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嵘作为关心当时诗坛的鉴赏家,自然有他评论诗歌优劣美丑的观点。那么,他在他的著作中,把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上品11人,中品39人,下品72人,这究竟是根据什么标准来分的呢?或者说,他认为诗美究竟存在于哪里?这是我们必须首先弄清楚的一个根本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我认为罗根泽在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所做的回答仍然是最好的,这里根据他的一些立论,并作一些补充。罗根泽说:“自钟嵘看来,用事用典,宫商声病,繁密巧似,都违反自然,矫正的方法,当然也就要提倡自然。刘勰也提倡自然,但不以自然为根本观念;钟嵘《诗品序》里深深的慨叹‘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可见他所标榜的准的——即根本观念——是自然。”[2]这个说法是总观全书所作出的结论,是比较有力的。在《诗品》里,钟嵘反对当时诗坛上的几种不良倾向,其一就是用典过多,以知识入诗,成为一种倾向,这就使诗歌的抒情性质大大消减了;并且使诗变得晦涩难懂,枯燥乏味。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对这一现象有所描述:“……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精彩。”这些在诗中大引典故的人,显然不知诗之为诗的审美抒情特征。针对此点,钟嵘在《诗品序》中说:
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为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3]
钟嵘指出,选词造句合理,排列事实合适,就是通达的文章了。至于经世治国的文献典籍,应当广泛征引,驳议奏章,称颂古人,也适宜引用前代的事迹。至于吟咏情性的诗歌,又何必以引用典故为贵呢?像“思君如流水”,写的是眼前所见;“高台多悲风”,也是眼前景致;“清晨登陇首”,哪里有典故;“明月照积雪”,难道是出于经史吗?遍观古今的佳句,都不是拼凑典故而成,而是“直寻”。颜延之、谢庄用典尤其繁密,影响当时的文学界。因此,大明、泰始时期,文章如同抄书。近来任昉、王元长等,文不贵新奇,比赛着用新典。自此以后的作者,受其影响,竟成一时风气。于是讲究没有一句无典故,没有一字无来历,其结果是生硬、干巴,拼拼凑凑,对创作造成了严重的毒害。而自然而然的精粹旨义,却很少人去寻找。(可能有人认为)自己的文章已无高超之处,那么就多一些典故和哲理吧,虽没有天才的表现,也可以卖弄自己的学问吧,这也是一个道理。
在这里,钟嵘首先认为诗歌和一般文章是不同的,一般的文章可以多引证一些也无妨,因为那时议论文字,可以用“他塑”的技巧,以前人的权威来加强自己的论点,这是必要的。但诗歌是抒发性情的文字,多用典故,就可能枯燥无味,因此诗歌作为审美的形态应多用“自塑”的技巧,这样才能抒发自己的感情,也才能感动别人的心。其次又认为,诗歌是天才的产物,最宝贵的是“自然英旨”,而不是什么学问,所以典故、哲理再多也无济于事。
那么,怎么才能达到“自然英旨”的境界呢?钟嵘提出“直寻”说,所谓“直寻”就是直观,写自己眼前所见的具体生动的形象,只要自己有内在的领悟力,那么在所写的形象中必然会有“自然英旨”之深刻和情趣。钟嵘在评谢灵运的诗歌时又说:“若人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另外在评陆机诗歌时提出的“直致之奇”,也意在说明诗歌创作是对真实和真理的直接的观照。这是对“直寻”说的进一步的说明。“直寻”说的提出,是古代诗学创作论的一次飞跃,因为它揭示出诗歌的创作是与直觉密切关联的。后来王夫之的“即景会心”说,王国维的“不隔”说都受其影响。由于“直寻”是主体对客体瞬间的把握,容不得用知识来拼凑,所以是最自然的。在“直寻”中,“自然英旨”也就必然会自然而然地达到了。
其次,钟嵘又指出第二种不良倾向,那就是当时诗坛过分讲究声律的弊端。南齐时期出现一种“永明体”诗歌,且有泛滥之势。所谓“永明体”是根据沈约提出的“四声”“八病”理论创作的严格格律化的诗体。平、上、去、入四声,都必须遵守,每句中五个字的声韵也有区别,不能违反,违反了就是“病”。应该说,五言诗讲究韵律,对形成诗歌的艺术文体是有好处的。但如果在声律上限制过多,就必然会妨碍诗歌思想感情的表达,并失去自然的品格。钟嵘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对“永明体”表示不满,《诗品序》说:
昔曹刘殆文章之圣,陆谢为体贰之才,锐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闻宫商之辨,四声之论。或谓前达偶然不见,岂其然乎?尝试言之,古曰诗颂,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声律邪?……王元长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三贤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辩,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4]
意思是说,从前曹植、刘祯是文章的圣手,陆机、谢灵运也是两位才子,他们锐研精思,千百年中,没有听说“宫商”的区别和四声的理论。有人说这是前人偶然没有发现,难道是这样吗?现在尝试来谈谈这个问题,古代的“诗颂”都是有音乐配合的。所以若不调和五音,就不会和谐动听。……现在写诗已不配音乐,为什么还要讲究声律呢?……(现在)王元长开了头,谢朓、沈约推波助澜。这三人有的是贵公子,少时有文才,于是很多人仰慕,在声律上竭力搞得很精密,好像衣裳上的皱褶,屋上架屋,重叠繁复。这样造成语言上的拘束,破坏诗的“真美”。我以为创作的原则,本来应能诵读,不能滞碍,只要清音和浊音和谐,也就够了,至于四声的讲究,我做不到,所谓“蜂腰、鹤膝”的毛病,一般人不可避免。在这里,钟嵘从对诗歌创作中声律的运用切入,进一步提出了诗要“真美”,即自然之美。钟嵘也认为诗歌创作适当地讲一讲声律是可以的,他就曾用“音调铿锵”评价过诗人的诗,可他以为在声律上“清浊通流,口吻调利”也就够了,决不能因讲究声律妨碍诗的感情的自然表达。所谓“真美”,即是自然真实的美,不是人为造作的美,过分注意声律,讲什么四声、八病,这就必然陷入人为的造作,而丧失了诗的“真美”。钟嵘的“真美”说,与他的“直寻”说,是联系在一起的,不过“真美”说是从诗的效果上说的,而“直寻”说是从创作的角度上说的,但两者所强调的都是自然:感情的自然,声律的自然,“自然英旨”的境界。
最后,钟嵘对于当时的诗歌受玄学的影响也深为不满。他说“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皆平典似‘道德论’。”[5]本来“黄老”作为哲学思想是崇尚自然,但有些诗人不明白诗歌的抒情性质,不宜于说理,或故意在诗歌里面卖弄知识,使诗歌淡而无味,在抒情的文体里,夹杂着那么多的玄理,当然也是不自然的。所以“自然英旨”说也是针对当时诗歌的说理倾向也提出来的。
不难看出,钟嵘关于诗歌应以“自然英旨”为美的主张,虽然是针对当时诗坛的种种弊端而发的,但“自然英旨”应是诗美的普遍属性。他的这一诗学思想显然源于庄子的“天籁”观。刘勰《原道》等篇中开始主张文学的“自然之道”,但把这个问题解决得比较好的则是钟嵘。钟嵘从创作论上力主“直寻”说,反对过多用典,反对过分追求声律,主张对事物的瞬间把握;在鉴赏论上则力主“真美”说,以诗歌的真实自然为欣赏的高格。他对一系列诗人的评议都体现出这个标准,如他评颜延之“汤惠休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颜终身病之。”从钟嵘以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成为诗美的极致。“雕琢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陆游《读近人诗》),故意的雕琢成为诗美的“敌人”。可见“自然英旨”对后代的诗评是有直接影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