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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哲学 丹纳 4259 字 28天前

不同的生活环境把这个天赋优异的种族盖上不同的印记。倘若同一植物的几颗种子,播在气候不同,土壤各别的地方,让它们各自去抽芽,长大,结果,繁殖;它们会适应各自的地域,生出好几个变种;气候的差别越大,种类的变化越显著。尼德兰的日耳曼族的历史正是这样:在一个地方上住了十个世纪,不能不受环境的影响;到中世纪末,我们发觉它除了先天的特性以外,还有一个后天的特性。

所以我们应当观察天时与地利;你们不去旅行,至少得看看地图。除了东南角上的山区,尼德兰是一片低湿的平原,由牟斯,莱茵,埃斯谷三条大河及好几条小河的冲积土形成。此外还有许多支流,池塘,沼泽。整个地区是山洪的排水道;因为境内没有坡度,水流极慢,或竟停滞不动。随便哪里挖个洞都看得见水。懒洋洋的大河,近海的地段有四里宽,睡在河床里像一条硕大无朋的鱼,腻答答的,扁扁的,颜色惨白,夹着黏土,带着鱼鳞的色调:我们看梵·特·内尔(范·德·内尔)的画,就能对这个景色有个观念。平原往往低于河面,只能筑堤防卫;一眼望去,水好像随时会漫出来的。河面上不断发出水汽,夜里在月光底下形成一团愈来愈厚的浓雾,半蓝不蓝的潮气罩着整个田野。你跟着河流走到海边,又是第二片更猛烈的水,每天由潮水卷过来给第一道水助威。北海特别对人不利。你们不妨回想一下拉斯达尔(勒伊斯达尔)的《木栅》〔一幅有名的风景画〕;小小一块平地已经被加阔的河面淹没一半,海上的狂风暴雨还常常卷起土黄色的波涛和凶猛的浪花,向土地冲击。全部海岸线上群岛环绕,有几个同我们半个州府一样大,可见河流的冲积和海水侵袭的情况:例如,法尔赫仑(瓦尔赫伦),南培尔未特,北培尔未特,托仑,斯考恩,伏恩,倍厄兰特,泰克塞尔,佛里士兰特(弗利兰),还有许多别的岛屿。有时海水冲进平原造成内海,例如,哈雷姆海,或者在海边造成很深的港湾,例如,赛得湾。假如比利时是河流铺成的一片冲积土,荷兰只能说是水中央的一堆污泥,在恶劣的地理条件之外,再加上酷烈的天时,几乎不是人住的地方,而是水鸟和海狸的栖身之处。

第一批日耳曼部落在此定居的时候,情形更恶劣:在凯撒和斯特累菩(斯特拉邦)[7]的时代,尼德兰只是一个沼泽地带的森林;旅客们说,人可以在树上攀缘,走完荷兰全境,脚不用着地。连根拔起的橡树倒在河里成为筏子,像今日密士失必河(密西西比河)的情形;罗马人的舰队曾经被这些木筏撞击。瓦尔河,牟斯河,埃斯谷河,年年泛滥,距离很远的陆地都被淹没。秋天的暴风雨每年把巴达佛岛(巴塔未斯岛)浸在水里;荷兰的海岸线经常改变面貌。**雨连绵,浓雾密布,和阿拉斯加一样;一天只有三四小时日光。莱茵河每年结着坚冰。人类要有了文化才能开垦土地,使气候变得温和;蛮荒的荷兰只能有挪威那样的天气。日耳曼族侵入以后四百年〔九世纪〕,法兰德斯还称为“无边无际,残酷无情的森林”。如今瓦斯是盛产蔬菜的区域,一一九七年时却是不毛之地,修道士常常被群狼包围。十四世纪时荷兰森林中还有成群的野马。海洋侵入陆地。九世纪时的根特,十二世纪时的丹罗阿纳(泰鲁阿讷),圣多曼(圣奥梅尔)和布鲁日,十三世纪时的丹姆,十四世纪时埃格吕士(埃克吕泽莱),都是海口。[8]在古代地图上看荷兰,简直无法辨认。[9]——便是今日,居民还不得不跟江河与海洋争夺土地。比利时的海岸低于涨潮时的海水,堤岸以内的浅滩成为广阔的平原,黏性的泥土射出紫色的反光。堤岸至今还有时要溃决。在荷兰,危险性更大,生命没有保障。一千三百年来,除了小型的泛滥,平均每七年有一次洪水:淹死的人一二三〇年有十万,一二八七年有八万,一四七〇年有二万,一五七〇年有三万,一七一七年有一万二。一七七六,一八〇八,一八二五,直到最近,还有这一类的惨祸。陶拉特湾宽十二公里,深三十五公里;赛得湾共有一七六平方公里:都是十三世纪时海水浸入造成的。单是保护佛里士兰(弗里斯兰)一省,就需要长八十八公里的三排水底桩子,每根桩子花到七个佛罗棱〔荷兰银币〕。为了保护哈雷姆的海岸,用挪威的花岗石筑的堤长达八百里,高十三公尺[10],深入海底六十五公尺。人口二十六万的阿姆斯特丹,全城都筑在水底桩子之上,有些桩子深到十公尺。佛里士兰省所有的城市和乡村,地基都是人工建造的。有人估计,从埃斯谷河的出口到陶拉特湾为止,[11]全部海防工程值到七十五亿。[12]荷兰人花了这个代价才能生存。你在哈雷姆或者阿姆斯特丹看到无边无际的黄色波涛滚滚而来,围困狭窄的堤岸,你会觉得人类把饲料喂了妖魔而保住性命,还是挺便宜的呢。[13]

你们想象一下,古代的日耳曼部落来到这片沼泽地带的时候,不过披着海豹的皮在皮艇上打猎捕鱼,过流浪生活;这些野蛮人要花多少气力才变做文明人,造成一块能居住的土地。换了另外一种性格的人,休想完成这样的事业。环境太恶劣了。在相仿的环境中,加拿大和阿拉斯加才智较差的民族始终留在野蛮状态;别的一些天资很高的民族,爱尔兰和苏格兰高地的克尔特族(凯尔特族),只发展到骑士风俗和幻想的传说的阶段。在这等地方,需要有深思熟虑的头脑,感觉要能听从思想支配,不怕厌烦,耐劳耐苦,为了遥远的后果忍受饥寒,拼命工作;总之是需要一个日耳曼民族,就是要一班天生能团结,受苦,奋斗的人,不断的重做,改善,筑堤防河防海,抽干田里的水,利用风力,水力,利用平原,利用黏土,开运河,造船舶,造磨坊,制砖瓦,养牲口,办工业,兴贸易。因为困难大得不得了,全部聪明都集中在克服困难上面,不再注意其他方面。为了要生存,要有的住,有的吃,有的穿,要防冷,防潮气,要积聚,要致富,他们没有时间想到旁的事情,只顾着实际与实用的问题。住在这种地方,不可能像德国人那样耽于幻想,谈哲理,到想入非非的梦境和形而上学中去漫游;[14]非立刻回到地上来不可;行动的号召太普遍了,太急迫了,而且连续不断;一个人只能为了行动而思想。几百年的压力造成了民族性,习惯成为本能,父亲后天学来的一套,在孩子身上变做遗传,使他成为一个埋头苦干的人,成为工业家,商人,事业家,会管理家务,只知道凭情理办事而不知道其他。凡是祖先为生活所迫而锻炼出来的本领,他生来就具备了,不用费什么力气。[15]

另一方面,这个实际的头脑非常安静。有些民族和他们同出一源,头脑也一样实际;但尼德兰人精神更平衡,更容易知足。英国人由于三次被异族侵入,定居国内,也由于几百年的政治冲突,养成一种激烈的性情,好斗的脾气,紧张的意志,凶横的本能,阴沉而威严的骄傲;这些在尼德兰人身上都是找不到的。美国人因为气候干燥,冷热的变化很剧烈,雷电过多,养成一种烦躁不安的心绪,过于好动的习惯;这在尼德兰人身上也是看不见的。他生存的地方气候潮湿而少变化,有利于神经的松弛与气质的冷静;内心的反抗,爆发,血气,都比较缓和,情欲不大猛烈,性情快活,喜欢享受。我们把威尼斯和佛罗稜萨的民族性与艺术作比较的时候,已经见到这种气候的作用。——这里还有客观的事实帮助气候,历史的演变和生理情况采取同一方向。这个地区的人不像海峡对过的邻居受过两三次侵略,被整个萨克森,丹麦,诺尔曼民族闯入,定居国内;所以压迫,抵抗,顽强的斗争,长期的努力,先是公开而剧烈的战争,然后是暗藏而合法的斗争,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仇恨的遗产,他们是没有的。从最古的时代起,比如在普利纳(普林尼)[16]的时期,他们已经在制盐,“照他们古老的风俗结成团体,把沼泽地垦为熟地”。[17]他们在行会中保持自由,坚持他们的独立,司法权,以及其他年代悠久的特权,经营远洋的渔业,做生意,制造商品,把城市叫做“商埠”。总之,他们正如十六世纪时琪契阿提尼所见到的那样,“极想挣钱”,“孳孳为利”,但积聚钱财的要求并没到狂热和过分的程度。“他们生性安详沉着;日常的享用恰如其分,按照境况和社会的潮流而定。他们不大会感情用事,从说话和面部表情上就可看出。他们也不随便动怒或者表示骄傲,彼此和睦相处,尤其心情开朗,兴致很好。”照琪契阿提尼的看法,他们没有太大太苛求的野心。许多人很早就退休,盖所屋子,坐享清福。——一切自然界的情况和精神状态,地理和政治,过去和现在,都促成同一后果,有利于某一种才能某一种倾向的发展,而不利于其他才能其他倾向的发展;就是说他们有处世的才干,旷达的胸怀,头脑实际,欲望有限,能改善现实世界,做到了这一点就别无所求。

我们来考察他们的事业:从事业的完美与缺陷上面可以同时看出民族性的力量和局限。他们缺少在德国那么自然而然产生的第一流的哲学,在英国那么兴盛的第一流的诗歌。他们不能忘了感觉世界与实际利益而耽溺于纯粹的思考,跟着逻辑做大胆的推断,把细致的分析推到越来越精细的境界,钻到抽象深奥的理论中去。他们无所谓心灵的**,没有什么剧烈的情感受到压制,所以文字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吻;他们也不知道缥缈的幻想,美妙的或崇高的梦境,所以不会在猥琐的人事之外窥见什么新天地。他们没有第一流的哲学家;他们的斯宾诺莎是犹太人,是笛卡尔和犹太祭司的门徒,孤零零的隐士,属于另外一种禀赋,另外一个种族。他们没有写出一部传颂全欧的书,像同是小国出身的彭斯与卡摩恩斯(卡莫恩斯)。[18]作家中只有埃拉斯玛斯(伊拉斯谟)〔一四六七—一五三六〕的著作曾经风行一时,但他是一个细腻的文人,用的文字是拉丁文,他的教育,趣味,风格,思想,都属于意大利的古典学者和博学家的血统。古代的荷兰诗人,如约各·卡兹(雅各布·卡茨)一流,全是一本正经,通情达理,带点啰唆的道学家,歌颂日常的快乐和家庭生活。十三世纪与十四世纪的法兰德斯诗人,一开口就向听众声明讲的不是骑士的传奇,而是真情实事;他们用韵文写些实用的格言或当代的故事。修辞学会尽管提倡诗歌,还拿来表演,可没有一个人在这方面写出一部伟大美丽的作品。他们出过一个编年史家夏德兰,一个讽刺作家玛尼克斯·特·圣德·阿特公特(马尼克斯·特·圣阿尔德贡德);但是笨重的叙述不免夸张,辞藻不是堆砌,便是粗鲁,火暴,气息近于他们民族画派的厚重的颜色和有力而沉重的笔触,可是远远不及。他们的现代文学几乎等于零。唯一的小说家公西安斯(孔西延斯)〔一八一二—一八八三〕虽则观察力还高明,但我们觉得很笨重很俗气。到他们国内去看看他们的报纸,至少不是在巴黎编辑的那一些,你觉得仿佛到了我们的内地,甚至还要低一级。报上的笔战粗俗不堪,用的是陈腐的修辞,粗暴的戏谑,思想的锋芒都给磨钝了;他们的全部本领只是粗野的快活一阵,或是粗野的发一顿脾气;连漫画也乡气十足。倘在近代思想的大厦中看看他们有何贡献,那末他们孜孜不倦,有条有理,像安分老实的工人一般,的确尽过力量。他们可以举出一派成就卓越的语言学者,像葛罗丢斯(格劳秀斯)那样的法学家,像雷文胡克(勒芬胡克),斯瓦麦达姆(斯瓦默丹),蒲尔哈未(布尔哈弗)等一班博物学家和医生,像海根斯(惠更斯)那样的物理学家,像奥提利阿斯(奥特柳斯)和麦卡托(墨卡托)那样的宇宙学家;总之是一批实用的专门人材;但绝对没有那种创造的天才,能对宇宙有一些独特而伟大的见解,或者把他们的观念融化在美丽的形式之内,成为一股影响世界的力量。沉思默想的玛丽亚在耶稣脚下所扮的角色,他们让邻居的民族去担任,他们自己选择了玛德的任务。[19]十七世纪时,他们把从法国逃亡来的新教徒学者聘为大学教授,让全欧洲被迫害的自由思想有个存身之地,印刷一切关于科学和政争的书籍;后来又印行我们十八世纪的全部哲学著作,他们的书店发售一切近代的文学作品,替各国的作家当代理人,甚至于假造作品。他们在这些事情上面都有所得益;因为他们通晓各国文字,博览群书,知识丰富;学问是一种财产,一种积蓄,和别的财产一样。但他们只做到这一步为止,他们过去的和现代的作品都显不出他们有什么需要和才力,会到感觉世界以外去探求抽象世界,到现实的天地以外去探求幻想的天地。

相反,他们过去和现在一向擅长所谓实用技术。琪契阿提尼说:“在阿尔卑斯山以北,发明羊毛织物以他们为最早。”到一四〇四年为止,只有他们会织羊毛,制造呢绒;英国供应他们原料,那时英国人只会养羊和剪毛。十六世纪末,他们国内“几乎人人识字,连农民在内;大半的人还有初步的文法书”:在当时的欧洲,这是独一无二的事。小镇上也有修辞学会,那是讲究辞藻和表演戏剧的团体。可见他们的文化如何完美。琪契阿提尼说:“他们有种特殊的本领与幸运,能很快的发明各种机器,又实用又巧妙,使所有的活儿,包括厨房工作在内,做起来更方便更简单。”的确,他们和意大利人在欧洲最先实现繁荣,富庶,安全,自由,舒服,以及我们认为现代世界特有的一切安乐。十三世纪时,布鲁日和威尼斯并驾齐驱;十六世纪的盎凡尔斯是北方的工商业首都。琪契阿提尼对它赞美不置;因为他看到的是完整而兴旺的盎凡尔斯,还在一五八五年残酷的围城战役以前。十七世纪时,荷兰是独立国,一百年之内在世界上占据的地位和今日的英国没有分别。法兰德斯虽然重新落入西班牙之手,被路易十四所有的战役**,又受奥地利统治,又成为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战场,可是从来不曾衰落到意大利和西班牙的田地;受了一次又一次的侵略和专制政府的暴虐,苦难重重而仍旧能保持一个小康的局面,足见法兰德斯人理性的力量和苦干的效果。

今日在欧洲所有的国家中,以同等面积计算,比利时养活的人最多,比法国多供养一倍。我国人口最密的北方州,原是路易十四从法兰德斯瓜分来的。利尔和杜埃一带,极目所及,已经是无边无际的大菜园,富饶而泥层深厚的土地上,花花绿绿,铺满着已经收割的庄稼,成片的罂粟,叶子肥大的甜菜;天空云层很低,暖烘烘的,飘着水汽。在布鲁塞尔和玛利纳之间,遍地草原,东一处西一处的栽一行白杨,竖起一道木栅或者开着湿漉漉的土沟,作为分隔的界线;牛羊终年放牧,整个地方成为一个取之不尽的大仓库,出产草料,牛奶,乳饼,肉类。根特和布鲁日四周的瓦斯地区是世界上“有名的良田”,上足了从全国收来的肥料,从西兰省运来的畜粪。同样,荷兰也等于一个大牧场,青草是天然的作物,非但不消耗土力,反而更新土壤,替业主生产大量的出品,给消费者准备营养丰富的食物。荷兰的蒲克斯罗脱一带,养牛的人有挣到百万家私的;而在外国人眼里,尼德兰一向是个大吃大喝的地方。——如果我们的眼光从农业转到工业,也随处可以看到开发资源,利用物质的本领。在他们手里,困难都变做助力。土地平坦,浸饱着水:他们便利用地势开运河,筑铁路;交通和运输线的稠密,冠于全欧。地上缺少木材:他们就挖进土地的心脏;比利时的煤矿和英国的蕴藏一样丰富。河流泛滥成灾,湖泊侵占一部分土地:他们便抽干内湖,筑堤防河;把过多而停滞的水铺在地上的植物土和肥沃的冲积土上尽量利用。运河冬天结冰;他们便穿上滑冰鞋,一小时走二十多公里。海洋威胁他们;他们先加以控制,再利用海洋到世界各国去做贸易。在他们的平原上和波涛滚滚的海洋上,狂风疾卷,一无阻拦;他们就利用风力行船,发动磨坊的风车。荷兰境内,每条大路的转角上都有那些巨大的建筑物,高达三十多公尺,内部装着齿轮,机器,唧筒,不是用来抽掉太多的水,便是用来锯木,制油。你坐在小汽轮上可以看见阿姆斯特丹前面桅樯林立,风车的翅膀密密层层,织成一个漫无边际的大蜘蛛网,一大堆复杂的,分辨不清的穗子环绕着地平线,画出无数的线条;给人的印象是那块地方被人用手和技巧从上到下改造过了,有时竟是整块的制造出来,直到那地方变得舒服与富饶为止。

我们再往前一步去接近这个地方上的人:先看他的第一重外表,他的住家。当地没有石头,只有黏性极重的泥土,使人马陷了下去动弹不得。他们却拿来烧成瓦片,变做防潮最好的东西。这样你就看到设计完善,外观悦目的屋子:红的,棕色的,粉红的墙上抹着一层发亮的油,白漆门面有时还用花和动物的塑像,浮雕,小柱做装饰。古老的城内,屋子临街往往有一堵三角墙,墙上嵌着连拱,树枝的花纹,凸出的小格子,墙的结顶是一只鸟,一只苹果,一个半身像。市房不像我们的千篇一律,与邻屋毫无分别,仿佛大营房的一部分,而是一所独立的建筑物,有特色,有个性,既有趣,又别致。保养和清洁工作做得不能再到家了:杜埃城里最穷的人家,屋子也得里里外外一年粉刷两次,油漆匠要六个月以前预约。盎凡尔斯,根特,布鲁日,尤其小城里,多数屋子的外墙老是像昨天新漆或重粉过的。家家户户忙着冲洗,打扫。在荷兰,收拾屋子更勤谨,甚至于过分。清早五点,女佣就在擦洗屋外的台阶。阿姆斯特丹近郊的村子纤尘不染,外观华丽,活像歌剧院中的布景。有些牛棚铺着地板,门口放着软鞋或木屐,要换了鞋子才能进去;他们看到一块泥巴就大惊小怪,更不用说牲口的粪便了;牛的尾巴用绳子悬空吊起,免得弄脏。车辆不准进村;泥砖或蓝瓷砖砌的人行道比我们家里的穿堂还干净。秋天,孩子们把街上的落叶捡来放在一个洞里。屋内无论什么地方,即使像房舱一般的斗室,布置的巧妙与整齐也跟船上没有分别。据说勃罗克城中每家有一间正屋,每星期只进去一次擦抹家具,过后马上关起来。在那么潮湿的地方,一点污迹立刻会发霉,有害卫生;人为环境所迫,不能不讲究清洁,随后成为习惯,成为需要,最后竟被清洁奴役。可是阿姆斯特丹无论哪一条小街上,一家最起码的小铺子,排着一行棕色的酒桶,柜台上一尘不染,凳子擦得干干净净,每样东西各得其所,狭小的地方尽量利用,日用器具安置得又方便又巧妙:那个景象使人看了不能不感到愉快。琪契阿提尼已经注意到“他们的屋子和衣服都干净,美观,安排恰当;他们有无数的家具,用具,零星什物,都光彩奕奕,摆得齐齐整整,为任何国家所不及”。屋内的舒服的确值得一看,尤其是布尔乔亚家庭:地上铺着地毯或漆布,生着铁的或搪瓷的火炉,经济而暖和,窗上挂着三重窗帘,湛亮的玻璃发出乌油油的闪光,瓶中插着红花,盆里种着常绿的植物,还有一大堆小玩艺儿增加室内生活的愉快,表示住的人喜欢待在家里;镜子的地位正好照出街上的行人和随时变换的景色。每个细节都显出凡是不方便的地方都给补救了,有什么需要都给满足了,这儿是特意设计的装饰,那儿是花过心思的布置:总之到处是设想周到的安排与无微不至的舒适。

的确,有怎样的作为,必有怎样的人。有了这种供应,经过这种安排,一个人就会享受,而且懂得享受。物产丰富的土地供给大量的食物,鱼肉,蔬菜,啤酒,烈酒;人也就大量的吃喝。在比国,日耳曼式的胃口讲究精致而不是减少分量,成为一种口腹之乐。烹调的技术极高,便是客饭也精美之至,我认为欧洲第一。蒙斯的某家饭店,每星期六必有一批食客从邻近的小镇上专程来吃一席精美的菜。本地不出葡萄酒,便从德国,法国去运来;他们自命为把我们的极品佳酿都收齐了。照他们看,我们辜负自己的好酒,没有予以应有的重视;直要比国人才懂得如何保存如何品赏。没有一家大饭店不藏着花式繁多,挑选极精的好酒;饭店的名气和顾客的来源就靠这批储藏;在火车上谈天,大家最高兴把两家竞争的铺子的藏酒评论一番。某个节俭的商人,在地上铺沙的酒库里分门别类藏着一万二千瓶名酒,好比藏书一样。荷兰某个小镇上的镇长有一桶真正的约罕内斯堡(约翰内斯堡),[20]是葡萄质地最好的那一年的出品,因此镇长更受地方上敬重。荷兰人请客,会把各式名酒排好次序,叫人越喝越有味道,而且能尽量。——至于耳目的娱乐,他们也和口腹之乐一样内行。他们天生喜欢音乐,不像我们要靠教育的培养。十六世纪时他们是欧洲音乐界的领袖;琪契阿提尼说,所有基督教国家的宫廷争相罗致他们的歌唱家和器乐演奏家;他们的教师在外国开宗立派,作品成为范本。便是今日,卓越的音乐天赋,分部合唱的才能,还随处可以遇到,连平民中间也有这种人才。煤矿工人组织不少合唱团;我听见过布鲁塞尔和盎凡尔斯的工人,阿姆斯特丹的水手和造船厂的填缝工,在工作的时候或是傍晚回家的路上,分部合唱声音很准。比国每个大城市都有音乐钟高踞在塔顶上,每十五分钟用铿锵的金属声奏一次音乐,娱乐工场里的匠人,铺子里的布尔乔亚。——同样,他们的市政厅,他们的住家的门面,甚至古老的酒杯,上面那些复杂的装饰,扭曲的线条,别致的,有时还是古怪的玩艺儿,都叫眼睛看了舒服。砌墙的砖头有的是纯色的,有的是混合的颜色,屋顶和门面又是富丽的棕色或红色,被白色衬托得格外显著;所以,毫无疑问,尼德兰的城市和意大利的一样优美如画,不过是另外一种美而已。他们一向喜欢庆祝甘尔迈斯节和巨人节,参加各行各业的游行,把漂亮的服装衣饰拿出来炫耀。等会我要给你们讲到十五、十六世纪的入城式和别的典礼,场面奢华,完全是意大利风光。在享受方面,他们不但贪馋,而且鉴别极精。像腐殖土培养出郁金香〔荷兰人最喜爱的花〕一样,他们的繁荣富庶产生了一切味道,声音,色彩,形式的美,他们有规律的,安安静静的享受,心情既不热烈,更不兴奋若狂。所有这一切形成一种带些近视的明哲,带些俗气的幸福。法国人很快会对这种幸福感到厌倦;可是他错了;这种文化,尽管我们嫌它笨重粗俗,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优点:就是健康;那边的人有一种我们最缺少的天赋,就是明哲。他们得到一种我们已不配得到的报酬,就是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