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我们以后不再做坏事了,请放过我们吧。”
“神医,我们是真心悔改,求你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金蛟帮众人一听自己的命就捏在那名少年手中,纷纷求他饶命,涕泗横流,若非双足失去知觉,不受控制,只怕要当场下跪磕头。
他们也都看出来了,那位女童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心性跟长相全然不符,倘若由其裁决,自己的小命必定不保,求饶也没用,但换成这位一脸秀气的少年就不同了,只要自己装得可怜一些,对方很可能就会心软,这时候讲什么男子气概,宁死不屈,十有八九是死定了。
慕容武本是满腹委屈,好心救人,却被恩将仇报,纵然他心性纯良,也不可能没有怨气,但一见这些人可怜兮兮望着自己,又不自觉的心软,他从未杀过人,一下想自己的一句话,就能决定这些人的生死,便连开口说一句报复的话都变得艰难。
虽然巫岫说这些家伙是套着人皮的畜生,不必同他们讲道理,可慕容武一个连小动物都不愿杀的人,又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我知道你们中的绝大多数只想着糊弄我,并非真心认错。”
慕容武一开口,便令金龙帮众人一颗心凉了半截,连忙赌咒发誓,称自己是真心悔改,求神医给他一个做好人的机会。
“聒噪!”巫岫听得心烦,一挥袖,撒出一蓬绿雾,凡是沾上的人皆感身体麻痹,连说话都做不到了。
她转头对慕容武道:“接着往下讲。”
“但医生不是刽子手,没有权利定人生死,我觉得,只要有一人真心悔改,我的善心便算有了价值,便是那些继续回帮派做事的人,以后做坏事的时候,也请想一想今天发生的事情,给别人留三分慈悲,便是给自己留三条退路。”
慕容武转身对巫岫道:“师傅,把商帮主留下,放其他人离开吧。”
商震眼珠子瞪圆,想要替自己分辨,奈何说不了话。
“哦,这些家伙都是帮凶,你确定要纵虎归山?”这种半吊子的回答令巫岫有些不满,却也算不上失望。
“小惩大诫,总归要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伤我的人是商帮主,不是他们,不该迁怒,虽是帮凶,但这些底层的帮众有时候也是迫不得已。”
“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不愿听令就退出帮会呗,有手有脚还怕活不下去?无非都是一群欺善怕恶的废物,上面的人压迫他们,他们就压迫更底层的平民。”
“以师傅你的标准,世上九成九的人都是废物,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才是绝大多数,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认为天道有好生之德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
“师傅,那是道家的说法,医家的态度不该是医者父母心吗?孩子有错,打一顿便是了,督促其改正才是正道,岂有一棍将孩子打死的,虎毒尚且不食子。”
“年纪不大,语气却是老气横秋,大道理跟老母猪戴胸罩似的,一套又一套,真是奇了怪了,相同的教育,明明你姐姐行事爽利,杀伐决断,半点也无妇人之仁,怎么你就成了迂腐君子?”巫岫摸了摸下巴,“难不成是血统上的问题,你跟你姐姐其实并非亲姐弟?”
慕容武严肃道:“师傅,这等攸关父母名节的玩笑可不能开!”
巫岫自知失言,道:“嘁,人小,想的东西倒是挺多的,算了算了,以后不开这种玩笑就是了,这些人就照你说的办。”
她袖子一抖,完全看不出做了什么,但金蛟帮的帮众全部解除了麻痹,恢复正常,只有商震一人还定在那里。
“谢谢神医!神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神医妙手仁心,一再宽恕我等,若是再不知悔改,当真是狼心狗肺。”
“帮主他……”
有人将目光投向商震,欲言又止,似是想为他求情,巫岫立即道:“要么现在就滚,要么一起留下来,给你们三息时间做决定。”
这群人立即跑了精光,他们敢跟慕容武讨人情,纠缠不休,却不敢在巫岫面前多说一个字,哪个人好说话,哪个人不好说话,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巫岫哼了一声,但没有出手刁难,其实就算把人都放了也没关系,她早就想好了后续的安排,等这批逃回去的家伙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作恶害人时,就带着慕容武去见受害者,指着受害者的尸体说“这个人就是被你害死的”。
然后再带着慕容武去见受害者的家属,逼着他去向道歉,把真相告知家属,直面家属的悲愤,再加几句“这个家庭就是被你毁了”“你的一时不忍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你的善心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之类诛心的话。
这一套猛药下去,不信这弟子改不了烂好人的性格。
在巫岫看来,慕容武之所以能说出“要给别人改过自新的机会”这种话,是因为他没有亲眼见证,如果对方没有改过自新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就好像人会因为邻居家的小孩摔伤而心生同情,却对万里外死了上万人的饥荒无动于衷,不是这个人冷血,还是两者带来的刺激感不同,前者能见到小孩受伤的样子,听到小孩的哭嚎,后者却只有冷冰冰的文字。
慕容武能看见恶人在自己求饶的可怜模样,却看不见受害者向恶人求饶的模样,因为人只能活在当下,无法活在未来,他不是不会对恶人生出愤怒,而是无法预见还没发生的事情,不能“感同身受”。
当慕容武明白,做出宽恕恶人的决定,自己需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后,自然就会对做这样的决定慎之又慎。
要纠正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靠嘴巴说是没有用的,得用强烈的负罪感将他击溃,巫岫能成为虞疏影的师傅,在心理、人性方面又岂会毫无建树,她甚至做好了打算,即便这批被放走的金蛟帮成员真的全部受到了慕容武的感化,决意改邪归正,也要蛊惑其中一个去害人才行。
如果慕容武在见过受害者的尸体,直面过受害者家属的悲愤,还能一如既往的无底线宽恕恶人,证明他其实是大恶似善,宽恕恶人只是为了自我满足,而非出自慈悲。
当然,这样的人某种意义上也是可造之材,只是巫岫会换一种培养方式。
“好了,接下来我们要考虑的是,如何处置这位帮主。”巫岫瞥了一眼慕容武,“一个恩将仇报,泯灭良心,无可救药的恶徒,你不会还想饶他一命,纵容他继续为恶吧?”
“我……”
慕容武正犹豫着,突来一道指气,正中商震的气海,透体而出,破灭气海,尽废功体。
“不用烦恼,我来替你做决定,废了此人武功,放他回去便是。”司明不再遮掩气息,缓缓走到两人面前。
巫岫撇了撇嘴,道:“我就觉得好像有某个家伙鬼鬼祟祟地藏在角落里,原来是你小子。”
她隐约能感受到隐藏者的强大,小心戒备了半天,直到在屋子做好了避险的措施,随时能带着慕容武逃跑,才敢出来。
“司大哥。”
慕容武见到司明,仿佛找到了依靠,不由得喜笑盈腮,只是配合他那张容易让人误会性别的脸,令司明有种勾搭了小姨子的罪恶感。
他是男的,他是男的……
再三提醒自己后,司明伸手摸了摸慕容武的头,道:“一段日子不见,没想到你居然闯出了小神医的名号,看来是金子总会发光,让你待在家里实是浪费了你的天赋。”
慕容武有些害羞道:“其实都是师傅在旁边指导我,靠我一个人的话,碰到一些学校没提到的奇症怪病就会束手无策。”
“人总是要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没谁一开始就是全知全能,你姐姐和我初出茅庐的时候也是两个菜鸟。”司明转头对巫岫道,“巫前辈,请解开这位商帮主身上的毒,让他离开吧。”
巫岫哼了一声:“他打了我徒弟一拳,就这么放他离开,连一只手一只脚都不留下,未免太便宜他了。”
“便宜不了,他是一帮之主,没了武功如何服众?我敢断言,回去不出三天,下面就有人提议要换帮主了,而等他失去了帮主之位,树倒猢狲散,过去的那些仇家也会找上门,到时候能不能保住性命,就得看他有没有给自己准备好后路。”
慕容武看见商震一张脸惨无人色,便知司明所说为真,忍不住道:“那岂不等于我……”
“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他以前造的孽,如果他过去与人为善,落魄后就该有人伸出援手,雪中送炭才对,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难道你认为善恶有报是不对的?”
“自然不是,但……”
“医生的责任是救死扶伤,你只要给人治好伤病就行了,其它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他爹娘,他欠了钱,你难道要帮他还债?他害死了无辜,难道你要替他偿罪?如果病人是个单身汉,你还要负责给他找老婆不成?”
“……司大哥你说的对,这些事情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亦非医者的责任,我爱莫能助。”
慕容武想通之后,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这些日子师傅给他施加的压力,可是令他颇为苦恼,不知如何是好。
司明见状,立即明白自己猜对了,慕容武并非同情心泛滥,他只是想单纯的做一个医生,有病人来了,就替对方治病,至于病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不想管那么多,那太复杂了,超出了他的阅历。
“臭小子,你别捣乱。”巫岫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忙警告司明。
“这怎么能叫捣乱呢?”司明报复地一笑,“接下来才是真的捣乱,小武我问你,如果沙江帮的帮主找你治病,你要不要替他治?”
“我……不知道。”
有了前车之鉴,慕容武又不是受虐狂,自然无法像刚才那些说出替对方治病的话。
“其实没必要那么烦恼,现实又不是做卷子,没有固定的选项,不要用二元论束缚了自己的思维,大可跳出思考,恶人来求医,要不要给他治?我觉得可以,医生的责任就是治病救人嘛,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有能力就该去做。”
这番话完全符合慕容武的价值观,不由得用力点头。
“你给我闭嘴!”
巫岫正要暗中下毒,司明提前一步拉上慕容武,跃上树梢远远躲开,继续教育。
“救是一定要救的,但怎么救是关键,比如对方不相信你的医术,觉得找别人更好,你会不会拦住他,强行给他医治。”
“这当然不会。”
“这样就简单了,当恶人来求医时,你就跟他说,我可以治好你的病,但是会内功全失,由对方自行选择,是否接受你的医治。”
慕容武诧异道:“咦,这样做不是骗人吗?”
司明反问道:“医家的准则里有不准撒谎这一条吗?”
慕容武愣了一下,回想了一会,发现还真没有。
因为有“善意的谎言”这种说法,如果医生不准撒谎,那么遇见病入膏肓的病人时,总不能跟对方说“你没几天好活了,赶紧回家订一口好棺材,让家人准备后事吧”,岂不说病人的反应如何,病人的家属都会忍不住动手打人。
“对方如果选择拒绝,那就是不信任你的医术,想要找更高明的医生,反之,就是同意失去武功,既然病人都同意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又没逼他,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身为医生不该尊重病人的选择吗?”
其实,如果慕容武提出这样的要求,对方十有八九会拒绝,因为好人没了武功,尚有同伴帮衬,恶人没了武功,分分钟被仇家灭口,但这种事就没必要说那么清楚了,反正已经给了对方选择的权利,没有强迫。
“好像有道理,但又好像哪里不对……”
以慕容武的见识,显然还不足以看破司明的诡辩。
“医生的责任是救死扶伤,没武功又死不了人,世上没武功又长命百岁的人多得去了,而且还可以让恶人失去为恶的能力,岂不是两全其美?我们要尊重病人的选择,不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对方,你说对不对?”
这个时候还能说不对吗,慕容武已经彻底被绕晕了,当然,他自己也不想再烦恼这个问题了,既然眼前有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且不违本心,采用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司大哥言之有理,我以后就这么做。”
“记住了,以后别让自己陷入‘做和不做’‘救和不救’这样的二元论思维陷阱里,要学会以多元论的思维去看到问题,如此你就能发现,原本难以抉择的问题立即迎刃而解。”
忽悠成功,司明满意地将慕容武放下,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巫岫那张愤怒的脸。
“你这混蛋都向我徒弟灌输了什么?”
“当然是参考答案了,虽然有取巧之嫌,可也不失为一种正确的答题技巧。”
“重要的根本不是这个问题!”
巫岫真正想改变的是慕容武的性格,或者说三观,而不是如何应对恶人求医这件事,被司明这么一干扰,问题是解决了,可慕容武也不会做出改变了,她这些日子的辛苦可谓付诸流水。
“我觉得让慕容武保持现在的善良没什么不好的,现实虽然残酷,但还没到举世动乱,末日灾荒的地步,依旧有良善者的容身之地,何必非要让所有人都成为那种杀伐决断,除恶务尽的人呢?每个人都是同一种性格,这样的世界岂不是很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