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法殿,法国君臣上朝的大殿。
燕惊鸿抬头看了一眼牌匾,迈步殿中,一人早已等候在里面。
“来的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这种人宁可亲手大义灭亲,也不会将责任推给别人,这是一个坏习惯。”苏英波开口道。
“墨家说兼爱,说不分亲疏厚薄,不分贵贱贫富,不分人我彼此,但人非圣贤,孰能忘情?即便我明知好友做错了事,犯了无可挽回的大错,如果他死在别人手中,我一样会怨恨行刑者,哪怕他做的是大义之举,是替天行道。”
燕惊鸿拔剑出鞘,剑锋与剑鞘轻轻摩擦,发出“滋滋”的声音,举剑斜指对方,道:“所以,我宁肯怨恨自己!”
“因私心而行大公之事,不知该说你真诚,还是虚伪,而不管是哪一种,都让人由衷的佩服……但是我讨厌这样的你。”
苏英波握紧手中的刀,刀尖引动气流,形成盘旋的刀风,继续道:“我甚至讨厌让你变成这样的二妹,因为她临终前的一句话,让曾经快意恩仇,率性而为的你,变成了现在这副人不人,圣不圣的怪模样……一直以来,我都很想问你一句话,你真的是我好兄弟燕惊鸿,而不是套着他的人皮的怪物吗?”
话音一落,身影瞬动,刀剑交锋,彼此熟悉对方招式,无须试探,出手便是夺命之招,不到半分钟,纵横交错的刀罡剑气便将这座华丽的宫殿切割得伤痕累累,破坏得千疮百孔,不复原来神圣庄重的模样。
“剑起风云行!”
“点势,云峰坠石!”
剑气笼罩剑身,风云之力随行,威能倍增,往前冲袭而去,集肃杀与出尘于一体,宛若脱凡剑仙。
刀尖凝聚锋芒,力量灌注一点,式走龙蛇,在空中拉出一条白线,遒劲有力又不失婉柔,仿佛隐世刀客。
刀芒以点破面,贯穿剑气,顺势洞穿燕惊鸿的肩膀,而剑气碎而不散,受风云之力激**,在苏英波胸口裂出斑驳的伤痕。
“封禅剑法重气不重形,关键在于出剑者的修为,伤势未愈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长久不曾与强者战斗,缺少生死搏杀的经验,最后站着的人绝对不是你!”
生死间的搏杀,彼此皆没有留情的余力,星火飞溅,战意不断高涨,战势也越趋激烈,燕惊鸿被刀风逼退至高台,袖口一**,便将沉重的龙椅卷向苏英波。
“横势,千里排云!”
苏英波毫无犹豫,一刀便将皇者象征的龙椅劈成漫天乱飞的木屑,罡气横扫而出,将宫殿的墙壁和两根大柱切开,留下不可见的细痕,逼得燕惊鸿连忙腾空闪避。
论根基,燕惊鸿原本要稳压苏英波一头,但上回受的伤势太重,又是中毒又是重伤濒死,预估至少要四个月才能痊愈,现在他的功体不全,顶多只有六成,封禅剑法反被神锋八势压制,只能凭借丰富的战斗经验坚持,没有显出颓势。
十年的光阴,在苏英波享受着温柔乡的时候,燕惊鸿正与无数武道高手战斗,其中不乏如八罗孽主这样的同级强者,纵然这段时日苏英波经历人生激变,意志得到锤炼,心性也变得刚强坚定,可十年的经验差距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
交手数十合,燕惊鸿剑招突变,一改封禅剑法的中庸无奇,招招精妙绝伦,超凡脱俗,只见双分错影人离一瞬,剑光乍现,伴随两道血泓,以及一口脱手飞出的金刀。
却是燕惊鸿以伤换伤,以小腹受伤为代价,剑锋刺中苏英波的手腕,挑破动脉,逼其金刀离手,随后便是连番抢攻,欲一举奠定战局。
“好招,这就是你上回提过的英雄剑法吧,果真英气雄迈,锋芒毕露!”
苏英波轻声称赞的同时,搓掌成刀,提炼真气凝聚成气刀,边战边退,但血肉之躯终究不敌神兵利器,每一下碰撞都会令手掌添加一道剑痕,十招下来,整只手被划得血肉模糊,但他毫不在意。
“剑试天下!”
快不及闪、力不容避,蓄势已成的燕惊鸿将精气神凝成剑尖一点,如天外飞仙直刺而出,倘若苏英波再度用手刀抵挡,整条胳膊都会被一斩为二。
苏英波自然不会硬来,足下飘逸轻移,瞳孔中倒映出燕惊鸿的迅影,宁静的眼依旧不偏不倚,直到神剑攻向要害,袖口一抖,一根湛蓝的判官笔落入掌心,迎面点出,笔尖对剑芒。
锵然一响,气劲激**,两人同时闷哼后撤,但同样负内伤,无疑对状态完好的苏英波更为有利。
“你忘了吗,我不是法家,而是书法家,用刀只是为了维护身为禁军统领的威仪。”
苏英波笔走龙蛇,劲气凝空不散,形成篆文,一横一竖,皆以深刻心力书之,化道己用,灿然生辉,字句珠玑生紫气,蕴生鬼邪辟易之能,后劲绵延不绝。
“北斗辟邪正气帖?”
燕惊鸿并非不通笔墨之辈,一眼便认出苏英波撰写的字文笔路,剑眉一扬:“你扪心自问,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真对得起‘正气’二字?你要辟邪,究竟谁才是偏离正道的邪辈?”
苏英波怒斥道:“我至少还能保住自己所爱之人,而你呢?你连至爱之人都保不住,又有什么资格批评我!”
燕惊鸿剑锋一颤,破绽乍现,被苏英波一笔划破手臂,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以前的你有情有义,现在的你连亲人、朋友都能毫不犹豫地牺牲,这种大爱无情的做法难道就是正道?你我没有本质区别,只不过在公私上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你愿意为大义牺牲一切,而我牺牲一切也要保护自己的爱人,谁也不比谁更高尚!”
停留空中的篆文尽数汇聚在判官笔上,倍增莫测之威,苏英波一笔如风驰电掣,迎面袭出,同时左手负于背后,暗中结印,控制脱手飞出的宝刀展开偷袭。
“你错了,我所言正道指的非是公私之别,即便是十年前的选择,我也不敢说自己做的就是对的,每逢夜深人静,我都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当年没有选择牺牲英澜,是否会有不同?在牺牲与不牺牲之外,是否存在着第三种两全其美的选择?如果英澜没有牺牲,或许她能劝住大哥不要冒险修炼禁功,而四妹也不必在雪山虚耗青春,但是——”
燕惊鸿催发剑气,密布周身,宛若铠甲,但依旧难抵蓄劲圆满之笔,北斗星力势如破竹,猛然相撞,如山重压引动内伤,令他脏腑伤势加重。
“过去的事情终究是过去了,做出的选择没法撤回,走过的路不能重来,后悔也无济于事,哪怕总是忍不住回头眺望,依旧要背负着过往的罪孽向前走下去,因为人只要做事,就一定会犯错,当年我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是错的!”
脑海中闪过夏观雪满怀仇怨的脸,拯救多数人,牺牲少数人,这种选择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燕惊鸿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大概只有不做事的人才不会犯错,逃避选择,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可是,所谓英雄,就是有勇气做出选择的人。
有着即便被人误解,被人指责,被人怨恨,也要义无反顾向前走的觉悟,这样的人才能担起英雄之名。
“正因为我知道失去至爱的痛苦,所以才不想让其他人也品尝跟跟我同样的痛苦,但是你呢?你明明体会过这种心死若灰的痛苦,却要将相同的痛苦赐给别人——这就是你我最大的区别!”
嘴角溢出的鲜红,缀出别样豪情,燕惊鸿盈盈眸光,更露坚定无悔之意,无视伤势强提元功,周身腾起一股激昂剑气,贯地冲霄,慨然自若地挡下残留劲力。
与此同时,他倒转剑柄,向上一扔,正中偷袭飞来的宝刀——这种手段如何瞒得过身经百战的他?
“我既一心为私,何必顾及别人的感受?”
“你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别人自然也不会顾及你的感受。”
判官笔疾如狂涛,燕惊鸿骈指为剑,以剑气抵挡,此时的情景与之前恰好反了过来,只不过燕惊鸿出手每每击中判官笔上力道最薄弱的点,以实破虚,即便没有兵器,也丝毫不落下风。
“难道我顾及了别人的感受,别人就会顾及我的感受?空有付出,却得不到回报的事情难道你没经历过?”
“有付出未必有回报,没付出必然没有回报,害怕得不到回报便不敢付出,这是懦夫的想法!”
蓦地,燕惊鸿张开左手五指,迎着判官笔抓了过去,任由锋利的笔尖将他的手掌戳穿,五指用力一握,钳制住行动,随后右手运起灼热炎能,一招“焦土千里”正中苏英波的胸膛,将其击飞出去。
“噗!”
苏英波撞在一根篆刻龙纹的大柱子上,止住了退势,忍不住向前喷出一口鲜血,血液还没落地就已沸腾汽化。
他没有在乎伤势,一抹嘴角的血渍,略显癫狂的大笑道:“哈哈哈,原来如此,我早该知道的——我的好兄弟燕惊鸿已经死了!十年前他就死了,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名叫燕惊鸿的英雄!”
燕惊鸿将判官笔从掌心拔出,随手扔掉,然后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垂下目光,道:“我宁愿你死了,也不想看见现在的你!我希望我的兄长苏英波永远是那个脸上带着笑容,连一只小动物都不忍伤害的老好人,而不是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
天空中刀剑交锋,劲气四射,将明法殿的屋顶切开一个十字形的裂痕,随后兵器落到各自主人的面前。
苏英波将刀拔出,冷冰冰道:“你的确是变了,但我没有变,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可以为自己所爱的人做任何事,当然也包裹杀害无辜,这才是我的真面目,以前只是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我厌恶杀戮,但必要的时候也愿意拿起凶器杀人。”
“我不想知道你的真面目,一点也不想!我想看到的是那个当家人有危险时就会挺身而出,当陌生人有困难时就会伸出援手,对所有人都善良温柔的苏兄长,我希望苏英波永远都是那样的一个人。”燕惊鸿用力握住剑柄。
“我也希望自己能一辈子做这样的人,可惜……要说一切都是被逼的,未免让人耻笑,但,终究是造化弄人啊。”
苏英波一手指天,勃然而发的刀气中混杂着浓厚的杀意,好似狼烟般盘旋而起,冲破屋顶。
“独照断桥翠寒烟!”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燕惊鸿运起沛然真气,鼓**衣袍,飘然不似凡尘之人,剑光初起,如虹横跨,激扬的罡风似电非电,透着一股欲与天下英雄一争高下的雄心壮志。
“凶星高悬神锋出!”
战斗至此,已无转圜余地,即便有再多的不愿,蓄至极点的刀剑也不得不朝着视若手足的彼此斩出,意识在刹那间模糊。
轰然一声惊爆,整座明法殿都被炸毁,屋顶整个飞了出去,华丽的墙壁变成一地碎砖,高大的石柱也只剩下底部的石墩。
弥漫着沙尘的废墟中,站立着两个人,一人被利器贯穿胸膛,一人避开了要害。
燕惊鸿颤抖着嘴唇,开口问道:“为什么,最后移开了刀?”
苏英波惨然一笑:“你能狠下心来大义灭亲,而我终究不忍对身边的人下手,这就是你我的区别……”
话音未落,插着剑的身影仰面倒下,落在了废墟之中,溅起一蓬沙尘,鲜血从伤口中不断流出,浸湿了下方的地面,缓缓扩散开去。
燕惊鸿双手一颤,正要去扶人,突来一股翠绿气团悄无声息地向他袭来,极招刚出的他根本无力闪躲,只来得及伸手护住要害,嘭的一声便被震飞出去,鲜血飞洒。
“呵呵呵,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翠绿气团停在原地,像捏泥巴一样蠕动着,最后现出了冥师老迈的身躯。
他瞥了一眼苏英波的尸体,便毫不在意的收回目光,仿佛只是不值一提的消耗品,接着露出得意的表情,一步步向着燕惊鸿走去。
“真没想到,素国的大英雄,墨侠卫的象征,英勇不凡的天外惊虹居然会死在老朽手中,呵呵,这个消息传出去,足以让整个海洲引发地震,也能让邈天会成为天下邪道的圣地。”
“你是谁……”
燕惊鸿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反抗,可浑身是伤的他几乎连剑都提不动了,尽管没有被苏英波的极招击中,但以重伤之躯激战许久,也令他几乎气空力尽,双足一颤,差点又倒在地上。
“呵呵,老朽的名号并不重要,未免夜长梦多,就不跟你闲聊了,那种因为跟将杀之人聊天,浪费时间,导致被人救走的可笑错误,老朽可不会犯。”
冥师来到燕惊鸿的面前,高高举起手掌,凝聚真气,露出计划满意的笑容:“为了等待时机出现,老朽在一旁等得都快不耐烦了,当然,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有价值的。”
他正要落掌盖向对方天灵,就听“噗嗤”一声,身体猛地向前一晃,脸上的笑容立即僵硬了。
“怎么会……”
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只见一口金刀从后背透胸而出,刀尖还挂着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是啊,我也等得快不耐烦了。”
站在背后的苏英波说道。
“巧了,这边也是。”
本来摇摇欲坠的燕惊鸿双目精光一闪,身体突然涌现力量,双掌重重地拍在冥师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