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我们还得把地方再看一遍,留一个全面的印象。——希腊是一个美丽的乡土,使居民心情愉快,以人生为节日。如今面目全非,只剩一副骨骼了;土地被人搜刮,爬剔,比我们的普罗望斯还厉害;泥土元气丧尽,植物稀少;难得零零星星有些痩小的灌木,光秃粗糙的石头霸占地面,占到四分之三。可是地中海沿岸保持原状的部分,例如,在多隆(图隆)和伊埃尔群岛(耶尔群岛)〔法属〕之间,在那不勒斯和阿玛非(阿马尔菲)〔意大利口岸〕之间,还能使我们对古代的希腊有个观念;不过希腊的天色更蓝,空气更明净,山的形状更明确更和谐。那里好像是没有冬天的。山坳与山峡中长着栎树,橄榄树,橘树,柠檬树,柏树,永远是夏天的风景;一直到海边都有树木;某些地方,二月里的橘子从树上直掉到水里。没有雾,也差不多没有雨;空气温暖,阳光柔和。我们在北方需要发明种种复杂的东西抵抗酷烈的气候,要煤气,火炉,两重三重四重的衣服,筑起人行道,派好清道夫等,才能使又冷又脏的烂泥地能够居住;要没有警卫和设备,人就会陷在泥坑里。希腊人可不用如此费心。他无需发明戏院和歌剧中的布景,只要看看四周的景色就够了,自然界供给的比人工制造的更美。我正月里在伊埃尔群岛看过日出:光越来越亮,布满天空;一块岩石顶上突然涌起一朵火焰;像水晶一般明净的穹窿扩展出去,罩在无边的海面上,罩在无数的小波浪上,罩在色调一律而蓝得那么鲜明的水上,中间有一条金光万道的溪流。傍晚,远山染上锦葵,紫丁香和茶香玫瑰的色彩。夏天,太阳照在空中和海上,发出灿烂的光华,令人心醉神迷,仿佛进了极乐世界;浪花闪闪发光;海水泛出蓝玉,青玉,碧玉,紫石英和各种宝石的色调,在洁白纯净的天色之下起伏动**。我们心目中要有了遍地光明的形象,才能想象希腊的海岸,像云石的水瓶水钵一般,疏疏落落散布在碧蓝的海水中间。
所以希腊人有那种欢乐和活泼的本性,需要强烈的生动的快感,是毫不足怪的;我们今天在那不勒斯人身上,一般说来在所有的南方人身上,都还看得见这个性格。[42]人从自然界中感受得来的行动,会始终继续下去;因为自然界替人固定的才能与倾向,正是自然界每天予以满足的才能与倾向。阿里斯托芬在诗中描写这一类极坦率,极轻松,极有风趣的肉体生活。他写的是雅典的农民庆祝和平:“多快活啊,多快活啊!终究能脱下头盗,不吃乳酪和玉葱了。我不喜欢打仗,我喜欢同朋友伙伴一块儿喝杯酒,看夏天收割的枯枝在炉火中毕毕剥剥的烧,在炭上煨一些豆子和小毛榉,在我女人洗澡的时候抱着小赛拉太亲热一番。最愉快的莫如下了种,等天神去浇水,我趁此和邻居谈谈天,比如说:喂,科玛基丹斯,咱们干什么好呢?在宙斯替我们的土地加肥的时候,我倒愿意喝一杯呢。喂,老婆,炒三升蚕豆,加些小麦,挑一些好的无花果来;今天没法给葡萄藤摘芽,也没法锄地,泥土太湿了。把画眉和两只黄雀拿来。家里还有些人奶和四块兔子肉。孩子,给我们拿三块来,送一块给祖父;问埃基那丹斯去要些石榴和水果;再叫人到大路上去招呼卡利那丹斯,要他来和我们喝一杯,趁天神帮助我们叫田里的东西生长的时候……噢,可敬的尊贵的女神,噢,和平之神,心灵的主宰,婚姻的主宰,接受我们的祭献罢……希望你叫我们菜市上好东西加多,肥大的蒜头,早熟的黄瓜,苹果,石榴,越多越好;但愿培奥提人成群结队带着鹅,鸭子,鸽子,云雀,来到我们的菜市上;但愿科巴伊斯湖里的鳗鱼整筐整篓的运到,让我们急急忙忙挤上去,跟莫利科斯,丹来阿斯和别的爱吃的人抢着买……喂,提科埃卜利斯,赶快去吃酒席啊……代奥奈萨斯的祭司请你呢;快点儿,他们等着你呢;样样端整好了,席面,床铺,靠垫,花冠,香粉,饭后的糖果。妓女也到了,还有咸的甜的点心,美丽的舞女,一切迷人的东西。”以下文字太露骨了,我只引到这儿为止。古代的肉欲和南方人的肉欲都是举动非常放肆,说话非常分明的。
这种气质使人把人生看做行乐。最严肃的思想与制度,在希腊人手中也变成愉快的东西;他的神明是“快乐而长生的神明”。他们住在奥林泼斯的山顶上,“狂风不到,雨水不淋,霜雪不降,云雾不至,只有一片光明在那里轻快的流动”。他们在辉煌的宫殿中,坐在黄金的宝座上,喝着琼浆玉液,吃着龙肝凤脯,听一群缪司女神“用优美的声音歌唱”。希腊人心目中的天国,便是阳光普照之下的永远不散的筵席;最美的生活就是和神的生活最接近的生活。在荷马的诗歌中,最幸福的人是能“享受美好的青春,到达暮年的大门”的人。宗教仪式无非是一顿快乐的酒席,让天上的神明饮酒食肉,吃得称心满意。最隆重的赛会是上演歌剧。悲剧,喜剧,舞蹈,体育表演,都是敬神仪式的一部分。他们从来不想到为了敬神需要苦修,守斋,战战兢兢的祷告,伏在地上忏悔罪过;他们只想与神同乐,给神看最美的**,为了神而装点城邦,用艺术和诗歌创造辉煌的作品,使人暂时能脱胎换骨,与神明并肩。希腊人认为这股“热情”便是虔诚;他们先用悲剧表现情感的伟大庄严的一面,再用喜剧发泄滑稽突梯和色情的一面。我们直要读了阿里斯托芬的《来西斯德拉达》和《塞斯谟福利斯的节日》,才能想见那种肉体生活的放纵,才能理解那时的人怎么会当众举行酒神节,在剧场中跳****的舞,[43]科林斯有上千妓女在阿弗罗代提神庙中应征,才能理解宗教怎么会允许一切骇人听闻的风俗,一切甘尔迈斯式的节会和狂欢节的荒唐胡闹。
他们对待社会生活也像对宗教生活一样轻松。罗马人的征略是为了要有所得;他以管理人和商人的手段,用有系统的固定的办法,把征服的民族当做分种田一般剥削。雅典人航海,登陆,作战,却毫无建树;他是不规则的,凭一时的冲动行事,为了需要活动,为了兴之所至,为了事业心,为了追求荣誉,为了在希腊人中出人头地的乐趣。他拿盟邦的钱[44]装饰自己的城,叫艺术家盖神庙,造剧场,做雕像,设计装饰,筹备迎神赛会;他每天把公众的财富供自己享受,供所有的感官享受。阿里斯托芬用挖苦政治与长官的喜剧给雅典人消遣。雅典人看戏是免费的;酒神节结束时还分到盟邦缴纳而没有用完的公款。不久连出席公民大会,上法院当审判,都要拿钱了。一切都为了他;他叫有钱的人供应合唱队,演员,上演戏剧,主办各种美丽的表演。一个雅典人不管怎么穷,他的浴场和运动场总是国家出资维持的,场所同武士用的一样舒服。[45]临了,他不愿再辛苦,叫佣兵代替他打仗。如果还关心政治,只是为了要谈论政治;他以鉴赏家的态度去听政治家们演说,辩论,责骂,针锋相对的妙语,好似看斗鸡一般。他批评演说家的才能,听到切中要害的攻击拍手叫好。他认为最要紧的是要有节目精彩的迎神赛会;他还通过法令,凡是提议把用做赛会的款子移一部分作军费的人,一律处死。将领只作为装点门面之用;提摩斯西尼逝(狄摩西尼)[46]说:“除了一个你们看他出去作战的以外,其余的将军只跟在祭司之后点缀你们的赛会。”需要装配舰队出海的时候,不是毫无行动,就是行动太迟;相反,为了游行和表演,倒是样样准备充分,有条有理,执行又正确又准时。久而久之,在只求快乐的风气之下,政府变成一个只管演剧与赛会的机构,负责给趣味高雅的人供应富有诗意的娱乐。
同样,在哲学和科学方面,他们也只愿意摘取事物的精华。他们绝对没有近代学者的牺牲精神,用所有的才智去阐明考据学上的一个疑问,花十年工夫观察一种动物,不断的增加实验,检查实验,心甘情愿的做一桩吃力不讨好的劳动,竭毕生之力替一座巨大的建筑物耐着性子雕两三块石头,而这建筑物他是看不见完成,但对后世是有贡献的。哲学在希腊是一种清谈,在练身场上,在廊庑之下,在枫杨树间的走道上产生的;哲学家一边散步一边谈话,众人跟在后面。他们都一下子扑向最高的结论;能够有些包罗全面的观点便是一种乐趣,不想造一条结实可靠的路;他们提出的证据往往与事实若即若离。总之,他们是理论家,喜欢在事物的峰顶上旅行,像荷马诗歌中的神明,喜欢在一个广大而新鲜的区域中走马看花,一眼之间把整个世界看尽。一个学说好比一出极美妙的歌剧,聪明和好奇的人编的歌剧。从塞来斯〔七至六世纪〕到普罗克拉斯〔五世纪〕,他们的哲学像他们的悲剧一样,始终围绕着三四十个重要的题目发展,加上无数的变化,引申,混杂。哲学的幻想颠来倒去播弄种种观念与假定,正如神话的幻想颠来倒去播弄传说与神明。
他们用的方法也显出同样的倾向。他们诡辩家的成分不亚于哲学家的成分;他们为了用聪明而用聪明。微妙的甄别,精细而冗长的分析,似是而非的难以分清的论点,最能吸引他们,使他们流连忘返。他们以辩证法,玄妙的辞令,怪僻的议论为游戏,乐此不疲;[47]他们不够严肃;做某种研究决不是只求一个固定的确切的收获;他们并非忘了一切,轻视一切而绝对的专一的爱好真理。真理是他们在行猎中间常常捉到的野禽;但从他们推理的方式上看,他们虽不明言,实际是爱行猎甚于收获,爱行猎的技巧,机智,迂回,冲刺,以及在猎人的幻想中与神经上引起的行动自由与轰轰烈烈的感觉。曾经有一个埃及祭司对梭伦[48]说:“噢,希腊人!希腊人!你们都是孩子!”不错,他们以人生为游戏,以人生一切严肃的事为游戏,以宗教与神明为游戏,以政治与国家为游戏,以哲学与真理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