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建
回忆是件多么神秘的事!我每想一手将它掩去,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又何必作茧自缚,抓着已逝生命的片段拼命地回想,发痴地细嚼,而得着的只是一阵紧压,一股辛酸,和一腔热泪,但它却像巨灵般地闪到我的头上,阴影立刻罩着我,使我想逃也不能,于是人生的悲剧一幕幕地映在我眼前了。
庐隐!庐隐!谁又能料到,料到这陡然的灾难使我们生死契阔了呢?这一切,这一切使我何能相信,何能相信是人生应演的一幕,是你我结合的归宿呢?我振起精神,咬着牙说这并非上帝的意旨,他伟大者决不是这样安排的,但我纵对自己说了千万遍,而我的隐又到哪里去了呢?这悲哀使我相信,因为太令人痛心了;却又使我怀疑,因为好像是不应当有的。就在这若信若疑、若有若无、若生若死中,我流泪,有时连泪都无法流,只得臆造一座天堂,指着说这便是她去了的地方。我真不知从清晨到黄昏想了些什么。有人说我疯了,但我不承认;因为如果我真疯了,又何能这样昼夜不停地伤心,明知这是亘古难挽的劫难,终身洗不掉的伤痕。如果说我不曾疯,那似乎又不对;因我确失了常态,变成另一个人了。这一切,这一切除了我自己知道,旁人哪能体会得万一。庐隐!庐隐!我多叫你几声,只叫出了我的酸泪,此外是已往的回忆一齐兜上心头。我在这世上抖颤的立着,坐着,睡着,任凭朋友的安慰,自己的狂放,终摆不掉这毒蛇似的一螫。
幻想是不可靠的,理想更是昙花一现,我们原来是要互相提携共同走尽这凄惨荒凉的人生之道,我们本未料到死神这般早临,它一掌推翻我们心心相印的希冀,一脚踢碎我们美丽的梦境。唉!我们太会幻想白昼做梦了,所以这打击令人伤心得厉害。不过假若我们没有丰富的幻想,我们这几年来的甜蜜从今早已幻灭,就靠这点过分的希冀,我们才尝到人生的意味。这次的厄难,我这脆弱的心头担受不起,但也得勉强撑持下来,同时你临终时的一颗多感的心自然使得我这次的永诀更是无穷的凄凉,无限的伤心。
去了!去了!你永远去了!一切美丽的生活、高超的企盼都如晚霞秀地去了!去了!果真去了,留下这个易于感伤彷徨无归的我和失了母爱的一在天南一在地北的两女。啊,庐隐!你何尝就愿这样去的,你如真有灵,也必是个凄惨的鬼,半夜里在荒郊和着森冷的晚风长啸,吐出你的哀音。
前几日,在北地的女儿来信,劝我不必再想念你了,我感谢她体贴我的好意,但不禁哽咽起来,她又问我近来好否,我回答她说我们聊了恋想那位慈慧的母亲,哪一个不是好的?啊,这种滋味,恐怕你这饱经忧患深知愁味的庐隐也未必能体会出来。
生与死原来只是一线之差,在这一点差别里,我们就感到严重的心情,在这两个界域间芸芸众生过着熙攘的生活。我也是众生之一,如一只小虫早晨从地隙里爬出,当正午人们忙着工作时,我也忙着我的生活,等夕阳斜照树梢,我又钻进地隙里,孤零零地将疲劳的四肢长躺在冷硬的土上,苏了口气,细细回味自己的遭遇。这槁木死灰的生命早知其必有幻化的一天,然而一想到自己的责任和你在病中的叮咛,我又丢不掉这点残生,仍在人丛中蠢动。
我的生活弄成了一条狭道,漆黑的无光亮,我顺着它走去,走到更远的地方,远到人迹罕至。这种生的压迫好似有千钧之重,古人说久生之苦,确非虚语!人固然畏死,但久生亦何有乐趣。我的隐,我就此把这口气断了,飘入黑沉沉的世界,与你畅谈此次变故的经过使你得到些安慰,好不好?但上帝不要我死,偏偏保着我这口气。我便想到他为何定要你去,但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起杨骆白(Robert Young)说的一句话:“上帝所爱的人都死得早”,心中这才宽舒了些。
深夜,秋风在窗边呻吟。寒蛩在阶前叹息,你的影子悄然而来;当我顾到世俗的希望时,你的影子又悄然而去了。我反复思索,不信你就这样完了,因为你来世间,来得匆匆,去也匆匆。晏殊大师所谓“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尽时花已空”,而今我更知其中滋味,不时反复吟咏。
梦中我曾一度在天堂里看见你,你仍对我温存,只不如昔日那般世俗。原来你已渡过了人间,超越了尘寰,给我以房屋的伟大和不朽的生命。永恒的伟大!不朽的生命!啊,这些又是幻影,你们别再来**我,使我感到幻灭的惆怅,辛酸的难过。
庐隐,我的确有些矛盾了,一面尽沉溺在过去的伤感中,一面又感到已往的甜蜜——这不得不说是回忆这魔鬼的法术,使我一阵冷一阵热,终日在昏沉里过去;使我忽而悲从中来,忽而如未经世故的孩子狂笑起来。的确这是反常,这是神经变态,这是世纪末的象征。我是一个狂人,狂到任何事物都得尝点滋味;于是我的生活变成奔放的,而这生命的小船在狂风暴雨中失去了它的舵,它的帆,东飘西**,随波逐流,谁能预料它将碰着什么样的礁石?——沉沦,沉沦海底,永无复生之日,去听海吼,看青葱的荇藻,与白骨沙砾为伍。
这是你给我的生活,给我的结果,不论你本心是否如此,但这是实情,不论是你与世脱离的一瞬间如何劝我努力——这种努力正如醉汉挥着拳头与空虚斗武。我埋头努力,埋头挥拳,自以为得着满怀的战胜品,其实等我抬头一看,毫无所获。你劝我努力,隐,这劝法可以蒙蔽一般高傲的聪明人,于我却不适合。难道你不知我对生命的真相和人间的事业的见解吗?难道你怕我过于忧伤,而用这“努力”两字将我的全部希望寄托着这样消磨了我的一生吗?难道你曾深知努力的结果,也想使我得到同样的收获吗?这些,这些我全怀疑,欺人的大言,骗不了我。
不能努力,就这句话!你纵说得如何动听,如何炫烂,但我这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直望透一切的后背,显出逼真的现象,庐隐,你当我是个世界上虚荣所能动心的人吗?不过我何尝不知你的用意,无奈我的寄托是在我俩共同的精神上,这精神一旦涣散,我的一切也涣散了,还有什么能维系我的兴趣呢?
回忆不断地袭来。我想到我俩的初识。北方的春天,如荼如火的风光,树枝上成累的红和紫,鸟鸣嘤嘤。啊,真够留恋了。更有那西山的景色,北海的微波,圆明的古迹,颐和的水榭。黄昏池畔絮语,深夜不尽的星。何况我颠沛流离,忧患频仍,寄居寓所,病中奄奄一息,你那颗拂照温暖的心,热烘烘贴着我的僵体。这瞬间的追忆不时掠过我的心上,如利刃般将我割成无数的块。
难忘的是蓬莱的秋色,翠微的山峰,森森的松柏,一流涧水环绕我们的茅庐,院中的桂花吐出醉人的芳馨,席地上成堆的书卷,我们痛吟古人的名作,细谈我们的情书,明窗净几,各自抒写心胸,发为灿烂的文章。夜深矣,一轮明月当空,我吟“冷月葬诗魂”的句子,你当时说我在人间过于纤巧,也许不是寿征,生怕永别。你便偎着我的腮说:“你满意我不?”我不曾明白答复,只说我遥思故国,感到惆怅。唉,庐隐,你怕我的诗魂将葬于冷月中,而今我则依然,你呢,却已变为异物了。
你记得西子湖畔的情景,那些快意的散步,酒家的沉醉,轻舟溜过残桥,灵隐的钟声,玉泉的观鱼,九溪的跋涉,十八涧的迂曲。你更记得我们的穷困,几至食不饱衣不暖,然而我们未曾诅咒生命,甘愿度这种精神愉快的日子。严冬的大雪,纷纷飘下,一切都在冷静中,湖上游人寥落,黛色的山峰被浓雾所遮,但我们破陋的屋内有的是春光。炉内添了煤,熊熊的火焰照着我俩的脸,显出沉默的微笑。
上海的繁华打不破我们的美梦。外界势力愈大,我们的精神愈团结。这时你的生活确很忙,我也很忙,我们没有以前那样潇洒。这三年来有的是甜有的是苦,有的是无味有的是刺激,可我们心里有一盏爱的明灯,任狂风怒号,这盏灯是不灭的。
谁说不灭?而今它自己灭了!一个极平常的病使你竟至不起。唉,我的隐,你竟至不起,不回头地扔下了我们。当你那夜略感痛时,我正在书斋里为生活而忙,心虽乱如麻,但只要你的痛稍煞,我又闭上门独自去工作了。这夜我在楼下蜷卧在一张沙发上,时时听到楼上你发出的呻吟,我马上起来,踮着脚尖走到你的门边窥看动静。站了一晌,等你稍安后,我又到楼下蜷卧着。这样一夜不曾合上眼。一了,我走到你的床沿,问你好些了吗?你点点头,那种苍白的脸色使我难过,只好坐下来安慰你。可是三四小时后,你的痛有加无已,在昏忙中我答应你的要求,嘱医生施行了一下手术,以为这样就平安无事了,谁知滔天大祸即在眼前!
此后四个整夜我不断被你的呻吟搅得睡不着,眼看天上发黑,跟着夜阑人静,不久听见路人的足音,看见东方涌上朝阳。我虽刻刻守候着,无奈你的病状日重一日。在一个黄昏,我决意另寻良医。从医生的眼睛里我看见一个黑影逼近我,但我仍抱一线希望,将你送到他的医院去。在诊察的时间,他表示惊骇和无能为力的神态,后来说你的子宫破了。我的两腿一软,再也站不起。我的眼里涌出泪来,央求他为你设法,他说非开刀不可,并且百分之九十五是无望的。
慌忙中我们将你送到另一医院。当你躺在手术室的**,我牵着大的女儿宝宝轻轻走到你身边,各人和你吻了一下,我再也忍不住这一股泪了,立刻转身,生怕你看出我脸上的绝望。离开手术室,我和宝宝坐在底层楼客厅的沙发上,我浑身发抖,为你祷告,我问宝宝信不信上帝,她回答说信。我又问她:“像妈妈这种人,上帝是不是爱的?是不是赐福的?是不是应当早死的?宝宝?”
大约经过两小时,壁上的钟正指着半夜两点,我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便冲上前去探问消息。那几位施手术的医生说幸而不曾就这样断了气。这真是个好消息。这真是个好消息,使我发狂。看见你太衰弱,昏昏迷迷。我便溜到楼下去,又紧紧地抱着宝宝。但你那清脆的“我要喝水”的呼声继续传到我耳里,真是摧伤了我的心肝啊!
最后我愿将我的血献给你,但医生说我的神经有些变态,护士说我每隔数分钟就问你有无寒热,这些完全表示我已不能自主了。于是出高价寻了个女人,将她的血注射进你的病体,果然大有起色。但在一个美丽的春天早晨,你要看你的两个女儿,我知不妙,我们的缘份似乎已到了止境。我极力镇静地安慰你,又替你讲人生的意义这类大题目,希望你心里舒适此,纵然死,也死得比较和平。
你的气喘使我难过到了极点。我跪在床头又为你虔心祈祷,我的泪无从压抑,只好立起来走到窗边向外呆望,幻想一位羽衣翩跹的道士飘然而来,从囊中探出一粒丸药投在你的嘴里,给你一份新生命。蓦然间,我听见了“唯建,你在看什么”的声音,我回答“看窗外的景色”,话还不曾说完,喉咙已感梗塞,便借故有事要出去。不久你又叫护士要我进屋——啊,这真是最后一面了。你咽气时,双臂抱着我的颈子,一面抽气,一面说道:“宝宝,你好好跟着李先生——以后不再叫李先生,应当叫爸爸!囡囡,你长大好好孝顺父亲!唯建,我们的缘份完了,你得努力,你的印象我一起带走!”天哪!这就是永别了吗!
唉,庐隐,我的印象你带走了;我呢,何尝没有把你的声音、容貌和灵魂珍藏在心里。用宗教仪式和心情,将你静静地放在地下,在坟前我想以后还是出家吧,便倒在碑前流我未尽的泪。曼殊大师的“袈裟和泪伏碑前”似乎正为我写的啊!
你悄悄地躺在地下,头上有白杨萧萧,碑旁有虫声啾啾,这是死还是睡?或是化成一颗露珠,一只飞萤?但无论你变作什么,我总相信你有永生。庐隐,你知愁肠百转的我实在无力支持,请从天上洒下一点生之勇气,只要我还在,能保着这副灵魂,这副灵魂未散,仍有一种感情,一缕心思,在这感情与心思中我永远记着你。
我的话说不完,我的心变成一流小溪,潺潺不息地往东流着,等到流入大海,它们就要沉默了,正如你曾说过,“沉默比什么都伟大”,在此沉默中我们互相契合。
日月星辰照耀着,春夏秋冬传递着。我望着时间发痴,于无可奈何中收住我这哀音吧。
(一九三四年)十月廿六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