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桥驿先生在记忆中(1 / 1)

2月11日是个忙碌的日子。一大早就接到学兄吴松弟教授的电话,他翌日赴美,有几件事要赶在动身前定下来。紧赶慢赶,下午把事情办妥;晚饭后,发现他又来了一短信,告知:陈桥驿先生走了。

这消息让我颇感意外。印象中,以陈先生这样的长者,绝不应该这么快就弃我辈而去的。侯仁之先生前年才走,享年102岁;陈先生小侯先生一轮,都属猪,隔一年多一点跟着也走了,实在让人感觉太突然了一点。

同时,这消息也让我感到特别遗憾。2010年夏,接到范今朝教授通知,说2011年秋要在杭州给陈先生办一个90大寿的庆典;我很憧憬,准备去,不期然那个冬天申请哈佛燕京学社2011—2012年度访问学者成功,于2011年8月去了美国。远隔重洋,也就缺席了那次盛会。回来后,一直想着专程去杭州拜谒,让门下诸学弟见识一下这位当代史地界的鲁殿灵光;可事情一忙,总想着还有明日。如今,没有明日了。

我当即打电话与松弟兄联系,商量为陈先生送别的事宜。晚上我又写邮件给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诸位委员,告知这一不幸的消息。当晚我为专业委员会起草了一副挽联:

主史地坛坫十数年,巨功在郦学,校本、文章传后世;

推天下英才三千士,多面称能手,古都、宁绍着先鞭。

这副挽联想概括陈先生在学术上的建树,以及他对后辈的汲引、栽培。仓促之间,不及仔细斟酌词句。发给专业委员会诸位副主任请是正,郭声波教授改了几个字,也来不及另起炉灶。随后两天,我总觉得该挽联未道出陈先生的人格和精神,正好新任所长张晓虹教授跟我商量所里的挽联,于是我又代拟了一副:

经困厄而志业不隳,是大学者本色,治郦开地理一派;

设绛帐以桃李广种,诚真名师风范,立雪遍禹贡九州。

2月14日,我将这两副挽联用白宣纸写好;15日带到杭州,用在了陈先生的告别仪式上。

仪式15日下午1时后开始。我和张晓虹教授一早从上海出发,在仪式开始前半小时顺利赶到了杭州殡仪馆一号大厅。侯甬坚教授、胡阿祥教授、安介生教授以及从外地赶回的陈门弟子阙维民教授、钟翀教授都已经先到了。仪式简短而庄重。礼毕后走下厅外的坡道,维民兄开车送阿祥兄和我们三位同事往杭州东站,我们都百感交集。上车前我喟叹了一句:“一个时代结束了!”维民兄当即表示同意,说:“陈先生绝对代表了一个时代。”

初次见到陈先生,在1990年深秋,本所为庆祝谭其骧先生80大寿而举办的国际历史地理学术会上。那次大会除侯仁之先生因临时身体欠佳而未能出席,其他人自史念海先生以下,真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陈先生携师母参加。报到那天,陈先生在东苑宾馆大堂看到一伙日本朋友,他大步向前,冲着其中一位用浓浓的绍兴话表示欢迎和问候,叽里咕噜说了好一会儿;然后把头朝侧后方一摆,站在他身后的师母上前一步,将他的话译成日语。之后几天,类似情景出现过好几次。但凡陈先生跟日本学者交流,哪怕是学术讨论时的发言、提问,师母都会在旁边相助。看到这场面,真让人艳羡不已。有这样的私人翻译,怪不得陈先生跟日本学界的交流那么频繁。

令人印象更深的是另一幕。在一位西方学者发言过后,陈先生站起来提问。他说着一口绍兴腔调极浓的英语,让人听起来煞是费劲。那位洋朋友显然也听不懂,陈先生说了没两句,就很客气地打断他,说:“请您还是说汉语吧。”顿时哄堂大笑。陈先生不为所动,仍站着说那绍兴风味极浓的英语,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硬是坚持着把他想说的话说完。说了好长一通。完了又自己将发言内容用绍兴话重说了一遍。师母有无帮忙将他的绍兴话译成普通话我已不记得。总之他的话都很难懂,无论英语、汉语。搞了好久,经过旁边多人热心相助,那位洋朋友才明白陈先生想说什么。

这件事让我对陈先生肃然起敬。事后我常想,换作他人,在那样一个众目睽睽、时间紧迫的场合,经人一哄笑,肯定就放弃说英语了;然而陈先生那样淡定,那样执着地完成自己的发言。完了又顺应听众之请译成汉语,可谓既不委屈别人,也没有委屈自己。实在是人所难能。

那以后我开始读他一些有深度的《水经注》研究文章。特别是读到他关于“赵、戴相袭案”的判断,以及《水经注疏》版本梳理等文章,让我大为佩服。之前只粗略翻过他的论文集《〈水经注〉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以及较为通俗的《郦道元与〈水经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实话说,觉得其中有些内容较为浅显。至此意识到,陈先生恐怕是有一种随缘说法的意识。他能写一些较为浅显的东西给一般读者看,也能写精深的研究论文。有些学者能深而不能浅,这方面我感受较深的是先师谭其骧先生。他恪守不为流俗做学问的宗旨,从不写人所共知的东西,也不写教材;平时他还老感慨有些东西只能深入,没办法浅出,比如高能物理。碰到有悖他学术理想的要求,他不妥协。而陈先生则不同。陈先生似乎比较善于化解物我之间的矛盾。

以《水经注》校本为例。作为郦学家,陈先生毕生都在为做出一个自己的《水经注》校本而努力。早在20世纪80年代,他就帮人完成过《水经注疏》的校勘(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也出过自己的《水经注》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之后他不断地继续努力,到20世纪末,在自己并不满意的情况下,仍应他人之请而出了一本《水经注校释》(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直到前数年推出《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07年版),这才算他的最后定本。

从这里可以看出陈先生的性格。他可能并不拒绝拿出一些他自己并不觉得完美,只能算中间过程的作品,但他绝不是没有追求,更不是没有眼光。他只是有自己的处世之道。这一点,从他接引后学的态度上可以看得更明显。

中国当代学界有一个特点,那就是“20后”学者特别少。作为史地界“20后”的高光人物,陈先生是继侯先生之后,第二位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主任,而且连任了两届。从20世纪80年代到20世纪90年代中叶,找他做评审专家、答辩委员或为著作写序的人特别多。我没做过精确统计,感觉中,他当答辩委员会主席或参加过答辩的次数,不要说同辈学者,就算在前后几辈学者中都很可能是最多的。他替人作的序,简直多到了太多的程度;即使不说有求必应,至少可能是比较少拒绝的。然而,陈先生在心里其实很有轻重。

90年代中期的一个初夏,《中华大典·历史地理典》在复旦开工作会议,陈先生也来了。散会时,他亲切地拉着也来与会的韩茂莉教授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地说:“茂莉呀!学问要做,日子也要过,不要太刻苦了!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好好照顾好我们德勇!”语意之慈祥,情致之深厚,父母之于子女殆不是过。我从没见过陈先生对其他人这样。正好辛、韩两位也是我个人极为尊重、钦佩的学者,由此可见陈先生既有有教无类的师道情怀,也有其特别欣赏的对象。

我个人与陈先生交往的次数并不算多。特别重要的是1993年6月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前,先请他做论文详细摘要的评议专家;后来又请他做全文评阅,并担任答辩委员会主席。因论文全文打印较迟,正式答辩前邮寄已来不及,为此亲自去了一趟杭州,将论文送到他家里。那次去的时间不好,为了不影响他休息,我在他家门外徘徊了两个来小时。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了“程门立雪”的掌故。稍后他来复旦主持答辩,先一天到,完事后离开,都是我接送。当年他为我写的那些评议、评阅意见,现在都不难找到;他在答辩会上的发言,我也保留着当时的记录。由于颇多溢美之词,在此就不多说了。送他去火车站的路上,他对我说了一番让我很感动的话,此刻仍历历如在目前,在此也不便转述,只能把它当作座师对门生的爱护和鞭策。

民国时湘潭白石老人曾刻过一方印,文曰“知己有恩”。以我与陈先生的交往,当然绝不敢谬托知己。不过,他当年对我的教导、激励,确实让我觉得鞭辟入里、如沐春风。每次回想起来都特别感激。也许这就是师恩吧。我只有“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努力成为老师希望我成为的那个样子。

原载《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5年第2期

图十九 知己有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