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咸炘先生学术述略(1 / 1)

——为诞辰百周年纪念及《推十书》影印版而作

一、生平简介

五四运动后,新文化浪潮涌入四川。咸炘先生为了了解西方历史文化,又广泛阅读有关译著,潜心研究,更加扩大了视野,灼然有见中西学术文化的差异,乃抒发其睿识心得,著论公之于世。

关于刘先生的幼年学习情况,朱炳先同志写过一篇传略,有翔实的记述:

幼绝聪慧,初学步即喜书,四龄即常问难于父。五岁,日窥鸡群,仿前人弄笔,仿作《鸡史》。早随从兄咸荣(字豫波,清拔贡)学。未几,咸荣语人曰:“四弟(墀按:咸炘于刘沅孙辈中行次二十四,其后人称四先生)聪慧异常,所问辄涉深博,吾不能胜任教事也。”于是其父乃身任教事,暇则听其自修。平日最喜翻阅书籍,日恒由书斋抱书数十册入内楼(读书楼,后名内楼),阅竟复送归书斋,出入往返,日常数次。时仅九岁,族人戏谓之“老秀才”。太夫人笑比为陶侃之运甓而忧其杂泛无成。父曰:“老四自有用地,不必为之过虑也。”

刘先生短暂的一生,经历十分简单。他主持尚友书塾,直到逝世。治学成绩既大显,先后受聘为敬业学院哲学系主任、成都大学及四川大学教授,还被聘为四川省通志馆校理。这些工作和职务,都与他研究的学问是分不开的。他教学深受欢迎,往往教室坐满,门窗外还拥挤着旁听的人。他在1924年把编写定稿的《蜀诵》送请通志馆馆长宋育仁一阅,宋看后即将稿本交全馆人员传观,认为极有价值,可作撰编通志的范本。

刘先生做学问很专诚,稳扎稳打,从来不乱步法。他抱有经世致用的宏愿,说他的理想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庶乎近之吧。他甘愿坐冷板凳,从不贪图仕进,这是有事实可证的:北伐胜利后,吴佩孚逃川,想搜罗人才,东山再起,曾约晤于成都草堂寺。刘先生和吴只谈学问,不涉政事。1930年刘湘约任21军秘书长,亦婉言相谢。可见先生“隐居求志”,具有“淡泊”和“宁静”的素养,以学为乐,不同流俗。他的生命十分短促,但他的《推十书》即多达231种、1169篇、475卷、350册(见1936年刻成的《推十书类录》)。从此一端不难看出:他在治学上获得卓越成就,不只是禀赋聪慧,实具有自强不息的精神和条理谨密的办事才能,然后才会取得这种结果的。刘先生生活的年代,四川僻处西南,交通不便,他珍惜时光,不好社交,所以在省外就谈不上什么知名度了。只有梁漱溟很欣赏他的见解,他对人说:“我到成都优先考虑要做的事,一是参观诸葛武侯祠,二是访问刘鉴泉先生。”他曾把刘撰的论中西文化异同的《动与植》一文转载于他的《中华民族自救运动的最后觉悟》一书中。还有浙江张尔田(字孟劬)是一位研究章学诚之学负有盛名的学者,他看了刘先生的书后,不禁称赞说:“目光四射,如珠走盘,自成一家。”以上二事,乃是极少的例子。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刘先生无疑是一位天资颖异的人,但他从不卖弄聪明而是踏踏实实、主张守拙的人。他在1931年农历八月十三日游新都桂湖诗中写道:“久大之业非近功,古人常以拙为雄。当时若作眼前计,那得一百余岁,岁岁扬香风!”他在《复马肇迹书》中也谈道:“某无他能,惟尚能安心循一条路子走去,沿途涵泳其中乐趣,无论读书为学,日用应酬,无不如此。”

刘先生皮肤白皙,身躯修长。他有自题32岁像赞说:“五岳平,无权势;两耳白,有智慧;眉目寻常不足畏,额有伏犀亦疑似。褒之曰清,贬之曰无能,质言之曰读书人。”他态度谦和,善气迎人;讲学问,不立门户,兼收并蓄,唯取其长。但他自说,本性严急,是经过克制才有所改变的。这使我联想到他和南宋初年的吕祖谦(1137—1181年)有很多相似之处:其一,两人早年性情都很急躁,是经过自我克制和修养,始得变化气质的。其二,都是史学家,而且都传家学。吕传中原文献,刘传其祖父槐轩之学。其三,两人都自设书塾,收教生徒。其四,两人寿命不永,吕活44岁,刘活36岁。在此还须指出:吕祖谦是南宋浙东学派的先河。蒙古灭宋前,四川史学家李心传、高斯得、牟子才等,举家移居东南,为浙学充实了内容。经元、明入清,章学诚总结其成,实为浙东史学一派的殿军。刘咸炘先生在章氏逝世百年之余,又私淑顶礼,打出这面史学大旗。我们清理一下这段学术渊源,对刘学的研究和了解,是有助益的。

刘先生长期居住成都,活动范围很小。过去成都人讥讽见闻狭隘的知识分子,称作“牛市口这边的学者”。据闻他曾对人谈笑说:“我倒真是牛市口这边的人。”1931年他才西游青城山,并南下嘉、眉,游了峨眉山;次年,再北游,登江油的窦圌山,还观赏了剑阁的剑门雄关。但竟因旅游冒暑染疾,归家后于农历八月初九咯血而殁。

刘先生正当学术丰收的盛年而溘逝,自然是令人惋惜的。但我读到他《内书·人道》的一段文字说:“能尽其性,死生无殊。永生者,死亦然,生亦然,故曰齐生死。”刘先生为研究和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已经做出了极其卓越的贡献,可谓“能尽其性”,实已取得“永生”的价值。他逝世60余年后,他的遗著《推十书》竟有幸影印再版。我希望国内外学术界为了关心人类的前途,都能阅读和进一步研究,从中获得教益。我认为这就是纪念这位富有哲学思想的学者的最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