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从希腊人的历史上去考察这个特征。无论在实际方面在思想方面,他们永远表现出精明,巧妙和机智的头脑。奇怪的是,在文明初启的时候,别的地方的人正在血气方刚,幼稚蛮横的阶段,他们两个英雄中的一个却是绝顶聪明的于里斯,本领高强的水手,做人谨慎,有远见,生性狡猾,会随机应变,会层出不穷的扯谎,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他乔装回家,嘱咐老婆叫追求她的人多多送她项链手镯,他直要他们孝敬够了才把他们杀死。女巫西尔赛委身于他的时候,或者水神卡利普索提议让他动身的时候,他都叫她们发誓,以防万一。人家问他姓名,他随时背得出新编的故事或家谱,说得头头是道。便是他不认识的巴拉斯〔战神〕听了他编的故事,也佩服他恭维他,说道:“噢,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扯谎大家,想不到你这样诡计多端,除了神明,谁也比不过你的聪明!”——子孙也不辜负这样的祖先:在文明衰亡的时候正如文明开始的时候一样,他们身上最主要的是才气;他们的才气素来超过骨气;现在骨气丧尽,才气依旧存在。希腊屈服以后,希腊人中出现一批艺术鉴赏家,诡辩家,雄辩学教师,书记,批评家,领薪水的哲学家;在罗马统治之下又有一般当清客的,说笑凑趣的,拉纤撮合的所谓“希腊佬”,勤快,机警,迁就,什么行业都肯干,什么角色都肯当,花样百出,无论什么难关都能混过:反正是斯卡班,玛斯卡利,[22]一切狡狯小人的开山祖师,除了聪明,别无遗产,完全靠揩油过活。——再回头看他们的盛世,把他们最使人钦佩和同情的大事业考察一下。这事业就是科学;而他们的从事科学还是出于同样的本能,同样的需要。腓尼基人长于经商,有一套数学用来算账。埃及人会丈量,凿石头,有一套几何学,在尼罗河一年一度的洪水之后用来恢复田地的疆界。希腊人向他们学了这些技术和方法还嫌不够;他不能满足于工商业上的应用;他生性好奇,喜欢思索,要知道事物的原因和理由;[23]他追求抽象的证据,探索从一个定理发展到另一个定理的观念有哪些微妙的阶段。基督降生前六百多年,赛利斯(泰勒斯)已经在论证二等边三角形的两角相等。据古人传说,毕太哥拉(毕达哥拉斯)发见了“从直角三角形之弦引申的方形,等于其他两边引申的两个方形之和”,欣喜若狂,许下愿心要大祭神明。他们感兴趣的是纯粹的真理;柏拉图看到西西里的数学家把他们的发现应用于机器,责备他们损害科学的尊严;按照他的意思,科学应该以研究抽象的东西为限。的确,希腊人不断的推进科学,从来不考虑实用。他们对于圆锥曲线的特性的研究,直到一千七百年后刻卜勒(开普勒)探求行星运动的规律,才得到应用。几何学是我们一切正确的科学的基础,他们在这方面分析的正确,使英国至今还用欧几里得几何作为学校教本。分析各种观念,注意观念的隶属关系,建立观念的连锁,不让其中缺少一个环节,使整个连锁有一项颠扑不破的定理或是大家熟悉的一组经验作根据,津津有味的铸成所有的环节,把它们接合,加多,考验,唯一的动机是要这些环节越多越好,越紧密越好:这是希腊人的智力的特长。他们为思想而思想,为思想而创造科学。我们今天建立的科学没有一门不建立在他们所奠定的基础之上;第一层楼往往是他们造的,有时甚至整整的一进。[24]发明家前后踵接:数学方面从毕太哥拉到阿基米提(阿基米德),天文学方面从赛利斯与毕太哥拉到希巴尔卡斯(喜帕恰斯)与托雷美(托勒密);自然科学从希波克拉提斯(希波克拉底)到亚理斯多德(亚里士多德)和亚历山大里(亚里山德里亚)的一般解剖学家;历史学从希罗多德到修西提提斯与波利俾阿斯(波利比阿);逻辑学,政治学,道德学,美学,从柏拉图,塞诺封,亚理斯多德到斯多噶学派和新柏拉图学派。——如此醉心于观念的人不会不爱好最崇高的观念,概括宇宙的观念。十一个世纪之内,从赛利斯到查斯丁尼安(查士丁尼安),他们哲学的新芽从未中断;在旧有的学说之上或是在旧有的学说旁边,老是有新的学说开出花来;便是思考受到基督教正统观念拘囚的时候,也能打开出路,穿过裂缝生长。有一个教皇曾经说:“希腊语文是异端邪说的根源。”在这个巨大的库房中,我们至今还找到后果最丰富的假定;[25]他们想得那么多,头脑那么精密,所以他们的猜想多半合乎事实。
在这方面,只有他们的热诚胜过他们的成就。——在他们心目中,关心公共事务和研究哲学两件事是人与野兽的分别,希腊人与异族的分别。只要读一遍柏拉图的《西阿哲尼斯》和《普罗塔哥拉斯》,就可看到一些年纪轻轻的人以如何持久的热情,通过艰难的辩证法追求抽象的观念。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对辩证法本身的爱好;他们不因为长途迂回而感到厌烦;他们喜欢行猎不亚于行猎的收获,喜欢旅途不亚于喜欢到达终点。在希腊人身上,穷根究底的推理家成分超过玄学家和博学家的成分。他喜欢做细微的区别,巧妙的分析,要求精益求精,最高兴织蜘蛛网那样的工作。[26]他在这方面手段之巧,无与伦比;尽管这个太复杂太细巧的网对理论与实际毫无用处,他也毫不介意;只消看到绝细的丝能织成对称的,细微莫辨的网眼,就感到满足。——在这里,民族的缺点也表现出民族的天才。希腊是无事生非的强辩家,雄辩学教师和诡辩家的发源地。我们在别处从未见过一群有声望的优秀人物,像哥尔基阿斯(高尔吉亚),普鲁塔哥拉斯(普罗泰戈拉),波吕斯(波卢斯)等,能把以曲为直,对一个荒谬绝伦的命题振振有词的加以肯定的艺术,传授得如此成功,如此光彩。[27]希腊的雄辩学教师竟会赞美瘟疫,热病,臭虫,波利非玛斯和瑟赛提斯[28];某一个希腊哲学家还说哲人在法拉利斯的铜牛中[29]快乐无比;有些像卡尼阿提兹(卡涅阿德斯)那样的学派〔新学院派〕同时站在正反两面作辩护;[30]有些像亚纳西台谟斯那样的学派〔怀疑派〕,认为没有一个命题比反命题更真实。在古代传给我们的遗产中,似是而非的和怪僻的议论比任何时代为多。他们的机智要不在谬误方面和真理方面齐头并进,就会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一类的聪明从推理转移到文学方面,便形成所谓“阿提卡”趣味:讲究细微的差别,轻松的风趣,不着痕迹的讥讽,朴素的风格,流畅的议论,典雅的证据。相传阿培利(阿佩莱斯)去拜访普罗托哲尼斯(普罗托耶内斯),[31]不愿留下姓名,拿笔在盘中画了一条又细又曲折的线。普罗托哲尼斯回家看了,说那必是阿培利,便在图旁画了一条更细更活泼的线,叫人下次拿给客人看。阿培利第二次来,看到人家画得更好,心下惭恨,便画了第三条更精炼的线,把原有的两个轮廓一分为二。普罗托哲尼斯看了说:“我输了,我要去拥抱我的老师。”——这个传说可以使我们对希腊的民族精神约略有个观念。他们就是用这种游丝一般的线条勾勒事物的轮廓,就是凭着这种天生的巧妙,精密,灵敏,在观念世界中漫游,目的是要把许多观念加以区别,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