几个卫兵回了家。父亲看见我的军服就来了火,我们吵了一架。我想我需要在这儿躲一段时间,免得我的队长在盛怒之下找到我,把我暗杀掉。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上这儿来的。”

源说到这儿停住了,瞧了瞧一张张严肃的脸,又很恳切地说下去,因为他现在渴望能说服他们,而对他们的怀疑又有点生气:“然而,我并不光是为了躲避才上这儿来的。我来这儿,还因为我对宁静的田园生活有一种极大的好感。我父亲想把我培养成军阀,但是我恨流血,恨杀戮,恨枪炮发出的气味,恨军队里的一切喧嚣声。当我还是一个小孩时,有一次同父亲一起来到这所房子前,看见一个妇人领着两个怪模怪样的孩子,那个时候,我就很羡慕他们,因此,我在军校和同志们生活在一起时,常常想起这个地方,并盼望有朝一日能上这儿来。同样,我也羡慕你们,羡慕你们的家就安在这个村子里。”

听了这番话,农民们又开始面面相觑,没有人明白或相信会有谁羡慕他们那样的生活,因为对他们来说,生活太苦了。当这个年轻人坐在那儿,急切而坦率地倾诉心曲时,他们对他越发怀疑了,因为他竟然说自己喜欢土屋。他们很清楚他的生活如何奢侈,因为他们完全了解他那些堂兄弟所过的生活,还有他的两个伯父,一个在遥远的都市里,生活得像一个王子,另一个即他们现在的地主王掌柜,利用放高利贷巧取豪夺,发了横财。他们都很痛恨这两个人,可又羡慕他们的家财。他们带着仇视和惧怕的目光看着这个年轻人,从心底里相信他是在撒谎,他们无法相信天底下居然会有这样的人,他在能够得到美宇华屋时,却宁愿要一间土屋。

接着,他们都站立起来,源也站了起来。他几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站起来,因为以前除了面对少数几个长者,他很少这样做。他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些穿着缀满补丁的上衣和宽大褪色的外套的平民百姓,但是不管怎样,他很想取悦他们,所以还是站了起来。他们朝他鞠了一躬,而他则说了一两句客套话,他们也回复了几句,单纯的脸上依然明显流露出怀疑之色。然后,他们都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老佃户和他的妻子,他们焦虑不安地看着源,最后老头儿开始恳求他,他说:“少爷,老实告诉我们你究竟为什么到这儿来,这样我们就可以预先知道有什么灾祸将会降临。告诉我们,你父亲有什么作战计划,才派你出来探察的。救救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吧,我们是听命于上帝、军阀、财主、官吏和一切有势力的恶人的啊!”

这时,源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害怕,于是他回答说:“听着,我绝不是什么密探!我父亲没有派我来——我已经说过了,老老实实地说了。”

然而,老两口还是不相信他。老头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老妇人可怜巴巴地一声不吭。源不知道怎么应付他们,他差不多已有点按捺不住了,但是突然间,他想起了那匹马,于是问道:“我的马怎样了?——我竟然忘了——”

“我把它牵进了灶间里,少爷,”老头儿回答说,“我喂了它一些稻草和干豆,还从池塘里打水给它喝。”当源向他道谢时,他说:“这没什么——你不是我老主人的孙子吗?”说到这儿,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源面前,大声地呻吟着说:“少爷,你的祖父也曾是一个种田人——一个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和我们一样,他也住在这个村子里。可他的命比我们好,我们的生活一直是又穷又苦——但是,为了他曾经和我们同样是种田人这个缘故,老实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上这儿来。”

源连忙把老头儿扶起来,但态度已不怎么温和了,因为他对他们所有的疑惑开始感到厌烦。作为一个大人物的儿子,对他所说的话人们向来是深信不疑的,于是他喊道:“我全都已经说了,我绝不想重说!等着瞧吧,看看我会给你们带来什么灾难!”他又对那老妇人说:“弄些吃的给我,好婆婆,我饿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侍候着他,他开始吃晚饭。可是今晚的食物似乎不如先前那么好吃,他很快就吃饱了,然后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又走向那张床铺,躺下来准备入睡。但是,他发现自己对这班简单的人有点恼火,因此一时睡不着。“一群傻瓜!”他心里暗暗喊道。“虽然他们很忠厚,但也蠢得可以——在这个小地方,啥都不知道——闭塞透顶——”他开始怀疑为这些人奋斗究竟是否值得;他觉得,和这些人相比,自己无疑要高明得多。于是,在自己具有更为杰出的才智这种想法的慰藉下,他又在黑暗和岑寂中沉沉入睡了。

源的父亲找到他时,他已在这间土屋里住了六天,对他来说,这六天是有生以来最愉快的日子。没有一个人前来过问他任何事;那对老夫妻不声不响地侍候着他,他已开始忘却他们对他的怀疑;他既不缅怀过去,也不展望将来,只想着眼前的每一天。他没有到镇上去过,甚至也没有到那座大宅子里去看望一下伯父。每晚天一擦黑他就上床睡觉,清晨则在明亮的冬日阳光下早早地起身。吃早饭前,他总要站在门口,眺望一下那片如今已泛出浅绿色的冬麦田。土地在他面前延伸开去,辽远、光滑而平坦,然而,在平坦的地面上,他也可以看到一些小小的蓝点,那是正在田里为即将来临的春播做准备的男男女女,或是正在乡间小路上行走,准备到城里或镇上去的人。每天早晨,他构思着诗篇,回忆起远山的每一处美景,那巉岩高耸、直刺一碧无垠的苍天的雄姿,他第一次发现了家乡的美。

在整个童年时代,他常听他的队长说“我的家乡”或“我们的家乡”这两个词,有时队长也很诚恳地对源说“你的家乡”。可是源听到这样的话没有感觉,因为他一直随军,和父亲一起生活在一个很小、很闭塞的天地里,甚至连士兵们吃饭、睡觉、吵吵闹闹的营地他也不常去。王虎外出打仗时,源则由一队特别的卫兵守护着,这些卫兵都是沉默寡言的中年人,王虎吩咐他们在年幼的主人面前说话须检点,绝不能讲无聊和下流的故事。因此,在源和他所见到的事物之间,总是有那些士兵挡着。

如今,他每天可以看他想看的东西,在他和他见到的所有事物之间,已没有什么遮挡了。他可以一直望到天地相接的远方,可以看到原野上东一个西一个绿树环绕的小村庄;朝西边望去,远远还可以看到乌黑的锯齿似的城墙衬着青瓷一般的天空。就这样,他每天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或向远处眺望,或去阡陌间散步、骑马。他想,如今他才懂得“家乡”的含义。这片田野、这泥土、这天空,以及那灰蒙蒙的可爱的荒山,就是他的家乡。

没几天,一件怪事使王源不愿再骑着马外出,因为骑马似乎使他游离了这块土地。源起先骑马是因为已经习惯,他把它和步行看成一回事。可是如今,无论他的马跑到哪里,农民们总是盯着他。不认识的人见了他常常会这样窃窃私语:“嘿,这可是匹军马呀,没错,它从来就不会驮好人。”在两三天时间里,他听到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在传播、扩散。人们说:“这是王虎的儿子,他像他家里的那些人一样神气活现,骑着高头大马到处转悠。他来干啥?一定是代他父亲来察看田禾,估摸收成,为打仗而盘算向我们摊派新的税款的。”到后来,王源的马骑到哪儿,哪儿的农民就先是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然后转过身去,往地上吐口水。

这种以吐口水表示轻蔑的做法起初着实使源感到吃惊和愤怒,因为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除了自己的父亲,源什么人都不怕,而且他惯于让仆人们迅速按他的吩咐去办事。但是,几天以后,源便开始思考这些农民为什么感到如此压抑,因为在军校里,他曾经学习过这方面的内容。经过这一番思考,他又心平气和了,于是听任农民们以吐口水的方式发泄心中的积怨。

最后,他干脆将那匹马拴在柳树下,开始步行了。刚开始走路固然有点难受,但不消两天就习惯了。他把穿惯了的皮鞋撂在一边,穿上了农民编织的草鞋。经过数月冬日的照耀,乡下大大小小的路面都已十分干燥,源就喜欢脚踏在泥路上体会到的那种坚实感。他喜欢打他人面前经过,见到他人凝视的目光,自己仿佛就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受诅咒和使人害怕的军阀的儿子。

在短短的几天里,源懂得了爱自己的家乡,这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他是那样自由,那样寂寞,他的诗篇也已酝酿成熟,只等写下来了。他甚至已用不着再字斟句酌,只需将腹稿诉诸文字。土屋里没有书和纸,只有一支旧毛笔,那也许是他祖父以前买来写田契的。但这支笔还能用,于是源用它和找到的一小块干墨,把他的诗写在堂屋的白墙上。老佃户见了,既感到钦佩,又对这些他不认识的龙飞凤舞般的字有点害怕。源这次写的是新的诗,已不单单是什么寂寂的池塘柳丝飘拂、飘浮的云、银丝般的雨、瓣瓣落花之类的玩意儿。新诗从他的心灵深处涌出来,不再圆润悦耳,因为他写的是家乡以及他对家乡萌生的爱。他的诗一度绮丽、空幻,宛如浮在他心灵表层的可爱的泡沫,如今它们不再那么艳,而更多地充满他为之奋斗的某种意义;而且,也不完全知道为什么,这些诗有着更粗犷的韵律和不稳定的调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源伴着他那些大量滋长的思想独个儿住着。他不知道他的将来会怎样,他心中没有任何清晰的图景使将来变得足以辨认。如今,能够在这块粗犷、明媚、美好的北方大地上呼吸,他就满足了。在这儿,大地在没有云彩遮挡的太阳的照耀下光彩夺目,当太阳从湛蓝湛蓝的天空中倾泻它的光华时,阳光也仿佛变成蓝色的了。源在这个小村庄的街上倾听着人们的欢声笑语;他常常混迹于路边客栈前坐着的人群之中,听他们闲谈,但自己很少开口。他听人说话的神态,就像一个人正在听一种他虽然不懂却使他赏心悦耳的语言。他在宁静中消磨时日,这儿没有人谈到战争,说的都是些乡村闲话——谁家生了孩子,谁卖出或购进了田地,价钱如何,哪个小伙子或姑娘要结婚了,什么种子该下播了等诸如此类的新鲜话题。

他在这方面的乐趣与日俱增,兴高采烈的时候,他就酝酿一首诗,把它写下来,这样他会心安理得一阵子。可是,他写的诗中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在这些天里他自寻快乐,可是他写出的诗却不快乐,带有浓厚的忧郁色彩,仿佛在他的心灵深处有一股隐秘的悲哀之泉。他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

然而,他是王虎的独养儿子,怎么能这样住下去呢?乡下的人到处都在传话:“有个又高又黑、怪模怪样的年轻人像傻瓜一样到处闲逛,他说他是王虎的儿子、王掌柜的侄子。可是,这样的大户人家的子弟怎么会这样独个儿逛来逛去呢?他住在王龙的那间土屋里,看来一定是疯了。”

这些话甚至传到了镇上王掌柜的耳朵里,那是他听账房间里的一个老账房先生讲的。他气冲冲地说:“这肯定不是我兄弟的儿子,因为我已好久没见他,也没听说他的什么消息了;我的兄弟如此放纵他的宝贝独子,这可能吗?明天我要派一个男仆去看看,究竟是谁住在我父亲佃户的房子里。我从来没有代我兄弟答应谁住在那儿的。”他心里暗暗害怕那个房客是个乔装的土匪探子。

然而这个“明天”永远不会来到,因为王虎军营里的人也已听说了这一传闻。那天,王源按他近来的习惯起身,站在门口吃面饼、喝茶,他的目光越过田野,沉浸在遐想之中。突然,他看到远处有人抬着一顶轿子,接着又看到一顶,轿子周围是一队士兵,从身上的制服看,他知道他们是他父亲的部下。于是他走进屋子里,再也无心吃喝了,他把吃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站在那儿等待着,同时心里十分痛苦地想道:“准是父亲来了——我们会怎样对话呢?”他很希望自己能像孩子那样穿过田野逃跑,可是他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这样相遇的,他无法永远逃开。于是,他提心吊胆地等着,强行抑制着他旧日那种童稚般的害怕;他这样等着的时候,一点也吃不下了。

可是,当两顶轿子抬近放下时,从轿子里走出来的不是他父亲,也不是别的男人,而是两个妇女:一个是他母亲,另一个是他母亲的女仆。

源这一下当真惊讶了,因为他很少见到母亲,也不知道她先前已离开了家,于是他慢慢地跑出去迎接,并猜度她的来意。母亲倚着女仆的臂膀朝他走来。她穿着得体的黑色服装,满头白发;她的牙齿差不多掉光了,两颊陷了下去。可是她的脸上还泛着红润的光,脸上的表情显得单纯,甚至有点蠢,但看上去很慈祥。她一看见儿子,就像乡下人那样毫不掩饰地喊出声来,因为她年轻时便是农村姑娘:“儿啊,你的父亲叫我来告诉你,他生了病,快要死了。他说,如果在他死之前你能够立即赶回去,他什么都可以满足你。他要我对你说,他并不生你的气,所以你尽管回去好了。”

她把话说得很响,好让大家都听见,事实上,这时村民们都已聚拢来看热闹了。然而,源对这些人视而不见,听了母亲的话,他心里就像一团乱麻。这些天来,他已确立了坚定的信念,绝不违心地离开这座房子。可是,若是父亲真的快要死了,他又怎么能拒绝他?然而,这是确实的吗?这时,他想起父亲热切地伸出手去试图借酒浇愁时那双手颤抖的样子,便担心这个消息是真的,儿子是绝不应该拒绝父亲的啊。

王源母亲的女仆看出了他的怀疑,觉得有责任帮助女主人,也大声地叫喊起来。她一面喊,一边朝村民们那边瞟,以显示她的重要性:“哦,我的少将军,是真的呀!我们差不多快要急疯了,那些医生也一样!老将军躺在那儿,快要断气了,如果你想在他死去以前见他一面,就必须立刻动身。我敢打赌,他已经拖不了多久了——如果他能够活下去,我就死给你看!”村民们全都聚精会神地听那个女仆说话,听说王虎快要死了,彼此间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然而,源对这两个妇人还是抱有怀疑,特别是他感觉到,在她们力图使他回家的热望中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女仆见他依然怀疑,便匍匐在他面前,将头在夯实的打谷场的泥地上乱磕乱碰,用装出来的仿佛哭泣的音调大声喊叫:“看看你的母亲,少将军——也看看我,尽管我只是个仆人——我们是怎样恳求着你啊——”

她这样叫喊了一两遍后便站起身来,拍掉了灰布棉衣上的泥灰,得意扬扬地朝拥挤在那儿看得目瞪口呆的村民们瞟了一眼。看来她的责任已经尽到,她便退到了一边。不消说,来自豪门望族的尊仆,是在这些平民百姓之上的。

但是源没有注意她,而是转向他的母亲。他明白,虽然他心里愤愤然,但必须尽自己的责任。他请母亲进里边坐,母亲照办了,人群也跟在后面,继续看热闹。然而,源的母亲对此并不介意,对于那些常常张着嘴巴看热闹的老百姓,她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她惊讶地环视着这间堂屋,说:“我还是第一次到这座房子里来呢。还在孩提时代,我就常常听到有关这间屋子的种种神奇的故事:王龙怎样发财,怎样买了一个茶馆里的姑娘,这个姑娘又怎样摆布了他一阵子。是的,这些最最奇妙的故事在周围一带的农村里从这家传到那家,说她长相如何、吃的穿的又如何,虽然当时这些都已是过去的事了。记得王龙那时已老了,而我还是个孩子。我至今记得当时人们还传说,王龙甚至卖了一块地,替她买了一只红宝石戒指,但后来又把地买了回来。我只见过她一次,在我结婚的那天——我的妈呀!——在她老死以前,她长得多胖、多丑啊!唉——”

她张开无牙的嘴大笑,乐呵呵地看了看四周,她的话既温和又朴实,激起了源了解真情的勇气,于是他直率地问道:“母亲,父亲真的病了吗?”

这一问使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于是她回答源,那声音通过无牙的齿龈嘶嘶作响,她一开口就不免会这样:“他是病了,我的儿。我不清楚他病得怎样,但他不愿上床,一直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就是不肯吃饭,现在他的脸黄得就像一只瓜。我发誓从来没见过这么黄的脸色。没有人敢上去说一句话,因为他的火气比以前更大,骂起人来也更凶了。如果他不肯吃饭,那肯定是活不了的。”

“是的,是的,那是千真万确的——如果他不吃,就不能活。”女仆附和着说。她站在女主人的椅子边,摇了摇头,从自己的话里体会到一种抑郁的欢愉。接着两个妇人一起叹了一口气,神色庄重地偷偷瞧着源。

源这时已思考了一会儿,于是急不可待地开了口。他明白,如果父亲真的病成那样,他是必须回去的。但他还是有点怀疑,而且心里在想,父亲说过的那句“女人都是蠢货”确实有道理。“我会回去的。但是,母亲,在回家之前,你在这儿歇一两天吧,我想,你一定累了。”

在确证已使母亲放心,并送她进了如今似乎已成为他自己的那间安静的房间,源郁郁寡欢地退了出来。母亲吃罢饭,他便把关于那几天愉快、可爱的日子的回忆拋到一边,又一次翻身上了马;他把脸转向北方——父亲的方向,并重新怀疑起这两个妇人来,因为他发现,她们在得知他决定回去时显得那么高兴,而要是一家之主当真病危的话,她们是不应当如此高兴的。

走在他身后的是二十来个他父亲手下的士兵。一次,他听见他们为一些粗话而哄然大笑,便再也忍耐不住,愤愤然转过身去,对这帮紧跟在身后叽叽呱呱地谈笑的士兵怒目而视。但当他凶声凶气地问他们为啥跟得那么紧时,他们却毫不退缩地回答说:“少爷,你父亲的心腹吩咐我们随时侍候在你的左右,以防仇人乘机抓走你以勒索钱财,或是把你杀了。乡野地方到处都是土匪,而你却是你父亲唯一的宝贝儿子呀。”

源无言以对。他呻吟了一下,坚毅地将脸转向北方。他居然想自由,这岂不是开玩笑吗?他是父亲的独生子,是最没有希望的、他的父亲的独生子啊。

那些看见源走过的村民和乡下老百姓,没有一个不为见到他离开而感到高兴,因为他们不了解他,或者根本不相信他,源看得出,他们因为他必须归去而大为满意,这使那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带给他的欢愉笼上了阴影。

源很不情愿地骑马向前,在卫兵们的簇拥下来到父亲的营帐门口。一路上,这些卫兵寸步不离。他很快就觉察到,与其说他们在防土匪,倒不如说是在防他自己,防备他在什么地方逃跑。他好多次想冲着他们喊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不会从自己父亲那儿逃走——我是自愿回到他身边的!”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轻蔑而无言地望着他们,不愿同他们讲话,只是把马骑得尽可能快。他的快马是那么轻松地跑在卫兵们的普通马匹前头;看着他们拼命催赶那些可怜的畜生,他感到一种带着轻蔑的快感。然而,他明白,自己虽然还能行走,但已经成为一个囚犯。如今,他再也写不出什么诗歌,因为他已看不到那片可爱的土地了。

在这样骑着马急匆匆赶路的第二天傍晚,源来到了父亲的住房门口。他跳下马,蓦然间感到筋疲力尽。他向父亲通常睡觉的那个房间慢慢走去,对士兵和仆人们的偷偷注视毫不理会,也不回答他们的问候。

虽然眼下已是夜晚,父亲却不在**,一个懒洋洋的卫兵回答源的询问时说:“将军在大厅里哪。”

这时,源感到有点生气。他心想,父亲果然病得不怎么重,这只是一个骗他回家的诡计罢了。他痛恨这种诡计,因此不再害怕见到父亲,他想起在乡下度过的那些快活而孤独的日子,对父亲更是感到怒不可遏。然而,当他走进大厅见到父亲时,他的怒气缓解了,因为眼前的情景告诉他,并没有什么诡计。父亲坐在他那把旧座椅上,雕花的椅背上披着一张虎皮,在他面前,则是一只炭火熊熊的铜盆。父亲裹在一件宽松的羊皮袍中,头戴高高的皮帽,但看上去仿佛冷得要死。他的皮肤像陈旧的皮革那样黄,一双眼睛被火熏得枯干,黑沉沉地凹陷下去,脸上的毛发不曾修过,又灰又粗。儿子进屋时,他抬头看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望着炭火,连招呼也不打。

于是源走向前去,朝父亲鞠了一躬,说:“父亲,他们告诉我你病了,所以我来了。”

然而王虎低声咕哝道:“我没病。那是女人们嚼舌头。”他甚至没向儿子看一眼。

于是源问他:“你不是因为生病而派人来找我的吗?”王虎依然咕哝道:“我没有派人去找你。他们问我你在哪里,我说:‘让他待在他待着的地方吧。’”他两眼直直地望着下面的炭盆,把手伸到炭火掀起的热浪之上。

这些话任谁听了都会生气,何况是处于不敬父母的时代的一个青年,源很可能会就此态度强硬起来,重新出走,抱着他那新的任性的态度做他所爱做的事,可是他看到了父亲伸出的两只手,那双如同老人那样的苍白干枯的手正颤抖着寻找取暖的地方,他就一句气话也说不出口了。于是他想到,正像心肠软的子女总会想到的那样,在孤寂中度日的父亲又变成了小孩,他需要别人像对待孩子那样对待他,不管他发多大的火,都应对他和和气气,不能粗暴以待。想到父亲的这一弱点,源的愤怒一下子消失了,他感到眼眶里贮满了不寻常的热泪,要不是某种奇特而自然的羞愧感制住了他,他几乎会大着胆子伸手去摸他的父亲。于是,他只在父亲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凝视着父亲,默默地等待着,甚至耐心地等待着他再说点什么。

但此时此刻给了他这样的自由。他知道,自己对于父亲的惧怕已经一去不返了。他再也不会害怕这个老头儿的怒吼、横眉竖眼以及一切他常常用以吓唬自己的诡计。源已看出实情,这些诡计不过是父亲使用的武器;他不知不觉间将它们当作盾,或像一个人举刀挥舞,却永不打算让它落在血肉之躯上一样。王虎的心是被那些诡计蒙住了,而实际上他的心从来就不够硬,不够残忍,不够快乐,所以他成不了真正的大军阀。此刻,一切都已明了,源抬头望着父亲,开始不带任何畏惧之心地爱上了他。

可是王虎对儿子心中情感的变化全然不知,他依然坐在那儿沉思默想,仿佛忘记了儿子就在边上。他长时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源发现父亲的气色很差,最近这些天也瘦得厉害,颧骨像岩石一般高高凸起,于是他温和地说:“父亲,你睡到**去不是更好吗?”

又一次听到儿子的声音,王虎就像病人那样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双枯眼盯着儿子呆呆地看了一阵子,又过了一会儿,他用嘶哑的嗓子很慢很慢、一字一顿地说:“为了你,有一次我没有杀死该杀的一百七十三个人!”他抬起右手,打算像以往惯常做的那样把它举到嘴前,但这只手因自身的重量跌落下去了,于是他就让它垂在那儿,他依然呆呆地看着儿子,又对源说道:“是真的,为了你,我才没有杀他们。”

“父亲,我很高兴。”源说,并没有因这些人活着而感动万分,虽然他很高兴知道他们还活着,以一种孩子所特有的感觉,他知道父亲是在取悦他。“父亲,我讨厌看见杀人。”他说。

“是啊,我知道,你总有点神经过敏。”王虎有气无力地说,然后又陷入了沉默,瞧着炭火发呆。

源再一次思考该怎样劝父亲上床,因为他无法忍受父亲的病容,他那张脸和干枯下垂的嘴都表明他病得不轻。他站起来,走向蹲在门边打盹儿的那个忠心耿耿的豁嘴老人,悄悄地对他说:“你能不能劝说我父亲上床睡觉?”

老人一下子被惊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的少将军,难道我没有试过吗?甚至在晚上,我都没法劝他上床。他若躺下,过不了一小时就又会起身,回到这把椅子上坐下,而我也只好坐在这儿,我困极了,睡得就像死人一般,但他坐在那儿,始终醒着!”

源走到父亲身边,像哄孩子那样对他说:“父亲,我也倦了,我们走吧,到**睡觉去,因为我实在太累了。我和你一起睡,你知道我在身边,有事就可以叫我。”

这时候,王虎稍微动了一下,仿佛就要站起来,但他仍然坐了下去,摇摇头,不打算起来。他说:“不,我要讲的话还没有讲完。那是一些其他的事——我一下子记不起来了——两件我一直盘算着要讲的事。你去找个地方坐下,让我好好想想。”

眼下,王虎说起话来还像以前一样激动,源感到他孩提时代那种找个地方去坐坐的习惯又抬头了,然而,对于父亲,他如今已不怎么害怕,因此,一种拒绝承担义务的声音在他心中高喊道:“他算什么,不过是个使人讨厌的老顽固罢了。我竟然得坐在这儿,恭候他的脾气!”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任性的神色,几乎就要把这些话说出来。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人看出这一情势,赶忙跑上前来,劝源说:“让他去吧,少将军,既然他已病成这个样子,不管他说什么,我们都得忍耐着点。”源于是只得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他害怕这时候反抗父亲会使他的情况变得更糟,因为父亲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反抗。他走开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已没有多大耐心了。这时,王虎又突然开了口:“我想起来了。第一件事是我必须把你藏在什么地方,因为我还记得昨天你回家时对我讲的话。我必须把你藏起来,不让我的仇敌看见。”

听父亲这么说,源禁不住叫喊起来:“可是父亲,并不是昨天——”

王虎向儿子投出愤怒的目光,并用两只干枯的手击了一下掌,喊道:“我清楚自己说什么!回家不是昨天的事吗?你是昨天回到家里的!”

于是,忠心耿耿的老人又站到王虎和他儿子之间,近乎恳求似的叫喊:“算了——算了——是昨天!”源紧绷着脸,因为必须沉默而变得垂头丧气。这真是一件怪事,他先前对父亲的怜悯就像一阵轻柔的微风,从他心头一掠而过,父亲向他投出的愤怒的目光比起这种怜悯来,在他的心里激起一种更深沉的情感。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怨恨,他对自己说,他再也不会害怕了;为了避免害怕,他必须坚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