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洁

1

她是我幼时最恨的一个人。因为她给我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了！

六岁时，我和哥哥为争夺一个苹果互不相让。就在我刚刚拿到苹果的时候，没想到她从屋里旋风般地冲出来，态度蛮横地抢下我手里的苹果，然后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我捂着发疼的脸颊，怒视着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人大哭起来。于是我开始暗暗地记恨她。

妈妈为了化解我对她的怨恨，给我讲起我刚出生不久的一件小事：那时我几个月大，妈妈每天抱着我坐火车去上班，然后将我送到单位里的托儿所。一天，火车上特别拥挤，包着我的小被子被挤开了，妈妈把我放在火车椅子上准备好好包包被子。谁知偏偏在这时，一个身材健壮而又粗枝大叶的女人一屁股坐在包着我的小被上，我被压得“嗷”地痛哭了一声后，顿时脸色青紫，好半天才缓了过来。回家后她知道了这件事，说什么都要把我留在家里自己照看。其实她已经够累的了，既要操持繁重的家务，还要整日照看我。她这完全是自找麻烦，何况她重男轻女不喜欢我。可她还是全心全意地照看了我三年，直到我上幼儿园。她这么做完全让人想不通。

但不久后我刚刚萌生出对她的那点感激之情，也随着一次意外而彻底地消失了。因为一件事她和妈妈之间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这件事加剧了我内心对她的厌烦。她无比强势和唯我独尊的性格让我们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没有了欢乐。尽管每次吵架过后她常常后悔，也不止一次说要改改臭脾气，可过后她又忘了。我对她可以说是既怕又烦，她还是我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吗？

这次吵架过后妈妈彻底地伤了心，我们一家四口毅然决然从她家里搬出来单过。

我以为从此可以远离她，没想到她还是找上门来了。原来不久后我小学毕业了，老师通知我们每人交20元钱照毕业照。那时由于刚刚分家，我家的日子过得很紧张。我不愿意看到父母为难，所以就没对他们说起这件事，也决定不去照毕业照。我的一位同学跑到她家里去找我，她才知道这件事。没有料到的是，她来到我家里，硬往我手里塞了50元钱，一向强势的她却卑微得像个孩子。我拒绝了她。她小心翼翼地对我赔着笑脸说：“妞，我错了，我检讨。别记恨我，去照相吧。”如此低声下气的她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她这是关心我吗？我又想不通了。

2

中学毕业的第一年，我没有顺利考上中专。痛哭之后我决定第二年再考。我所复读的中学就在她家附近。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主动对我说：“妞，上我家来住吧，我来照顾你。”我诧异，她不是一向重男轻女吗？怎么会让我去她那住？她带给我内心的那道阴影隐隐还在。但妈妈劝我：“你别记恨她，她始终是你最亲的人。她没读过一天书，性格又暴躁了些，但她一直是疼爱你的。”

在她家生活的一年里，她不但每天照料我的一日三餐，还变着样给我做好吃的，而且连我的衣服都不让我洗。她总爱在我耳边唠唠叨叨：“妞，好好学，别像我一样没有文化，让人看不起。将来你要考个好学校，长大有出息……”我听了鼻子不由得一酸，眼泪差点没流出来。看来我误解了她，其实她一直都是关心我的，只不过我的内心一时被什么蒙蔽了。

因为我学的是幼教专业，所以按规定中师毕业只能去幼儿园工作。可我不愿意去幼儿园，想去学校当老师。但这似乎有点难，这要我们这里的局长同意才可以。可是她拍着胸脯对我说：“妞，别着急，我给你想办法找工作。”可她只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家庭妇女，能去找谁呢？

可她执拗地每天出去为我工作的事奔波，没想到她真就把我的工作办成了。原来她找到局长，和人家进行了一番至情至理的交谈，谈起了我爷爷的病，还谈到爷爷一辈子都奋斗在教育前线上，所以我应该顶替爷爷的班当一名老师，完成爷爷没有完成的教育事业……她有理有据的话居然说动了这位领导，我终于如愿进了学校。这件事有她

很大的功劳，让我很感激。

3

工作后，我结交了男友。但是在婚事上却遭到了她的强烈反对。原因是她希望我找一个家里条件优越的人，她觉得男友家里条件不好我嫁过去会受罪。因为我本身各方面条件都不差，她希望我一生都过得幸福美满。可无论她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我都执意不听。最后一次她气得捶胸顿足，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在我面前表现得脆弱无助。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埋怨我太傻，怎么就听不进她的话呢？我何尝不知道她完全是为了我好？这是我与她亲情的对峙中，她生平第一次输给我。可我作为赢的一方却没有感到开心，反而内心如车轮碾过一般有着剧烈的疼痛。

婚礼那天，她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尽管她送给了我一份丰厚的陪嫁。不知为何我隐隐地有些失落。但是就在婚车即将启动的时候，在一处角落里我看见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不正是她吗？她一边热切地朝着我这边看，一边悄悄抹眼泪，秋风吹拂着她的满头银发。她还是惦念着我，我的心头涌动着一股如潮水般的感动。

日子匆匆而过，婚后一年我剖腹生下了女儿。当我刚从手术台回到病房时，没想到她就拿着亲手为孩子缝制的几床小棉被，风尘仆仆地赶来看我。

看见她步履蹒跚地赶来，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大概是深受她的影响，我觉得生女儿有点委屈。没想到她站在我床边和颜悦色地劝我：“妞，哭什么？咱不哭。生个女孩多好！女孩是妈的小棉袄。”

可她越说我哭得越厉害，弄得她眼睛里也满含着泪水。但她用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悄悄帮我擦去眼角不断流淌的眼泪。难道她重男轻女的思想一下子转变了吗？我想不是的，她只是想好好安慰我，给我亲人般的温暖。曾经冻结在我心头所有的怨恨像春天里的坚冰一样慢慢被融化了。

4

她七十多岁的时候，爷爷的病情加重瘫痪在床。她不顾自己身体整夜整夜地守护着他，给他按摩，喂饭……那阵子她忙得像个陀螺，苍老了许多，连腰也更弯了。多亏了一位有高超针灸技术的医生，让爷爷勉强恢复了身体，能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路。说实在的，爷爷当时能康复也有她不少功劳。但有时她也改不了和爷爷争吵的臭脾气，往往弄得爷爷像个孩子似的痛哭不已。事后她还挺后悔，不停地埋怨自己，她就是改不了了。

去年的正月初六，爷爷突然走了，毫无征兆。当她得知爷爷的死讯后大哭不已，吵着一定一定要在爷爷出殡那天送他。但全家人都不同意。因为我们这里有个风俗，如果夫妻一方死亡，在出殡那天一定要把另一方的手脚用红绳绑上。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是怕另一方也被带到天上去。所以我们极力反对她去给爷爷送行。

但爷爷出殡那天清晨，她一路闹着跑到了殡仪馆。她神色凄凉，满含着泪水说她对不起爷爷，没有照顾好他，让他一定原谅她。那一刻，在她的号啕大哭中，我觉得爷爷在天之灵也能感受到她深深的忏悔。

爷爷走了以后，她彻底地蔫了，像个孤单的小燕一样连楼都不下了。我想不明白，爷爷活着的时候，她几乎是天天和他吵架，爷爷走了以后，她曾经的飞扬跋扈、蛮不讲理不知哪里去了？一夜之间她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再也不大着嗓门吵吵了，一个人总是不断地摩挲爷爷留下来的东西伤心难过。

那天，我去她家里看望她，发现她养了一只小鸟。她对我说：“妞，你说奇怪不？你爷爷走了没几天，这只鸟就飞到咱家来了，怎么也不走，我一抓就抓住了。”后来她居然像个孩子一样幼稚地问我：“妞，你说这只鸟是不是你爷爷变的？他知道我寂寞来陪伴我了。”我简直哭笑不得，真佩服她的超级想象力，居然把爷爷和小鸟都联系起来。我刚想嘲笑她，但一回头发现她神情落寞地看着小鸟发呆，我知道她又在思念爷爷了，这让我非常感动。我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对她说：“奶奶，别伤心，你还有我。”她眼含着热泪点点头。

这一刻我决定原谅她，以后要百倍地对她好。我的情感世界里不能没有她，她始终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我应该亲切地叫她声“奶奶”，因为在我的亲情里她总是让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