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民

1

她是半年前来到这个小城的，这个城虽小人却很多，大街小巷，熙熙攘攘。

每一天，她就这么一条街一条街地走，一条街一条街地贴。落寞的余晖，经常把她的身影投在摇曳的人群里，那一刻，她仿佛看见自己内心的忏悔，那样鲜明，那么痛苦。努力地寻找之后，她终于明白，自己始终无法面对的是那段荒凉的岁月。

她正要往前走，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路老师，在忙啥呢？”回头一看，是同事李小德。她尴尬地笑笑，李小德又说：“路老师，什么时候去八字村看看？”她这才记起和李小德去看小美的约定。

小美是她的学生，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女生。然而因为父亲患病，小美休学一个月了，她老早就想去看看了，看看这座贫瘠的大山会把好人折腾成什么模样。

她是周末和李小德去的八字村，横在眼前的一幢茅草房就是小美的家，里面杂乱的东西堆满了房间。靠北面的一张小床，一条凳子和一台废旧的录音机就算是小美家的全部家当了。

等她走进这个简陋的房间时，李小德对躺在**的老人说：“这是你女儿的班主任路老师，她代表学校来看您了。”一个面黄肌瘦的老人挣扎着爬起来，说：“老师，请坐。”她忙不迭地把早已准备好的八百块钱拿出来，放在老人的手里：“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其实，那是她半年来所有的积蓄。她只是个代课老师，薪水并不高，每月除了正常开销外，便所剩无几。

她正在感叹生活的艰辛时，小美清脆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放下背篓，小美跑了进来，朝老师敬了两个礼，又从身上掏出一沓钱，一块一毛地数着，她侧过头去，鼻子里充塞着辛酸。

临别的时候，她拿出一张相片，给小美：“你见过这个小男孩吗？” 小美愣了将近五分钟，然后坚决地说：“没有！”她从心头涌起一股失望，有些落寞地走开了。

这已经是她送出的第10000张相片了。

十年来她走遍了大江南北，但依然毫无所获。

2

十年前她是一家小公司的老板，有一个幸福的婚姻和一个乖巧的儿子。孩子四岁生日那年，她让婆婆去幼儿园接孩子，在经过火车站时，婆婆去给孩子买冰激凌，回来后孩子就找不到了。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她都傻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满大街地寻找，原以为孩子只是一时走丢，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依然杳无音信。狠心的婆婆把一切责任推在了她身上，丈夫也对她冷眼相向，不久后她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她将公司托付给弟弟后便走上了漫长的寻子之路。听别人说福建那边贩卖小孩儿的特别多，她二话不说就去了，逢人就问，逢墙就贴寻人启事，很快随身所携带的一千份寻人启事贴完了，她又把儿子的相片翻印了一万张……

转眼十年时间过去了。十年了，她十年的美好青春就耗费在了寻人上，十年，她磨破了二十双鞋，写满了十本寻子日记。很多人都劝她：“小路啊，不要再折腾了，找个男人重新过吧。”

她苦笑，她不是不想，只是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何割舍？

直到半年前，她接到了一个电话，说在贵州曾经看到过一个孩子，很像她儿子，右手臂上有鲜明的烫伤疤痕。

她听到疤痕这个词时，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一个小时后，她坐在了开往贵州的火车上。

3

她答应过校长只利用业余时间去寻找儿子。

她正在办公室清点作业本时，小美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小美说：“爸爸想来感谢你，他身体虽然刚好点，但还是走不了路，所以就让我过来，也没什么，一只鸡，路老师，请您一定收下，这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她愣住了。她望着这个机灵孝顺的孩子，突然百感交集。

父亲得了中风，为了筹集医药费，小美毅然休学，天天去卖折耳根，还要照顾年弱的弟弟，风里来雨里去的。都累成这样了，但小美的脸上，依然透出一股乐观和自信。

小美出去的时候，她突然问：“你弟弟，是领养的吧？”说完，她就后悔了，如果她的儿子流落到这样贫穷的家庭，那是多么的不幸啊。小美呆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小美咬着牙齿反问：“路老师，你不会怀疑我弟弟是你的儿子吧？”

这话让她惊慌失措。

她决定再去一次八字村。不过，不是小美的家。

在民风淳朴的乡村里，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儿子的消息。

儿子叫小路，是因为在大路边捡的，所以叫小路。十年前，小路被一人贩子从长沙带到了贵州，九年前，这伙人贩子被抓了，小路也趁机跑了，流浪到这个村里。小美的父亲见他乖巧又可怜，正好妻子也想要个男孩，便收留了他。

她边听边掉眼泪，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她心里痛苦，孩子就在眼前，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三天后的下午，她来到了小美的家里。小美意外地没有让她进门，小美说：“陆老师，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我和我弟弟都活得很好，我不能没有他，他也不能没有我。”

她一张脸都白了。

站在破旧的门外，沉默了很久。她说：“小美，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看他一眼。也不知道他长成什么模样了，他还记得我吗？他过得好吗？小美，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你能理解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吗？”

说完，便把一本准备好的寻子日记从门缝里递了进去，小美看过后，哭了。

她又说：“小路的右胳膊上是不是有块鲜明的烫伤疤痕？”

小美点头。

小美掏出一张小路的相片，递给她，转身跑了。

只一眼，她的身体就颤抖起来，泪如雨飞。

4

小美的父亲是两天后拄着拐杖来学校的。

小美的父亲说：“路老师，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很难过。这些年我没有主动去找过你。小路现在都十四岁了，懂事了，他有权决定自己的路该怎么走，只是我有个请求，如果小路愿意跟你走，能不能让他先把这个学期读完，我也可以多看他几眼。小路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对他一直视如己出。”

小美的父亲走的时候，带走了她的十本寻子日记，小美的父亲说：“孩子十年都没有见到你了，在他的记忆里，也许对你的印象都已经很模糊了，需要一个慢慢调整的过程。”

小路是在一天后，被小美送过来的。

小美说：“爸爸让小路来陪你说说话。”见面的那一刹那，她冲过去，一把抱住小路，泣不成声。十年的相思之苦，在这时终于有了爆发的出口。

她给小路炒了一桌的好菜，有小路以前最喜欢的辣椒炒肉和扣肉。

吃完后她紧握着小路的手，不停地说着话，她恨不得把这辈子要说的话一下全说出来。

她问：“小路，这些年，你恨我吗？你愿意和我回长沙吗？”

小路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幸福地笑。

吃得饱饱的小路，很快就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右手臂上的疤痕在她的眼里幸福地跳跃着。

她盯着小路看了一个晚上，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小路是在早上走的，他做好了早餐，放在桌子上，还有一份留言：

陆老师，我回去了，其实我很想跟你去长沙，看看生我养我的家，只是我舍不得的我养父养母，毕竟我和他们生活了九年，记忆中的点点滴滴都是他们的影子。在这个家里，虽然穷，但我很快乐。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体检，说我有乙肝，爸爸不相信，就带我到市区去，我们到达时，已经是十一点了，诊断结果要下午五点出来，爸爸就让我先回来，然后他就在那里等，拿到结果后，没车了，只好走路回来，回来时都已是午夜十二点了，因为天黑，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跟斗，浑身上下都是泥水。我抱着爸爸哭了，爸爸只说了一句，傻孩子，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么多……

这话让她感动不已，她决定暂时不去接小路，让他好好陪陪养父母。

5

小路是暑假后陪她回长沙的。

十年在外奔波，终于找到了亲生骨肉，这一重大消息不胫而走。她回来的时候，家里早就坐满了人。

小路房间里的摆设都还是十年前的模样，她的母亲每天都会来打扫一次，小路进来的时候她笑着说：“小时候，我记得每天睡觉时，你都要抱着你最爱的熊猫睡觉，你还说它就是你的弟弟。”

熊猫依然在，小路抱着它的时候，泪水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晚上的时候，小路给养父母打了个电话，为了让小路能经常听到父母的声音，她特意给小美的父亲买了个手机，还交了一千元话费。

她以为故事就会如此按部就班地继续下去，其实她都想好了，等孩子考上大学了，她就把小美一家人接过来，一起好好过。

只是没过十天，小美家就出事了，是小美的母亲，脑溢血。

医生说，整个治疗康复的费用要十多万。

她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知道，如果自己不伸手，那无疑宣判了小美母亲的死刑。只是这些年在外奔波，她也早就花完了所有的积蓄。那几天，小路整天茶饭不思，心事重重。

她做了一件很雷人的事情，把她经营了二十年的公司低价卖掉了，她的亲友都不解，只有她自己知道原因。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爱更重要呢？从接儿子回来的那天她就决定要让孩子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能在爱的天空中自由翱翔。

她带着小路重新回到了贵州，她把小美的母亲接到了最好的医院治疗。手术很成功，康复的速度也在预期之中。

她说：“这次来我就不回去了。小路是属于这块土地，属于大家的，我不能为了一己私念，强行把这幸福撕裂啊。”

所有人都惊呆了，尤其是小美：“路老师，你来贵州不就是来找儿子的吗，现在找到了，又把他送回来，不是太亏了吗？”

这话让她百感交集。她说：“是的，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只要我才是最爱小路的，直到遇到了你们，我才发现你们比我更爱小路。而且我只懂得把小路占为己有，而你们，不仅懂得珍惜，更懂得付出。我记得有个名人曾经说过，小爱可以使人甜，使人喜，而大爱才会让人宽容、平和、充实。”

她沉默着，紧紧地抱着小路和小美，她分明看见，在夕阳的余晖里，一抹温柔快乐地摇摆着。

小路说：“你们都是我的好妈妈，等我长大了，我一道孝敬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