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墀:
二日信到。很觉有些话想说,所以立刻执笔来写几行。因为恐怕时间一久便无从再有现在这种不吐不快的意思了。
你这封信长得一点,你说你想起这个学校[19]却引起我想到我们在中学时的情形。这在我是稀有的事。好久来我便不常回忆过去,因为许多情景都显得辽远,显得朦胧,而又令人感到寂寞。不过我急于要说的是我回你的那封信太短,因此便使你有一个“牢骚不少”的印象。
两年多来我很肯定的认为一个人应当“怨天尤人”——这个成语是有毛病的,我的意思着重在“尤人”。这使朋友们爱以笑置之的态度说我“牢骚”。这两个旧字眼是不大体面的,因为令人联想“怀才不遇”的意思。那我是一点儿也没有的,我对自己清楚得很,我实在与中国式的旧思想习惯十分无缘,我之牢骚并不是纯粹从个人出发而是对着整个社会环境,所以若是愿意用冠冕堂皇一点儿的话说,就是不满意现状。
我在一个地方不满意一个地方[20]。
比如就在你这个“旧游之地”[21]吧,我实在想大声疾呼地说这种现状不行得很,要赶快改进才成。然而有什么力量实行呢,人家或者社会花钱雇我来就为的仅仅是骗人。
学校情况不想细说,总之四字足以尽之,“老朽昏庸”。
最可痛心的是大部分学生都头脑不清楚,显得有点麻木。这责任当然不在他们身上。那么在谁的身上呢,你想想看。我在山东[22],那里乡下的情况很苦,然而学生们似乎并未完全放弃希望。在这里我从大多数学生的精神上看出“绝望”的表示。他们连希望都没有,或者犹如堕地即如黑暗中的孩子根本不知人间有光亮,故无从希望光亮了。
我要尽我的力量做“开窗子”的工作,然而受限制得非常厉害,结果是事倍功半。这是使我常常不快乐的原因。
以上说的都空洞得很,没有说到事实,因为要把这里各方面的情形说出来是很费纸笔的,不如口谈痛快,已经有人呼我为悲观论者了。然而我实在不知道一个人处在这个时代这个地域有什么可乐观的,除了一些可以麻醉人的东西来麻醉之后。
中国式的议论是相当狡猾的,人家打了你几鞭子,假若你生气的话便笑你没有涵养,再过一会儿他更会说从没有打过你,甚至于说人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叫鞭子的东西。于是便可以结论到你是害“迫害狂”了。鞭子是有的,而且是不断地打来的,不过从社会环境打来有点儿近乎无形而已。
再谈[23]。
其芳。十一月八日夜
(书信注释:吴天墀)
(原载《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19辑
《四川作家研究》第2集,1983年4月)
[1] 何召南、汪焕昌和贺琴都是万县中学的同学。当时在万中附设有三年制师范科。其芳读的是中学三班。
[2] 杜深浦是我同读师范二班的同学,年龄比我和其芳较长,对人热情,品学俱优,不幸在1928年初因病逝世。
[3] “吧”应是“罢”字的误写。
[4] 1928年冬我在重庆治平中学毕业后,就到涪陵县乡间去教小学,时年15,这里所谓“苦炼”,大约指的是我当时所度的孤独飘零生活。
[5] “决”应是“绝”的误写。
[6] 冯天荣是万中校的同学。
[7] 何栋材、骆肇尧、骆蕙萱以及向震,都是万中同学。“大同骆蕙萱”五字,“大同”是学校名,“骆肇萱”有误,若不是骆肇尧,便应作骆蕙萱。
[8] 这段和下段文字,都是再补写上去的。提到的祝世德,四川巴中县人,写过一些新体诗。
[9] 这封信是其芳在感情十分兴奋的情况下写的,次晨他已察觉是“神经错乱的话”。其实,它是最坦率地泄露了他灵魂深处的思想意识活动。这是研究他早年思想应该重视的材料。
[10] 这张照片还被保存下来了,他靠在一座长桥的石栏边上,在相片背面写了如下字句:“游了北海,回来经过长长的桥上,是黄昏的时光。”
[11] 本年暑期我结束了在涪陵教小学的工作,来成都升学。吕又昌是一位居住成都代我收信的友人。红砂碛是万县城东郊长江边上的一处河滩,他以它作为刊物之名,无疑是一种怀念故乡的情感反映,我当时收阅过。
[12] 其芳给我介绍的杨吉甫,我们不曾晤面,1962年或1963年我到成都外北磨盘山公墓区去为亡妻扫墓,见到一块写着“杨吉甫之墓”的石碑,碑上还记他是万县人,任过省文化局长,想来就是他。
[13] 宋大鲁,万县人,解放前任过四川教育厅科长,年辈稍长,我对他闻名而没有见过。前几年听说还在成都市居住。
[14] 其芳在1929年夏毕业于重庆治平中学,回家后,即赴上海,继去北平,到1933年暑期已有4年。
[15] 吴孝先是我在成都师大附高中的同学,他毕业考上北平师大,我曾托他带过一封信去。
[16] 六、七两信,可觇知其芳早年在古典文学上的造诣。古歌辞:“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17] 东汉人孟敏,“客居太原,荷甑堕地,不顾而去。郭林宗见而问其意。对曰:‘甑已破矣,视之何益?’”事见《后汉书·郭太传》。
[18] 这封信发出的年份和地点,起初记不起来,经反复探索,才这样确定的。
[19] 它应指的是万县师范学校,校址在城北20里许的亢家湾。1923年、1924年我在万师(当时叫四川省立第四师范学校)的附小读过两年书。
[20] 指1926年和1927年在万县中学、1928年在重庆江北治平中学读书的情况。
[21] 即当年的万师,他在下文用了“老朽昏庸”四字作为评语。
[22] 1936年下期起,其芳在山东莱阳乡村师范学校教过时约一年的书。
[23] 距这次寄信不久,便得到面谈的机会。约是1938年的一二月份,其芳来成都成属联中任教;到达之日,有其芳的妹妹频伽、曼伽、方敬和我到外东牛市口车站去接他。当夜在四川大学留青院我的寝室里歇宿。我是川大历史系的学生还未毕业,方敬因抗战关系这时正在川大借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