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华
冬日里,周庄来了一个老人和一个画家。老人坐在双桥的连接处,边上放着几张画像和照片。画家则坐在双桥对面,面前摆着画架。
老人盯着路人看,而画家似乎只专注于景物。清晨两人来的时候,镇上还没几个人走动。此刻,双桥边还没多少人。
老人率先站起身,把画像和照片装入一个布袋,一脸落寞地走了。
目前除画家外,双桥上空无一人。画家眼前的场景,正是陈逸飞先生那幅《故乡的回忆》中的画面。
画家身旁叠满了画纸,从日头东升到星月满天,画家的眼睛和画笔就没有停过,速写、素描、油画应有尽有。画的内容也全是这两座石桥和桥下的流水,还有周边白墙青瓦的建筑。
画家点燃烟,对着画架吐了个圆圆的烟圈。画架上,微型版的名画呈现在他眼前,构图、比例、色调、表现技法,都无可挑剔。这次写生收获不小,画家搓揉着双手。
“像啊!画得好!”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画家身后,挑着大拇指叫好。
画家回身,礼貌地点头致谢,露出一丝得意。
老人从布袋里掏出一沓肖像画,递给画家。画上的主人公显然是同一个人,从五六岁模样开始,一直到长了胡子。画家快速翻了翻,纸张新旧不一,估计有二十多张。
画家撇撇嘴说:“技法很嫩,但组合起来倒是有点味道,尤其是那双眼睛,眼神取了个斜视的角度,笑意传神,是你画的吗?”
老人点点头说:“是,您见过这个人吗?”
画家摇摇头。这是一张很普通的脸,没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特征。他问:“那人是谁?”
老人一叹:“我失散了二十三年的儿子。”
画家大为惊讶,立刻收住了漫不经心的微笑,扶着老人坐下。老人对着被寒风吹皱的湖水,叙说着自己的故事:
老人家在北方,夫妻俩是双职工,儿子叫月明,五岁时被人贩子拐走了,从此以后就没了消息。一开始他和爱人请了假,全国各地找,不论是城市还是山村,甚至是草原,只要有一丁点儿儿子的消息,他们就会立刻出发。在这期间,他们还帮助两位被拐卖的孩子找到了亲人。
后来,两人都下了岗,各自去了私营企业打工。很不幸的是爱人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再生育,好在是老板知道他们的情况后,答应只要有他们孩子的音讯,随时都可以去找。
老人现在已经退休,爱人的腿又不方便,于是一个人出来。他寻思着,旅游景点的人多,而且来自天南海北,所以就来了周庄。当然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老人掏出一张塑封的照片,照片上,一个小男孩开心地依偎在一位短发少妇身边。老人说:“瞧,孩子的眼睛多像他娘啊,可鼻子、嘴唇,都像我。”
画家望着老人,心仿佛被细针扎了一下。孩子和他娘都是双眼皮,含着笑意。再细看画像上那小孩的脸,正是他爹娘五官的组合体。不容易啊,那二十多张画像,每年一张,记录了老人对儿子的牵挂,有了这份牵挂,虽未亲见,但孩子还是在他们的心目中一点点长大。
“唉……要是月明真的住在周庄这样的地方,该多好,一世都会安安逸逸的;要是他能来这里,该多好,说明他的日子过得很好,能够到处游玩。”老人叹道。
听着老人的喃喃声,画家百感交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画家指了指画架上的油画,说:“老伯,您要是喜欢,这幅画就送给您吧。”
老人用袖角揩揩双眼,满脸惊讶。当再次得到确认后,老人轻声道谢,说:“再添个月儿,行不?”
画家凝眉沉思良久才动笔。桥洞的倒影起伏在河面皱起的波纹中,已不再圆得规整。而镶嵌在波纹中的月牙儿,也不是常见的镰刀形,居然隐隐呈现出锯齿状!
收笔的那一刻,画家和老人同时被震住了——那道道锯齿,仿佛无声地切割着两人的心!
不!我要圆的!老人发出颤音。画家愣了片刻,动笔抹去波纹。
月儿照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一派温馨祥和。
老人带着画蹒跚而去。明天,他又要奔赴下一站。在他心中,不管路有多弯,生活有多难,他的明明永远会像画上的满月一样,陪着他。
对着他的背影,画家深深鞠了一个躬,自言自语道:“老伯,您真正读懂了那幅名画的内涵。您给我解开了多年来的困惑,我懂了,自己离大师的距离,究竟还有多远。”
小旅馆里,画家辗转难眠。
画家想:自己老是忙,爹和娘,已经整整三年没见了。今年春节……不!明天一大早就动身,回家看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