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期的沪上书市(1 / 1)

听我一个老师说,“**”结束后最初几年,是沪上买旧书的黄金时期。当时刚经历一场剧烈的社会变动,大量被抄出来的旧书都流到市面上,其贱如土。就连一整套百衲本的二十四史,连同木套,总共也不过一百多元。可惜余生也晚,无缘躬逢其盛。等我负笈沪上,早已百物腾贵,其时则已进入90年代。

不过当时沪上的书市仍是今天所难以想象的。前不久看到一篇文章,说上海悄然兴起“旧书热”,并且附有一张书市的照片为证,可是细审照片中的场景,一位现已头发花白的书商分明还在做奶油小生状,可见此调不弹已久。在此仅以个人的见闻为限,略述当日书市情形之一鳞半爪,权当前辈同人一笑。

一、文庙

文庙名声在外,可以说遐迩周知,现在仍每逢周日便有旧书交易,大体如乡镇农贸市场然。不过那时的文庙书市较之今日大有不同。其一是真正有书可买,其二则是除了每周日的小打小闹之外,逢年过节每每还有大型的书展,或曰庙会。

那时有书可买这一点,大体不用多说,有一阵子我简直有求仁得仁之乐。先一天听谭其骧师说王士性的《广志绎》价值很高,第二天跑过去便能找到七成新的一册。突然间想读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好几次去都能看到不同的摊位上摆着此书。至于寻觅了很久的《艺文类聚》,更是头回去就碰上了簇新的一套。这些书如今都没有什么,找个好一点的书店大多可以一揽子解决,并且价格较之当年并不昂贵,但当时这些书都在书店绝迹已久,而学术界的景况哀鸿遍野,等待重印几乎无望,能以较合理的价格轻而易举拿下,自不能不令人产生一种很美好的情感。后来我也曾像某些外宾一样,站在书店里不假思索地对书友说:“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请送我家去。”可是到底送来了哪些,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

逢年过节的书市或庙会尤令人兴奋,因为设摊的颇有一些公家单位如出版社之类。那些单位都拿出一部分陈年家底,而售价又采取一种事实上保护消费者的方式,年头越久的折扣越多。那年头书价处于上升通道,越老的书定价越低。例如,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民间文艺集刊》,应该说是一份很不错的刊物,原本定价就只一两元一本,在文庙书市上只卖到2折,等于半送。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很多产品,如《中国善本书提要》《三言两拍资料》《列朝诗集小传》等,一般都在半价左右。只新书维持七到九折。对付那些定价既高、折扣又少的品种,我的绝招是置之不理,一则旧书还顾不过来,二则它总要由新而旧,等它旧了自不免多加折扣,是谓之慢慢来、不着急。

不过这样也往往留下隐患。最令我不能忘怀的是《说郛三种》。本来300元的定价,1992年春节曾打到对折,哄抢者如潮。我一想,不久前请周振鹤师替我买的《读史方舆纪要》,光绪二十五年石印本,合《方舆全图总说》32册才60元,《说郛三种》什么东西,竟要我两套半《读史方舆纪要》,于是昂首走了过去。不想从那以后,再也没遇上150元的价格。再后来是不问什么价的也没有了。再后来,不要说《说郛三种》,说什么都没有了。

说不清从哪一年开始文庙便没有了大型书市。我最后一次赶春节庙会是在1993年。之后连续两年回老家过年,1996年特地与内子一大早赶过去,门可罗雀,寒风中瑟瑟着约十几个摊位,真可谓冷摊。百无聊赖,硬拿了一本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文学史简编》修订本压压手。再之后是连续几年不敢去触这个霉头。去年年初一又去看了一看,仍旧没有。今年年初一是周六,撑到初二跑过去,总算又看到了挥汗如雨的场面。不过熙熙攘攘的多是围绕着漫画、游戏书摊涌动。仅有的几本有点意思的老书,摊主都喊出冲天炮似的高价。最后还是在门外拿到几册,如民国二十四年商务印书馆出的新学制中学国语文科补充读本《拊掌录》、抗战期间重庆土纸本的残书《女作家自传选集》等。事后感觉,这可能毕竟还是过年。初九再去,市面便大不如前。以往让读书人津津乐道的文庙书市,怕是再也不会有什么花头了。

二、文汇书展

与文庙的大型书市比,文汇书展坚持的时间稍长一些。我的书账上最后一次来自文汇书展的进项是1995年,不清楚它后来还办过没有。

文汇书展的规格是沪上最高的,一年一度,地点在工人文化宫,时间一般在3月下旬,1995年后延了一个月。展品以新书为主,也有旧书。我辈所重在旧书,自不待言。旧书中包含一些特价的学术著作,而大量的是“商中旧书”,即新中国成立前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出的书,主要为《四部丛刊》《丛书集成》及少量《四部备要》的零种。

第一年我是在书展的头天去的,买到一些出版年份较早、市面上已经见不到的书,如《十驾斋养新录》、若干种史料笔记以及一些有质量的文史著作。这些书当然很让我激动,又便宜又好。尤其《十驾斋养新录》,那之前我已经寻觅了好几年,后来又过了近10年才在市面上看到其他版本,现在想来仍煞是得意。从第二年起我总设法去参观先一天的预展,结果买到的东西更多。每次都是一大捆,有两年还带着太太去做帮手,当然回来的时候她的双手也不能空着。斩获的大宗是“商中旧书”,几年下来《丛书集成》的零种积攒了数百册。买这种东西当然只能挑其中内容有用、又没有更好版本的买,要不然凑齐全套3000多册也不是难事。还记得买回《廿二史考异》《舆地广记》以及一些风土笔记等专业书时,师兄弟们都欣羡不已。周振鹤师说《廿二史考异》自“**”以后市面上就少见;而《舆地广记》直到去年我才在别处见到另一套。现在《廿二史考异》已有了《钱大昕全集》的版本,不单行;《舆地广记》估计若干年之内不会有整理本。

老实说,文汇书展后来没有了我并不痛惜,因为就学术书而言,现在打折的机会很多,“商中旧书”在沪上依然满眼皆是,有些甚至是刚从书库中拆出来的,十成新,比多数近年新书的品相还好。要不是在上海,你肯定要怀疑是否系伪造。我买的那些现在大多还不难找到,不过书价涨了约10倍之谱,《丛书集成》由当初每册三五毛提升到了四五块,《四部丛刊》本则无论线装、平装,每册都在20元左右,最高不过30元。对于学生们而言,买这些书比我当年稍显艰难,这不是书价的错,关键是他们的生存环境较之当年恶化了很多。

有意思的是,文汇书展的售书印在其他地方我也曾碰到过。1996年前后五角场的一座商用楼上开过一阵书店,有一次拿出一批陈年老货,如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出的《鸦片战争末期英军在长江下游的侵略罪行》、1979年出的侯仁之先生的《历史地理学的理论与实践》,素雅无比,都是没拆过封的。所有抢到书的都高兴坏了。最后用印的时候戳的竟是那方风味很独特的文汇书展的售书印,不知道什么道理。

三、不定期书市

以上两种书市都是周期性的,间歇长,地点远,一般人不可能将其当作家常便饭,只能视为季节性进补。能成为家常便饭的是不定期的书市,一以其多,二以其近,三以其廉,四则就货而论,也不见得输于文庙庙会或文汇书展。

其中最令人悲喜交加的是图书馆的清仓大甩卖,或因为关张,或名曰剔旧。这种事每撞上一次就等于发一笔小财,不言而喻;可惜其**在80年代,已过去了。我只赶上了本校图书馆最后两次剔旧,前两次以及财大图书馆的处理都没有赶上。这是运气。尽管如此,我那两次买到的仍比任何一次外面书展上的都好。所有的书一律半价,品相不好的还可以另议。如1953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分省地图》,16开布面精装,因为缺最后一页文字说明和版权页,只卖7毛5。而货源其实并不是真“剔”出来的,据说是因为馆址搬迁,到后来有些书便成捆成捆地往外放。例如,《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全唐诗外编》《陈垣史学论著选》《圣武记》,等等,要说“剔”,无论如何都轮不上的,姑且算对爱书人的鼓励吧。买这种书要有一副好身子骨,最好带个助手,否则你就做手脚不赢,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从你手边把一本本好书拿走,这就是“悲喜交加”的况味。另外图书馆还处理过两次零本过刊,所有期刊不论厚薄新旧,一律一毛一本,多买者优惠。当然所谓“旧”也只旧到1978年,更老是没有的,多数是80年代的东西;而零本不过是未装订之谓,有很多其实是差不多成套的,问题在于你能不能找齐。我便找到了好几年的《方言》《中国语文》和《文史哲》。当时复印是3毛左右一页,所以只要有一页有用,整本买下就是合算的。尤其有些期刊较为稀见,要是错过不买,等写文章要用的时候找起来就要命,如《凉山彝族奴隶制研究》,这恐怕不是很好找的。

本校图书馆之外,其他学校以致很多社区、企业和中学图书馆处理起来也是很有东西可挖的,可惜获知信息很难。我只碰到过一家中学图书馆剔旧,没有什么外面的人进去,别人都争着挑武打书,只有我一个人要学术书。定定心心地挑了半天,颇有一些《古书疑义举例五种》《明末清初的学风》《论巴蜀文化》之类的好书,共百余册,另外还有连续5年的《文物》以及别的一些学术杂志,价钱按定价打两折。搬回来时把我给累坏了。近年又有几次校外的图书馆处理,知道得都晚了。去年同济大学图书馆弄了几卡车书扔到一个垃圾站,知道时比人家已晚了一个多月,跑过去一看,好书都叫人拣光了。看到流到地摊上的那些捷足先登者的战利品,只能徒呼奈何。

相对而言,旧书店开张前主事者在信息方面总是力争公开的。如今旧书店在沪上被挤压得了无生气,但在90年代初颇振作了几回。一次是1991年3月福州路、山西路东北角的上海旧书店开张,那是我第一次见识沪上旧书店的盛况,买到《郎官石柱题名新考订》《坦园日记》等20余册。第二天忍不住又去了一次,添购了十几册。还有一次是上海书店整修成上海图书城(不是上海书城)后重新开张,但这次我个人好像没什么收获,不记得是当时不在此地还是怎么。后来它又办过一些书展,印象较深的有两次,叫作什么暑期旧书展,书确实挺多的,但主要是一些《四部备要》的零种,我只挑了《逊志斋集》《养一斋集》等三五本,图便宜。又有一次是1995年秋,门面在福建路迤西今上海书城的临街处,一溜小平房,卖的全是从上海市政府出来的书。前前后后在那里我总共得的书不少,其中上海书店影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便有三十几种,主要挑论著,全是半价。不久前在文庙看到有人将其中的某些书剥了护套充民国版,包着护套的《大众语运动》《中国新文坛秘录》也被喊到了30元,恍如隔世。

大约1993年以后,沪上的旧书店便呈式微之势。福州路、山西路口的那个旧书店何时成为别的商店,我已经没印象。四川北路的上海书店倒闭则是1993年4月的事。后者在关张前搞了一次回光返照,但价格并不便宜,基本上原价,我估计那天去的人都是像我一样看在它真的行将就木的份上才舍得出血的。书倒还有一些,我买了近20册,主要是一些古典文学方面的,如《罗根泽古典文学论文集》、蒋瑞藻《小说考证》之类。

那几年除了外面的书展,复旦校内的书展也如火如荼,就次数言,比上述各类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1990年到1994年,我书账上有记录的共22次,骇人。要不是有案可查,谁告诉我说那几年的书展这么多,我肯定以为他在说梦话。地点一般在文科图书馆、工会或俱乐部,卖书的当然多是外面的单位送货上门。只有一次是校门口的新华书店打熬不住,好端端地把平常卖着的书特价处理,令人感奋。

展在图书馆的书档次最高,货也最好,展一次3到4天,每次都引起轰动。那些日子很多人都要接受看门的老大爷关于如何看钟点的教育,我相信那一定是老大爷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荣耀。我至今忘不了的是1993年4月中旬在文科图书馆举办的中外图书展,连续3天,每半天都补充新的货源,害得我每个半天都要去泡上一两个小时,关键时刻还与三位兄弟分工协作,最后盘点下来共得了150册,其中半数以上较为得意。毫无疑问那是我学生时代买书最爽的一次。略为不爽的是,看到成都古籍书店影印的一套《经籍纂诂》时反应略微快了一点,立在对面的一个小兄弟事后硬说我抢他的书,其实我看到那书比他早。

办在俱乐部的次数比较少,但质量也还可以。图书馆剔旧的最末一次便是在那里卖的,时间已在1992年10月。另外至少还卖过两次不错的书。1995年初冬我在那里买到对折的《唐代墓志汇编》,还有一套原价的线装影印《宋本方舆胜览》。后者在1991年本来也打过对折的,因为是1986年定的100元,此时已不肯再折。我忍了一时之气,稍后便看到在福州路已被标为300元摆在架上。

开在工会的书展起先也有几次不错。有一次我在那里买过对折的《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据说先去的还抢到了香港原版的《中国厘金史》,当然折得更厉害。但没过多久便渐渐地难乎为继。有个同济书刊经营部,很频繁地到这个地方来搞书展,一来便旷日持久,没有十天八天不肯收场。我很怀疑它根本就是有把这里当家的打算。这就不大有什么名堂了。不过好在那地方位置适中,没事就可以去转它一转。工作后我住过一阵集体宿舍,晚饭后到那里去散过好几回步。书账上记着我就在下午要答辩博士学位论文的那个上午,还在那里买过《明史欧洲四国传注释》《河北传统鼓词选》等5册书,要不是就便,我是不可能有那么洒脱的。

已矣哉。1996年以后,沪上的书市风流云散,复旦的书展也好景不再。代之而兴的是附近增开了若干书店,有的昙花一现,有的绵延至今。其中有几家也卖过旧书,有两家似乎以卖旧书为主,可惜主卖旧书的命都不长。那两个卖旧书的地方估计很多人连它的宝号都想不起来了,留下一丝印象的只是其中一家曾卖过沪上某著名作秀家的旧藏,都是别人签名送他的。美丽的总是短暂的。如今复旦人要寻旧书,恐怕只能到形形色色的地摊上去用功了。

2003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