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邪剑诀的极招催动,磅礴杀气赫然而发,剑意化入自然之中,引动天象异变,只见云层摩擦,迸射出一条条电射雷鸣,清风抚过树叶,划出一道道利痕,流水越过河床,磨平一块块岩石棱角,落叶飘过山石,溅出一蓬蓬的火星。
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翻地覆。
诛邪剑诀虽属道家一脉,却是最为极端的杀生始元,杀气剑意越演越烈,最终在攀升到一个浓烈的巅峰之后,暮然消失不见。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光影,没有形象,没有情绪,甚至没有半点意识波动,只剩下一片最深沉的虚无,天地陷入死寂,时空在这一刻冻结。
极招范围之外,一切正常,但在范围内,所有的人事物都被定住,纵然元神也不例外,诡秘之主的元神子体共计八十一个,为九九之数,维持着仓皇奔逃的姿势,在空中一动不动。
整个剑域中,只有万夜白可以行动,其他人一旦踏入,同样会被定住。
只见他高举手中长剑,轻轻一挥,无形有质的空气凝聚出一道道实体剑气,带着冻彻人心的灭绝剑意拂过,所触之物,尽皆湮灭,无论是诡秘之主爆溅出来的黑汁,还是他的元神,都无一例外地被剑气斩杀。
剑域消散,世界从静态转为动态,时间又恢复流动,一切都没有变化,唯独诡秘之主不复存在。
万夜白身形一晃,脸色发白,却是精气神三元消耗严重,更受剑意反噬,幸而周安平和万子秋早有准备,及时输功调息,止住反噬,片刻后便恢复如常。
“让众弟子先救治伤者,今日天色已晚,不宜赶路,我们先在野外露宿一宿,待明日再回转山门。”万夜白发号施令。
万子秋志得意满道:“前人无可奈何,只能选择封印的诡秘之主,如今却命丧我等之手,今日过后,我看谁还敢再小觑我们诛邪剑派!”
难怪他心中有怨气,诛邪剑派遭难之后,东武林中阴阳怪气的声音就多了不少,诸如虎落平阳、风水轮流转、取而代之的流言传得到处是,过去的那些“小弟们”也生出了别样的心思,尽管他们表面上没有说,依旧恭敬,但万子秋又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他们蠢蠢欲动的野心。
同为正道,在盟友遭难的时候不想着伸以援手、同舟共济,反倒起了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念头,着实令万子秋忿忿不已,私下里大骂这群家伙是一群白眼狼,只看见诛邪剑派高居正道领袖之位,却看不见他们为武林和平付出那么多牺牲。
欲戴皇冠,先承其重,没有相应的实力,只会被皇冠压断脖子。
“好了,不要发牢骚了,雪中送炭者少,锦上添花者多,这本就是人之常情,无须在意,本派一以贯之的唯有诛邪之念,其余皆是无足轻重的外物。”
万夜白看着儿子不成器的表现,心中忍不住反省,或许自己应该狠下心来将他送出去历练,而不是一直留在身边,若能多经历几番凶险,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不成熟。
但他也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出生东武林第一大派,父亲是掌教,自己天赋出众,年纪轻轻成就化神,这等情况下,万子秋没有养出一身纨绔之气,已经是万夜白严父教育、耳提面命的成果了,换一般人,早就迷失在别人的恭维中难以自拔。
也许只有自己不在了,他才能成长为足以支撑一片天空的大树,否则只要有自己挡在前面,他就永远会托庇于阴影之下。
“你要记住,正道领袖也好,武学圣地也罢,这些名号并不是本派主动求来的,而是别人送给我们的,是他们求我们当领袖,而不是我们求他们,这里面的区别你要牢记在心。”
“知道了知道了。”
类似的话万子秋都快听出茧来了,心中不由得一阵烦躁,他知道自己在父亲心中是什么样的形象,可看一下其他宗师的子嗣,有几个能成为宗师?
虎父犬子才是常态。
宗师的徒弟有很大概率成为宗师,因为他们的徒弟都是从千万人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但他们的子嗣往往都是无能之辈,若有守成之犬的本领,那就是老天赏赐了。
虽然万子秋的宗师有不少水分,他是在一次奇遇中吞服了一样天材地宝,才幸运地突破了界限,但再有水分,那也是宗师,相比那些只会仗着父辈荣光耀武扬威的衙内们,他已经很出色了,可万夜白一次都没有称赞过他。
周安平看出这对父子间的僵硬气氛,忙插话道:“不管哪一行,为首者总是受人嫉妒,那些碌碌无能者只会看见你人前的风光,却看不见你背后的付出,他们只会把成功归结为出身和运气,替自己的一事无成找借口,事实上就算把相同的机会给他们,他们也把握不住。
今夜过后,那些期待看本派笑话的家伙们都会收起心思,乖乖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仰望我们,因为他们知晓,纵然本派经历劫难,元气大伤,也不是他们能企及的。”
这番充满豪情的言语自然赢得众弟子的一致叫好,看向周安平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万夜白心知周安平此举旨在拉拢人心,但他并不在乎,诛邪剑派非是一家一姓的私产,他也没打算搞什么家天下的把戏,自创派以来,诛邪剑派的掌教之位便是能者居之,从未有过私相授受,也不曾有过子承父业的例子。
许久以前,他便对万子秋说过,绝不会把掌教之位传给他,如果他有相应的念头,还是趁早打消为好,千万不要抱任何期待。
当天晚上,父子俩大吵一架,自此以后,关系每况愈下。
万夜白迄今对这个决定没有后悔,不让万子秋继承掌教之位,是对他的变相保护,否则若开创了父子传承的先河,别人一定会紧紧盯着万子秋,他犯下的任何一点小错都会被无限放大,而他又没有相应的才能,最后免不了落得狼狈退位的结果,但万夜白也不由得反省,自己若能采用更委婉的方式,也许父子间的关系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
也许要找个机会,父子间好好谈一回心,眼下诛邪剑派正处史上最低谷,合该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就在万夜白做出决定的时候,突然传来门人的惊叫声。
“诡秘之主还活着!他还有分身存活!大家快围住他,千万不能放他离开!”
万夜白三人连忙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赶到地点后,便见到一个相貌酷似诡秘之主,但形体缩小数倍的怪人,他在七名弟子组成的剑阵中横冲直撞,却难以脱身。
“真是狡兔三窟,没想到还留了一具分身在外面,幸亏被我们发现了,决不能让他逃走!”
万子秋大喝一声,挥剑疾斩,煌煌剑气怒冲而出,大地如遭雷犁。
怪人没有强行抵挡,甚至在看见万夜白三人的瞬间,便当机立断,自爆肉身,三道元神子体飞蹿而出,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逃去。
“追!”
万子秋毫不犹豫的朝其中一个方向追去,周安平也挑了一个,疾驰而去。
万夜白心中生疑,若是狡兔三窟,诡秘之主应该让分身藏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才对,为何离本体如此之近,以至于被本门弟子发现。
但他也不能坐视诡秘之主的元神逃出生天,而且以元神遁逃的速度,也只有宗师才能跟上,当下人剑合一,朝最后一个方向御剑追去。
两者速度相差不大,距离难以缩短,但元神子体终究气力有限,何况失去肉身的庇护,在阳世中不能久存,它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万夜白估算着的距离,在确认对方进入自己的攻击范围后,急催功体,再度发动“妖鬼尽绝”,但这一回不需要连环蓄力,只一剑,雷霆剑气便将元神子体击杀。
确认对方已经死透,没有残留,万夜白长出一口气,先是催动“万邪俱寂众恶”,又追了这么长的路,令他消耗了不少真气,疲态已现。
他抬头望向西边,只见太阳接近地平线,且被远处的一座山挡住了大半,只能照下不到三分之一的红光,甚是微弱,一如暮年老翁,已然一只脚踏入棺木。
夕阳西下,黑暗渐盛。
万夜白莫名生出些许感伤,叹息道:“即将入夜,该回去了。”转身欲行。
“你回不去了,凶灵神荒!”
一柄凶厉罡刀拔地而起,冲破云霄,朝着万夜白当头斩下。
气机锁定,无从闪躲,万夜白勉力抵挡,直接从空中被斩落到地面,他本就力弱气虚,中了犴野兽王蓄力已久的一刀,顿受重创。
万夜白刚一站起来,就见一只大手出现在他的视界中,并且迅速扩大,转眼就将所有光芒都遮挡住。
只见犴野兽王一手抓住万夜白的脑袋,五指遮面,提着人往后冲去,直到撞上一面山壁才停下。
“唔呃!犴野兽王,一切都是你的布局?”
万夜白全身被对方的劲力锁住,镶嵌在山壁上难以动弹。
“是啊,利用了诡秘之主这个笨蛋,这家伙修炼多重元神之法,把脑子给练傻了,随便撒了个谎就引他上当,俺让他到离正气峰不远的地方大开杀戒,从而引起你们的注意,因为俺很清楚,你们现在亟需一场大胜来证明自己虎威犹在,于是就把他送到门前,哈哈,俺果然是一个急公好义的热心人。”
万夜白没有被对方的话激怒,开口讽刺道:“堂堂兽王,也开始用这等阴谋诡计,以前的你可从来都是大摇大摆的上面挑战,不屑用谋,呵呵,看来那位司马盟主真的让你感得恐慌了。”
被说中心事,犴野兽王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但他没有气急败坏的否认,而是承认道:“是啊,千百年来,俺还是第一次遇见能力敌怪异之王的人族强者,俺更没想到,你竟然不在意门户之别,将《诛邪剑法》传授给他……不得不承认,你的心胸比你的武功更强。”
“哈,哈哈,是兽王你太迟钝了,争斗了数百年,你难道还不明白本派的诛邪之志吗?只要能扫**群邪,还人世一个朗朗乾坤,区区门户之别又算得了什么,今曰我死在你的手上,自然会有后人继承我的意志,继续未完的诛邪之路,你的死期不远了!”
犴野兽王沉默了一阵,接着放声大笑,好一会才停下来,道:“真是可怕的信念,看来真的是俺太迟钝,过去一直将你们当成好玩的玩具,没想过小孩子的匕首其实一样可以杀人,幸好,现在反省还不算晚。”
“你想说什么?”
“听说过波旬坏佛的故事吗?《大般涅槃经》中说‘我般涅槃七百岁后,是魔波旬渐当坏乱我之正法,譬如猎师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复如是,作比丘像、比丘尼像、优婆塞像、优婆夷像,亦复化作须陀洹身,乃至化作阿罗汉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无漏身,坏我正法’。”
犴野兽王冷笑一声,继续道:“要摧毁一个强大的信念,最好的方便并不是用暴力强行摧折,那样做只会春风吹又生,应该伪装成信仰者,混入团体之中,爬上高位,之后乱其法纪,扭曲信念,搞臭名声,令世人闻之嫌恶,人人唾骂,于是信念便不复存在,再也无人继承。”
万夜白闻言,不由得手脚发凉,奋力挣扎:“难道你要——”
“没错,从今天起,俺就会顶着你的面孔,成为诛邪剑派的掌门,并宣称已杀死犴野兽王,而那位司马盟主并非蛮洲之人,若他听闻这一消息,很快便会回去家乡,届时我就能逐渐败坏你们的诛邪之志,令其不破自灭。”
犴野兽王催动龙魔之子教给他的夺舍秘法,身体逐渐化作烟气,渗入万夜白体内。
万夜白脸上浮现痛苦挣扎的表情,等到犴野兽王全部进入他的体内,不再受到禁锢,立即拔剑并倒转剑锋,刺向自己的胸口。
但受到兽王意志的阻止,剑尖停在了胸口处,握剑的双手剧烈颤抖着,似乎受到两股力量拉扯,难以控制。
“啊啊啊啊——你休想得逞,仗剑行道,誓斩妖氛,碧血丹心,玉石俱焚!”
万夜白豁尽最后的意志,一剑刺穿自己的胸口,身躯一晃,握剑之手再度用力,直到剑锋尽数穿透,只剩剑柄留在胸口。
“哈,哈哈,哈哈哈……”
身躯渐冷,万夜白的脸上却挂着得偿所愿的笑容,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无悔无怨,唯一的遗憾,便是来不及向亲子说出一句道歉。
……
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黑暗降临,万籁俱静。
夜空下,万夜白的“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看低头了一眼插在胸口的诛魔剑,缓缓将其拔出,留下来的剑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终于成功了!果然,诛邪剑意对我再也没有克制之效,从今以后,再无弱点,谁也别想杀死我!”
接着,他挥剑一斩,诛邪剑气没入不远处的山壁中。
“真是太棒了,记忆、修为全部接收了,连诛邪剑诀也……”
蓦地,远方传来了万子秋的喊声,显然是因为万夜白离开得太久,心生担忧,出来寻人。
“爹,你在哪里?”
“万夜白”身体一僵,旋即收敛笑容,恢复成严父的模样,咳嗽了一声,用虚弱的声音回应道:
“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