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亡国的原因有很多，但是这里边有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就是高句丽的问题。高句丽可以说是隋朝二世而亡的一个直接导火索。

当时，朝鲜半岛正处在“三国”时代。朝鲜半岛的形势错综复杂，三国的背后都有国际势力进行角逐。说实话，自古以来朝鲜半岛的问题就不是朝鲜半岛内部的事情，而是国际化的问题。这三个国家在外边都有自己的盟友，比方说高句丽的盟友是靺鞨(mò hé)，这是中国东北地区的一个少数民族，是满族的先祖。而百济在外面也有自己的盟友——日本。到了唐朝，百济与日本之间的关系，引发了唐朝与日本之间的战争，这是中日历史上第一次战争，战争的结果是唐朝大获全胜，几乎全歼了日本舰队。第三个国家就是新罗，而新罗也有盟友，就是中国。

特别有意思的一点是，就与中国的地理位置而言，新罗是最远的一个，连“一衣带水”都称不上。朝鲜半岛的西部是百济，新罗则在东南方向。但是偏偏是这样一个国家，它在三国角逐当中，以中国为奥援，始终抱紧中国这根大腿，到了何等地步呢？比方说南北朝时期中国分为南北了，你猜新罗是向北朝称臣，还是向南朝称臣呢？新罗做出的抉择是同时向南北称臣。每次派使团去朝贺的时候，都要派一个往北走的使团，一个往南走的使团。由此可见，在外交方面与中国搞好关系是新罗的基本方针，而新罗也是促成隋炀帝伐高句丽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新罗与高句丽之间矛盾重重，两国之间互有攻伐，而且更要命的一点是，新罗的综合国力是比不上高句丽的，所以在两国的战争当中，新罗一般都居于下风。而在这种情况之下，它当然希望中原王朝能够伸出援手帮助自己，如果能够出兵灭掉高句丽，那最好不过了。因此新罗不断地向中原王朝提出请求。

而且当时的中原王朝与高句丽之间也有着矛盾。比方说隋文帝时期，就曾经发生过高句丽联合靺鞨进犯隋朝边疆这样的事情，结果当时隋文帝派出了自己的儿子汉王杨谅，率领30万大军对高句丽进行了反击。但是这场战役无果而终。为什么呢？首先，高句丽方面遣使求和，而且写的国书措辞相当谦卑，上面写的是“辽东粪土臣元……”——自称自己为“粪土臣”。今天有些人看到后非常高兴，拿当年高句丽的国书自称为“粪土臣”这事儿来笑话高句丽，其实也没啥可笑话的，为什么呢？自称为“粪土臣”，这是汉代以来中国公文的格式、落款之一，高句丽只不过是延续汉代以来公文的一个模式，因为它们的文化很落后，连文字都用的是中国的文字，所以学中国的公文格式一点也不奇怪。但是不管怎么样，当时它是求和了的。而隋军这边也遇到了问题，一是粮运不济，再就是军中暴发瘟疫了，所以军队就撤回来了，因此这场战役实际上没有打起来。

可是话说回来，到了隋炀帝这个时候，双方的矛盾愈演愈烈。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隋朝维系整个东亚国际秩序，靠的是朝贡体制。那个年代没有现代民族国家的疆域观念，但是它有朝贡体制，讲究的是你对我的服从。你来给我进贡，就相当于我们之间构建了一种藩主与从属的关系，所以朝贡机制是中国古代外交的核心之所在。可是在整个朝贡机制当中有一个缺口，就是高句丽。高句丽的民族性格桀骜不驯，而且有很强的自尊心。高句丽对隋朝就不进行这种恭敬的所谓“进贡”，所以对于患有严重强迫症的隋炀帝来说，这个高句丽的缺环让他耿耿于怀，觉得这是对他“国际权威地位”的一种挑战。

另外我们还要回答一个问题，就是既然朝鲜半岛的问题在中国历史上引发过多次的战争和动乱，那么为什么中国古代这些王朝不把朝鲜半岛打下来，直接占领它呢？第一，也不是没有打下来过的时候，汉武帝时期就设置过辽东四郡，唐朝也曾经打下来过，设置了安东都护府。但是总的来说，中原王朝对朝鲜半岛是没有多大兴趣的，原因就在于我们农业民族的这种内敛性。农业民族不是没有领土的扩张，但是农业民族的领土的扩张，只限于对适耕地区，只限于自己的政治权力能够到达的地方。朝鲜半岛对于中原王朝来说，路途遥远，悬垂海外；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朝鲜——尤其是北部，多山地，气候苦寒，对于中原人来说，他们认为这个地方条件比较恶劣，那么对这个地方的领土自然也就没有多大的兴趣。我们有些朋友经常会说，我们中国从来不搞领土兼并!其实不搞领土兼并是不可能的。你要知道我们中原民族，由“炎”“黄”这两个黄河中游的部落联盟发展到现在这么大的一片疆域，这里边有很多很多的原因，兼并也是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可是我们毕竟还有一定的内敛性，我们跟大航海时代那些西方的殖民者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儿。农业民族对于领土的欲望仅仅满足于适耕地区，对于那种比较蛮荒的地区，我们是没有多大兴趣的。而朝鲜半岛在中原王朝看来，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所以我们满足于让它们当一个藩属国，而不是去兼并它们。

还有一个问题，伐高句丽为什么这么难？我们可以注意到，整天以隋炀帝为反面典型，天天拿他来教育臣下的唐太宗，到了晚年，也就是贞观十九年(645)，自己也走上了御驾亲征伐高句丽的征途。这也就说明：第一，伐高句丽有其合理性；第二，伐高句丽真难，以至于皇帝都要御驾亲征。而且令人无语的是，两位皇帝都失败了。虽然说唐太宗这次失败带来的后果并不是很严重，但是我们仍然要说，起码贞观十九年这次伐高句丽是失败了。那么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伐高句丽为什么这么难？

主要有两个原因。首先，高句丽路途遥远。以那个时候的交通，要绕过整个渤海湾才能够进入高句丽的疆域内，而且当时由辽东通往内地的道路，开发程度相当低，沿途的人口也比较稀少，能够获得的补给相当有限。对于中原军队来说，这种远征可以说困难重重。这是其一。

另外，伐高句丽还有一个困难的问题，就是刚才提到的粮草的问题、运输的问题，这是个技术问题。可这个技术问题是相当难以解决的。比方说开皇十八年(598)的那一次，隋文帝时期对高句丽的战争，就已经出现了30万人的军团粮食不够吃的现象。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隋炀帝的大运河到了洛阳还不算完，还要向北。永济渠要一直通到涿郡，也就是今天的北京这一带，就是因为要用运河来为未来伐高句丽的战争输送粮草。

隋炀帝第一次伐高句丽的时候，他竟然一口气出动兵力113万，而且还“馈运者倍之”，也就是说，输送粮草的民工的数量还两倍于军队。换句话说，一支300多万人的庞大队伍，就这样上了前线了。这里边有个问题，高句丽地势狭窄，山地众多，能够展开113万人的兵力吗？再者，伐高句丽真的用得着110多万的兵力吗？答案是用不着。但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这又体现了隋炀帝性格方面的一个弱点，他根本没有真正做好对高句丽的军事斗争的准备。第一次伐高句丽，借用黄约瑟、刘建明等先生的看法，隋炀帝对困难的估计严重不足，对高句丽抵抗决心的估计也严重不足，他其实是搞了一次武装大示威、武装大游行。也就是说，他认为通过出动一支亘古未有的庞大的军团，就能吓得高句丽举手投降，这是他的主要目的。所以他从洛阳出动了113万的军队，这个军队每天发一军，走了40天才从洛阳出发完毕。

可是这样的一个军团，首先在军事上毫无必要，再者，过于庞大的人数对后勤造成了极大的压力。战斗还没开始的时候，粮草就已经不济了。换句话说，通过运河运军粮都已经无法满足100多万人的需求了。这个时候隋炀帝执行方面的那个弱点又开始体现出来了，隋炀帝竟然想征发更多的民夫前往辽东前线运军粮，这个想法有大问题。前面已经征发了200多万民夫，而且这200多万民夫走的时候，将华北地区的大的牛车、马车全都带走了。这次又新征发了60万民夫，让他们往前线运军粮，人的动员好说，可是牛车、马车怎么办呢？这时候隋炀帝想当然的行政作风就体现出来了，他竟然命令农夫们两人一组，用鹿车向前线运军粮。什么叫“鹿车”？大家不要望文生义，以为是梅花鹿拉的车，农夫们可不是圣诞老人。鹿车是形容那个车很窄，仅容一鹿。其实一直到几十年前，在农村还能够见到这种独轮小推车，它是农村生产生活当中的短途运输工具。这怎么能够用来往辽东前线运军粮呢？但是隋炀帝就干得出来。

提醒大家注意一个问题，这些民夫也是人，他们也得吃粮，最后的结果就是，用小推车载着几石粮食往前线运军粮，到了前线，无粮可交——民夫自己把粮吃完了。也就是说隋炀帝组织了一次60万人的“公费大旅游”。你从这件事上就能够看得出，隋炀帝在后勤组织方面的能力可以说是一塌糊涂。而且这里边还体现出了隋炀帝对民力的轻视和滥用，以至于第一次伐高句丽之后，山东等地区就引发了民变，这就是隋末农民大起义。

而山东地区爆发民变一点也不偶然，因为这个地方的民众负担最为沉重。大量的民夫被征调入伍，或者是充当运粮的民工，这是其一。其二，胶东半岛的很多农民被迫去给隋军水军打造战舰，每天很长一段时间泡在海水里边。要知道，海水是有腐蚀性的，我们现在洗完海水澡之后，上岸还要用淡水冲一下。可是这些民夫每天很长一段时间都泡在海水里，以至于很多民夫腰带以下都溃烂了。所以山东地区率先爆发了农民起义，这一点也不偶然。而我们也知道农民起义就是隋朝灭亡的直接原因，也是隋炀帝时期所造成的很多社会矛盾最后的一个集中体现。

我这里顺便还要再提一下唐太宗。隋炀帝伐高句丽，虽然导致了国家的灭亡，但是他伐高句丽还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第一，高句丽对于整个隋唐帝国的国际权威和国际地位是一种挑战；第二，高句丽起码在隋朝那个年代，曾经与突厥之间有秘密外交，这一点也让中原王朝无比警觉。而且，隋唐两代都有共同的盟友，也就是新罗。为了支持自己的盟友，为了维护自己的国际领导地位，必须对高句丽有所动作。所以唐太宗伐高句丽，我们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在伐高句丽之前，唐太宗还交代了自己的一个心理动机，他决定在自己还能打的时候，为后代解决高句丽这个刺儿头，因为贞观十七年(643)的时候已经换太子了，新换上来的太子是晋王李治。李世民认为晋王李治性格比较软，所以他要替这个性格比较软的儿子事先消除高句丽这样一个刺儿头，因此他就又走上了伐高句丽的道路。

可是隋朝所遇到的那些困难，唐太宗也都遇到了：粮草运输的困难、气候的早寒、道路状况的糟糕，这些都是唐朝后来伐高句丽失败重要的原因。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经常说要吸取历史教训，可是有时候历史教训吸取得太多了，也会出现矫枉过正的现象。比方说，因为当年隋炀帝出动军队规模过大，造成了国家不堪重负，最后灭亡。因此唐太宗伐高句丽的时候，自己只率领了直系的军队10万人左右，由113万人变成10万人，这叫矫枉过正。113万人太多，可10万人又太少。后来唐军打安市城(今辽宁省大石桥市北汤池村)久攻不下，与兵力过少恐怕也有很大的关系。

从隋唐两代与高句丽之间的战争能够看得出，隋唐两代伐高句丽都是有其一定的合理性的。可是我们农业民族张力的界限就在这儿，我们所满足的，也只是维持以中原王朝为核心的一个国际秩序而已。这也就解释了，后来费了将近70年的时间，在唐高宗总章二年(669)终于把高句丽灭亡了之后，为什么唐朝的势力迅速就转向了西北边防，去对付吐蕃，而拱手将取得的胜利果实逐渐地让给了新罗。就是因为新罗虽然说将唐朝的势力排挤出了朝鲜半岛，但在外交方面，新罗大多数的时间段对唐朝是比较恭顺的，它服从于唐朝所领导的国际秩序。第二，新罗在文化上积极向唐朝学习。唐玄宗曾经夸赞新罗，说“新罗友类中华”，意思是，新罗在文化上是属于中华体系的。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唐朝愿意承认这样一个既成事实，因为从新罗统一朝鲜半岛之后，朝鲜半岛起码暂时不是中国战略方面的短板了，也不构成一个太大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