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两条人影迤逦北行,看似慢悠悠的走着,实则速度更胜常人骑马。
“你要找你的同伴,为何还要拉上我?”
吴茗,或者说尚妤向司明抱怨道。
“看你一脸阴郁的表情,我担心如果负面情绪积累过多,让你变成了恶鬼,那青青岂不是很危险?所以带你出来散散心,欣赏一下风景,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研究了尚妤的经历后,司明觉得这位应该是个有冒险精神的文艺女青年,于是吟诗道:“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无聊。”
“这怎么能说是无聊呢,世界那么大,难道你不想出去看看?记住,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不得不说,此地风景的确不错,毕竟没有受过工业化的污染,充满了自然清新,天上碧空如玉,远处三峰对立,身旁二水分流,流水纤尘也无,溪中圆石苍碧,错落有致,东岸树木葱郁,飞莺乱啼,西岸却是一片望之不尽的杏林,万花竞放,烂若云霞,端的是一片人间胜景。
然而,尚妤一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转身道:“我要回去了。”
“等等等,你不是要厉斑的命吗,我们整天待在正气宫,厉斑难不成还会傻傻的送上门让我杀不成,他又不是弱智,如今他在暗,我们在明,连他的行动都掌握不了,何谈相杀?所以我们得主动给他创造机会,一个令他觉得适合动手的机会,引诱他乖乖跳出来,而你就是最佳的诱饵,只要他对你还有那么一点情愫,就不可能视而不见。”
尚妤对司明知道自己的过去并不意外,在她报出真名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提醒道:“小心阴沟里翻船,他并非感情用事、有勇无谋之辈,在没有十成的把握前,他是不会现身的。”
“换而言之,他把自己的安全看得比你更重要?”司明挑拨道。
尚妤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我不知道你从万夜白那里听到了什么,但我要提醒你,万夜白说的也许是真话,却未必是真相。”
“那真相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司明翻了个白眼:“那你还说个啥,难道你是那种‘质疑一切,不发表任何主张’的人?”
尚妤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度对方的讽刺,道:“我想向他求证真相。”
司明露出恍然的表情:“所以,要他的命只是个借口,你真正的愿望是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倘若他是被冤枉的,就可以顺利洗白,而你也会原谅他,心满意足的离开。”
“不,我的愿望就是要他的命,求证真相只是顺带的。”
司明注视着对方的双眼,并没有发现说谎的迹象,也不知道是演技高明,还是真实的想法,忍不住摇头感叹:“女人的想法,果然难以理解,算了,其它的我不管,只求在我同厉斑战斗的时候,你别临阵倒戈,突然从背后捅我一刀,有这想法尽早说出来,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我没有撒谎,也无法撒谎,因为我现在同那位小姑娘神魂融合,心灵相通,她能感知到我是否在撒谎。”
司明闻言,心下稍安,因为这种事很容易向柳青青求证,对方没有骗他的必要:“但愿厉斑不知道你的想法,现在可是考验他对你的感情的时候,如果知道你要宰了他,很可能就不再现身了。”
尚妤对情感问题甚是敏感,不悦道:“我说了,他是谋定而后动的性格,我在你这里又无甚危险,没必要着急抢人,换成你在他的立场,难道会一听见消息就急匆匆的去抢人?不担心是个陷阱?”
“不用担心,这摆明了就是一个陷阱,但是有一种情况下,我即便知道这是个陷阱,也会什么都不顾的去救人,便是在心上人时日不多的时候。”
尚妤身形一滞,隐隐猜到了一种可能,转头问道:“难道说,你将我的情况透露出去了?”
司明打了个响指:“没错,我找了一批三教九流的家伙,将你的情况以最快的速度散播出去,虽然是掐头去尾,半真半假的消息,大抵上就是死而复生那一套,原因多种多样,但有一点是所有情报都会提到的,便是你的时日不多,复生的时间有限,一旦逾期,就会魂飞魄散,这个期限各不相同,五天、七天、半个月都有,但不管具体天数如何,反正就是有期限。”
舆论宣传向来是他的强项,诛邪剑宗虽然元气大伤,但过去庞大的关系网还在,司明相信这会儿消息已经满天飞了,东武林的各个茶楼都会有人神神秘秘的说“你听说了没,吧啦吧啦”。
“……这种满是漏洞的消息,骗不到他。”
“所以我才说要考验你们之间的感情,如果他真心在乎你,哪怕明知是陷阱,哪怕消息漏洞百出,一样会冒险一试,尤其是他已经跟你见过面了,确定‘死而复生’一事是真的,那么对于‘复生期限’就会有很大的信任。”
“……虽然不想承认,但你的计谋确实有很大的可行性,真是叫人意外。”
司明无视最后的那一句讽刺,不知从哪拿出一把羽扇,摇了摇,做诸葛军师状,道:“不是我吹,过去我也是被人尊称为算无遗策的绝代智者,被评价为‘多智而近妖’,而且就在不久前,挫败了一个强大组织的阴谋,这一组织论强者数量,不亚于三大武道圣地的总和,聪明人数不胜数,可惜统统被我的智慧所击败——在法爷之前,我首先是一名智爷。”
尚妤有点摸到司明的性格脾气了,越理他越抖,当下充耳不闻,闭口不言,假装成一个聋哑人。
司明试图接着聊天,可惜起了好几个话题,对方都没有回应,无奈下只得专心赶路。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间山林中的小茅舍前,这里便是诛邪剑派弟子传达回来的目标地点,抬眼看去,本该是恬静清幽的地方如今却挤满了人。
“小神医怎么还没开门啊,我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就盼着神医妙手回春,治好我这顽疾。”
“一个时辰算什么,我都等了两个时辰了,天还没亮就等在院门口,结果还是没抢到第一的位置,有人比我更早。”
“住这里的大夫医术真的那么厉害?”
“你连小神医的本领都没不知道,来这里凑什么热闹?跟你说吧,村上有个小乞丐,不小心得罪金蛟帮的人,挨了一刀,开膛破肚,血流了一地,奄奄一息眼看活不成了,结果小神医拿针一扎,吊住了命,然后把肠子重新塞回去,缝好了肚子,给了一粒药丸,现在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有这么神奇?”
“这算什么,还有更神奇的,长风镖局的总镖头被血渊宗门人暗算,全身发脓,皮肤溃烂,连个人样都没有,四处觅医不治,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来这里碰碰运气,不想小神医只瞟了一眼,便使出蛊术,从葫芦宝贝里引出一大堆的蛆虫,爬满了总镖头的身体,那一副群虫乱舞的模样,可把人吓坏了,长风镖局的镖师们本以为雪上加霜,总镖头定然无幸,哪知小神医收了蛊术后,总镖头身上的腐肉全没了,伤口也不发脓了,恶疾尽消,休息几天都能跟人比武了。”
“连蛊术都会,果然是神医。”
……
尚妤听了众人的议论,皱眉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的同伴是给病人喝符水的骗子不成?”
“无知乡民以讹传讹,把有一点奇特的治疗手段传得神乎其神,亦属正常,所谓的蛊术就是蛆虫疗法,就是用苍蝇的幼虫来帮助清理溃烂伤口,效果奇佳,尤其是对付难以处理的大型伤口,比手术更有效。”
尚妤固然不懂手术的意思,但也不禁报以质问:“你说的蛆难道是粪便里的那些虫子?用它们接触伤口,不怕令伤势恶化吗?虽然我不清楚其中的原理,但也知道在箭矢上涂抹粪便是一种很恶毒的手段,哪怕对方受伤的部位并非要害,通常也会引发高烧而死。”
司明解释道:“我说的蛆当然不是从粪便里抓来的蛆,而是特意培养的医用蛆,虽然我们总是把蛆虫跟粪便联系在一起,但蛆虫本身是干净的,它不会吃伤口周围健康的组织,只攻击创面上的坏死组织部分,促进肉芽组织的形成,还可以进入到外科手术都难以到达的深部创面,而且它们在吞噬腐肉后产生的排泄物中,蕴含一种杀菌效果的盐,以及提高患者免疫力等有助于溃疡伤口愈合的物质,这本来是很普通的医疗手段,但在外行人眼中,就成了神秘莫测的蛊术。”
“……这真的不是蛊术吗?”
“外行人”尚妤表示质疑,尤其一堆听不懂的专业名词,连带着司明的形象都在她心中变得高大起来,对刚才的“智爷”之称也有些将信将疑,知识就是力量!
就在司明打算入院找“小神医”相认的时候,十多个汉子吆喝着闯了进去,把在前面排队的人都推到一旁。
众人面有不忿,其中一外乡人似有动手教训对方的打算,但立即被旁边的人拉住,在耳边念了几句,最终无奈的站到一旁,没敢动手。
两名汉子扶了一个脸色紫黑、嘴唇枯裂的中年男子,进入院子后小心坐下,中年男子生得孔武有力,目光有神,显然是个武道高手,只是他仅仅走了两步路,便觉得劳累无比,伏在石桌上呼呼喘气,引得身旁的汉子们担心询问,隐约能听见“帮主”等称呼。
“小神医人呢,怎么还不出来,太阳都升上天中了!”其中一名面带刀疤的汉子焦急嚷道。
那名外乡男子冷嘲道:“说不定神医还在睡觉,你能逼我们让位置,难道还能逼神医给你治病?”
“那我就放把火,烧了这屋子,看他出不出来。”刀疤男故意放大上门,有意让屋内的人听见。
疑似帮主的重伤男子忙道:“不准对神医无礼,是我们来求别人,不是别人求我们。”
司明咦了一声,小声道:“没看出来,此人还挺通情达理的。”
尚妤不屑的哼了一声,道:“哪来的通情达理,这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家伙就是金蛟帮的帮主商震,平日里杀人越货,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只是他是一个聪明人,知道威胁一名大夫只会适得其反,比如在医治过程中故意留一暗手,短时间内看不出来,等到伤势快好了才变成隐患显现,拖累一辈子。”
“你对他有成见?”
“我对所有的恶人都有成见,统统该杀。”
“难怪都说诛邪剑派的弟子大多嫉恶如仇,行事激烈。”
正说间,茅舍的木门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一名相貌稚嫩的少年,正是慕容武。
他摸了摸头,羞愧道:“我方才去山中采药,不好意思让诸位久等了。”
众村民忙称无妨,那名刀疤汉子迫不及待道:“还请神医替我家帮主看病,他的伤势实在拖不得。”
慕容武点了点头,坐在桌前,伸手搭上商震的脉搏,便要探病,小茅舍中立时传出一名女童的声音:“不许给他治!”
慕容武疑惑道:“为什么?”
“哼,这群家伙是金蛟帮的人,金蛟帮乃是此地恶霸,没一个好东西,这位既然是帮主,更是恶中魁首,你救了他,那将来死在他手上的无辜百姓,就都是被你害死的!”
如果只说不该给坏人治病,慕容武大概会反驳医者父母心,主张对病人一视同仁,可提醒他的举动可能会害了别人,慕容武便犹豫了。
如果是自私自利的人,大概会反驳“我只管救我的人,别人做什么我管不着”,可慕容武恰恰不是这种人,他是一视同仁,所以也是同样的不忍。
金蛟帮众人又惊又怒,纷纷破口大骂,商震连连咳嗽,抬手制止众人,接着对慕容武道:“只要小神医能治好我的伤,立即奉上黄金百两。”
“谁稀罕你的那点臭钱。”茅舍中传出女童不屑的声音。
慕容武缓缓开口道:“我不要你的钱,但你需答应我,伤好之后要改邪归正,不准再为非作歹。”
商震正色道:“小神医若治好了我的伤,便是我的恩人,商某向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恩人的话,我一定会遵守。”
慕容武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那便好,大丈夫一诺千金,请帮主记住自己的承诺。”
茅舍中,女童只是冷笑,不再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