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什么时代,理想的作品必然是现实生活的缩影。倘使我们观察现代人的心灵,就会发觉感情与机能的变质,混乱,病态,可以说患了肥胖症,而现代人的艺术便是这种精神状态的复制品。——中世纪的人精神生活过分发展,一味追求奇妙与温柔的梦境,沉湎于痛苦之中,厌恶肉体,兴奋过度的幻想和感觉竟会看到天使的幻影,专心一意的膜拜神灵。你们都知道《仿效基督》与《圣芳济的小花》中的境界,但丁和彼特拉克的境界,你们也知道骑士生活和爱情法庭[16]包含多少微妙的心理和多么疯狂的感情。因此绘画和雕塑中的人物都是丑的,或是不好看的,往往比例不称,不能存活,几乎老是痩弱细小,为了向往来世而苦闷,一动不动的在那里期待,或者神思恍惚,带着温柔抑郁的修院气息或是出神入定的光辉;人不是太单薄就是精神太兴奋,不宜于活在世界上,并且已经把生命许给天国了。——文艺复兴时期,人的处境普遍有所改善,重新发见了古代而且有所了解,由此得到的榜样使人的精神得到解放,看着自己伟大的发明感到骄傲,开始活跃:在这种情形之下,异教的思想感情和异教的艺术重新有了生机。但中世纪的制度和仪式继续存在;在意大利与法兰德斯的最优秀的作品中,人物与题材的抵触非常刺目:殉道的圣徒好像是从古代的练身场中出来的,基督不是变做威风凛凛的邱比特,便是变做神态安定的阿波罗,圣母足以挑引俗世的爱情,天使同小爱神一般妩媚,有些玛特兰纳竟是过于娇艳的神话中的女妖,有些圣·赛巴斯蒂安竟是过于放肆的赫剌克勒斯;总之,那些男女圣者在苦修与受难的刑具中间保持强壮的身体,鲜艳的皮色,英俊的姿势,大可在古代的欢乐的赛会中充当捧祭品的少女,体格完美的运动员。——到了今日,塞得满满的头脑,种类繁多而互相矛盾的主义,过度的脑力活动,闭门不出的习惯,不自然的生活方式,各大京城的狂热的刺激,都使神经过于紧张,过分追求强烈与新鲜的感觉,把潜伏的忧郁,渺茫的欲望,无穷的贪心,尽量发展。过去的人只是一种高等动物,能在养活他的土地之上和照耀他的阳光之下活动,思索,就很高兴:他要能永远保持这个状态也许更好。但现在的人有了其大无比的头脑,无边无际的灵魂,四肢变为赘疣,感官成为仆役,野心与好奇心贪得无厌,永远在搜索,征服,内心的震动或爆炸扰乱身体的组织,破坏肉体的支持;他往四面八方漫游,直到现实世界的边缘和幻想世界的深处;人类的家业与成绩的巨大,有时使他沉醉,有时使他丧气;他拼命追求不可能的事,或者对本行本业灰心失意;不是扑向一个痛苦,激动,阔大无边的梦,像贝多芬,海涅,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便是受着社会牢笼的拘囚,为了一种专业与偏执狂而钻牛角尖,像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人有了这种精神境界,当然觉得造型艺术不够了;他在人像上感兴趣的不是四肢,不是躯干,不是全副生动的骨骼;而是富于表情的脸,变化多端的相貌,用手势表达的看得见的心灵,在外表和形体上还在波动和泛滥的无形的思想或情欲。倘若他还喜欢结构美好的形体,只是由于教育,由于受了长期的训练,靠鉴赏家的那种经过深思熟虑的趣味。他凭着方面众多,包罗世界的学识,能关心所有的艺术形式,所有过去的时代,上下三等的人生,能欣赏外国风格和古代风格,田园生活,平民生活,野蛮生活的场面,异国的和远方的风景;只要是引起好奇心的东西,不论是历史文献,是激动感情的题目,是增加知识的材料,他都感兴趣。像这种饱食过度,精力分散的人,必然要求艺术有意想不到的强烈的刺激,要求色彩,面貌,风景,都有新鲜的效果,声调口吻必须使他**,给他刺激或者给他娱乐,总之要求一种成为飞扬的,有意做作的与过火的风格。
相反,希腊人的思想感情单纯,所以趣味也单纯。以他们的剧本为例:绝对没有像莎士比亚的那种心情复杂,深不可测的人物;没有组织严密,结局巧妙的情节;没有出其不意的局面。戏的内容不过是一个英雄的传说,大家从小就听熟的,事情的经过与结局也预先知道。情节用两句话就能概括。阿查克斯一阵迷糊,把田里的牲口当做敌人杀死;他对自己的疯狂羞恨交加,怨叹了一阵,自杀了。菲罗克提提斯受着伤,被人遗弃在一个岛上;有人来找他,讨他的箭:他先是生气,拒绝,结果听从赫剌克勒斯的吩咐,让步了。[17]梅南特的喜剧,我们只有在忒仑斯(泰伦提乌斯)[18]的仿作中见识过,内容竟可以说一无所有;罗马人直要把他的两个剧本合起来才能编成一出戏;即使内容最丰富的剧本也不超过我们现代喜剧的一景。你们不妨念一下柏拉图的《共和国》的开头,西奥克利塔逝(特奥克里托斯)的《西拉叩斯女人》,最后一个阿提卡作家吕西安的《对话录》,或者塞诺封的《经济学》和《居鲁士》;没有一点儿铺张,一切很单纯,不过写一些日常小景,全部妙处只在于潇洒自然;既不高声大气,也没有锋芒毕露的警句;你看了仅仅为之微笑,可是心中的愉快仿佛面对一朵田间的野花或者一条明净的小溪。人物或起或坐,时而相视,时而谈些普遍的事,和庞贝依壁画上的小型人像一样悠闲。我们的味觉早已迟钝,麻木,喝惯烈酒,开头几乎要认为希腊的饮料淡而无味;但是尝过几个月,我们就只愿意喝这种新鲜纯净的清水,而觉得别的文学都是辣椒,红焖肉,或者竟是有毒的了。
现在到他们的艺术中去观察这个倾向,尤其在我们所研究的雕塑中观察。靠着这种气质,他们的雕塑达到尽善尽美之境而真正成为他们的民族艺术;因为没有一种艺术比雕塑更需要单纯的气质,情感和趣味的了。一座雕像是一大块云石或青铜,大型的雕像往往单独放在一个座子上,既不能有太猛烈的手势,也不能有太激动的表情,像绘画所容许,浮雕所容忍的那样,否则就要显得做作,追求效果,有流于贝尼尼作风[19]的危险。此外,雕像是结实的东西,胸部与四肢都有重量;观众可以在四周打转,感觉到它是一大块物质;并且雕像多半是**或差不多是**;所以雕塑家必须使雕像的躯干与四肢显得和头部同样重要,必须对肉体生活像对精神生活一样爱好。——希腊文化是唯一能做到这两个条件的文化。文化发展到这个阶段这个形式的时候,人对肉体是感兴趣的;精神还不曾以肉体为附属品,推到后面去;肉体有其本身的价值。观众对肉体的各个部分同等重视,不问高雅与否:他们看重呼吸宽畅的胸部,灵活而强壮的脖子,在脊骨四周或是凹陷或是隆起的肌肉,投掷铁饼的胳膊,使全身向前冲刺或跳跃的脚和腿。在柏拉图的著作中,一个青年批评他的对手身体强直,头颈细长。阿里斯托芬告诉年轻人,只要听他的指导,一定会康强健美:“你将来能胸部饱满,皮肤白皙,肩膀宽阔,大腿粗壮……在练身场上成为体格俊美,生气勃勃的青年;你可以到阿卡台米去,同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安分的朋友在神圣的橄榄树[20]下散步,头上戴着芦花织成的花冠,身上染着土茯苓和正在抽芽的白杨的香味,悠闲自在的欣赏美丽的春光,听枫杨树在榆树旁边喁喁细语。”这种完美的体格是一匹骏马的体格,这种乐趣也是骏马的乐趣;而柏拉图在作品中也曾把青年人比做献给神明的战马,特意放在草场上听他们随意游**,看他们是否单凭本性就能找到智慧与道德。这样的人看到像巴德农上的“西修斯”和卢佛美术馆中的“阿喀琉斯”一类的身体,毋须经过学习,就能领会和欣赏。躯干在骨盘中伸缩自如的位置,四肢的灵活的配合,脚踝上刻划分明的曲线,发亮而结实的皮肤之下的鲜剥活跳的肌肉,他们都能体验到美,好比一个爱打猎的英国绅士赏识自己狗马的血统,骨骼和特长。他们看到**毫不奇怪。贞洁的观念还没有变做大惊小怪的羞耻心;在他们身上,心灵并不占着至高无上的地位,高踞在孤零零的宝座之上,贬斥用途不甚高雅的器官,打入冷宫;心灵不以那些器官为羞,并不加以隐藏;想到的时候既不脸红,也不微笑。那些器官的名字既不猥亵,也没有挑拨的作用,也不是科学上的术语;荷马提到那些器官的口吻同提到身体别个部分的口吻毫无分别。它们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只引起快乐的观念,不像在拉伯雷笔下有**猥的意味。这个观念并不成为猥亵文学的一部分,使古板的人不敢正视,使文雅的人掩鼻而过。它经常出现,不是在戏剧中,在舞台上,便是在敬神的赛会中间,当着长官们的面,一群年轻姑娘捧着**的象征游行,甚至还被人当作神明呢。[21]一切巨大的自然力量在希腊都是神圣的,那时心灵与肉体还没有分离。
所以整个身体毫无遮蔽的放在座子上,陈列在大众眼前,受到欣赏,赞美,决没有人为之骇怪。这个肉体对观众有什么作用呢?雕像灌输给观众的是什么思想呢?对于我们,这个思想几乎没有内容可言,因为它属于另一时代,属于人类精神的另一阶段。头部没有特殊的意义,不像我们的头包含无数细微的思想,**的情绪,杂乱的感情;脸孔不凹陷,不秀气,也不激动;脸上没有多少线条,几乎没有表情,永远处于静止状态;就因为此,才适合于雕像;我们今日所看到的,所制作的,脸部的重要都超出了应有的比例,掩盖了别的部分;我们会不注意躯干与四肢,或者想把它们穿上衣服。相反,在希腊的雕像上,头部不比躯干或四肢引起更多的注意;头部的线条与布局只是继续别的线条别的布局,脸上没有沉思默想的样子,而是安静平和,差不多没有光彩;绝对没有超出肉体生活和现世生活的习惯,欲望,野心;全身的姿势和整个的动作都是如此。倘若人物做着一个有力的动作,像罗马的《掷铁饼的人》,卢佛的《战斗者》,或者庞贝依的《福纳的舞蹈》,那末纯粹肉体的作用也把他所有的欲望与思想消耗完了;只要铁饼掷得好,攻击得好或招架得好,只要跳舞跳得活泼,节奏分明,他就感到满足;他的心思不放到动作以外去。但人物多半姿态安静,一事不做,一言不发;他没有深沉或贪婪的目光表现他全神贯注在某一点上;他在休息,全身松弛,绝无疲劳状态;有时站着,一只脚比另一只脚略为着力,有时身体微侧,有时半坐半睡;或者才奔跑完毕,像那个《拉西第蒙的少女》,[22]或者手里拿着一个花冠,像那个《花神》;他的动作往往无关重要;他转的念头非常渺茫,在我们看来竟是一无所思,因此直到今天,提出了十来个假定,还是无法肯定《弥罗的维纳斯》[23]究竟在做什么。他活着,光是这一点对于他就够了,对于古代的观众也够了。伯里克理斯和柏拉图时代的人,用不到强烈和意外的效果去刺激他们迟钝的注意力,或者煽动他们骚扰不安的感觉。一个壮健的身体,能做一切威武的和练身场上的动作,一个血统优秀,发育完美的男人或女人,一张暴露在阳光中的清明恬静的脸,由配合巧妙的线条构成的一片朴素自然的和谐:这就够了,用不着更生动的场面。他们所要欣赏的是和器官与处境完全配合的人,在肉体所许可的范围以内完美无缺;他们不要求别的,也不要求更多;否则他们就觉得过火,畸形或病态。——这是他们简单的文化使他们遵守的限度,我们的复杂的文化却使我们越出这个限度。他们在这个限度以内找到一种合适的艺术,塑像的艺术;我们是超越了这种艺术,今日不能不向他们去求范本。
[1] 原文是希腊字,叫做巴里卡里斯(Pallikaris),是从十五世纪起在土耳其统治之下的希腊民兵;后来凡忠于传统,富有爱国心的希腊人都叫做巴里卡里斯。十九世纪时这些民兵大都参加希腊独立战争。
[2] 〔原注〕关于私生活的细节,可参看培刻著:《卡利格兰斯》〔一名《古希腊风俗小景》〕(Becker:Chariclès,ou Tableaux des moeurs de l’antiquité grecque),尤其是附录部分。
[3] 巴黎歌剧院是一八六二至一八七四年间建造的,正是作者讲学的时期。
[4] 法国南部阿维浓城附近的奥朗日镇上,保存有古代(二世纪)的凯旋门和露天剧场。
[5] 但丁以“永恒的玫瑰”象征极乐的灵魂,不断放出芬芳歌颂上帝。
[6] 特洛亚特是古地名,指小亚细亚西临地中海的一个地区,首都就是发生特洛亚战争的特洛亚。——伊萨卡岛在希腊半岛西岸的爱奥尼阿海中,荷马史诗说于里斯出征以前是这个岛上的王。
[7] 野水仙是希腊人种在墓地四周的花。
[8] 见柏拉图对话录《辩诉》。
[9] 一千八百年是从纪元开始(即基督降生)到作者讲学的时代;上文说的两千年是指苏格拉底之死到巴斯格的时代。
[10] 这几位英法两国的政论家及作家都以用字正确,语言精练见称。
[11] 〔原注〕关于这一点,可浏览保尔·路易·戈里埃的文章,他的风格是从希腊文培养出来的。不妨把他译的希腊史家希罗多德的著作的头几章,和拉希的译文作一比较。乔治·桑在《田里捡来的法朗梭阿》,《吹风笛的乐师》,《魔沼》中间,把希腊文体的简朴,自然,美妙的逻辑恢复了一大半。她用自己的名义说话,或者叫一些有教养的人物说话时所用的现代文体,正好与上面的文体成为鲜明对比。
[12] 〔原注〕在希腊文中叫做葛拉玛达(Grammada)——〔意思是文字〕——因为他们的文字也代表数字,所以这个名词包括识、写、算三样。
[13] 〔原注〕见柏拉图的对话录《西阿哲尼斯》。
[14] 两人都是五世纪时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斯曾以提倡无神论的嫌疑被控。
[15] 这是古埃及人用水草做的纸,亦有人译做“纸草纸”。
[16] 十二世纪至十五世纪时由贵族妇女组成的法庭,专门处理爱情纠纷,讨论一切男女问题。
[17] 以上两个剧本都是索福克勒斯作的悲剧,前者叫做《狂怒的阿查克斯》,后者就叫做《菲罗克提提斯》。
[18] 四世纪时希腊的喜剧作家梅南特专写人生琐事,文学史上称为希腊新喜剧,与以前阿里斯托芬一派讽刺时事与政治的作品完全不同。——忒仑斯是二世纪时拉丁喜剧家。
[19] 贝尼尼是意大利十七世纪雕塑家,画家,建筑家。
[20] 阿卡台米是雅典城外东北郊的一个树林的名字,以神话中的英雄阿卡台摩斯命名。树林中有练身场;附近有柏拉图聚徒讲学的私宅,故后世称学院,学校,或文人学士与艺术家的团体为“阿卡台米”。——但阿里斯托芬在此纯指树林而言。神圣的橄榄树一语参看本书193页注⑤。
[21] 〔原注〕例如,阿里斯托芬的喜剧:《阿卡奈人》。
[22] 〔原注〕这个雕像是在拉凡松为巴黎美术学校收集的石膏参考资料内。
[23] 这一座维纳斯像是一八二〇年在希腊的弥罗岛上出土的,故称为《弥罗的维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