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我估计,又过高了。我遇到了考验。
全国各个生产战线上都出现了大跃进的形势,所方在这时向我们提出,为了让思想跟上形势,加紧进行学习改造,有必要进行一次思想检查,清除思想前进途中的障碍。办法是在学习会上每人谈谈几年来思想认识上的变化,谈谈还有些什么问题弄不通。别人可以帮助分析,也可以提出问题要本人讲清楚。在轮到我的时候,发生了问题。
我谈了过去的思想,谈了对许多问题的看法的变化,在征求意见时,有人问我:
“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跟日本帝国主义的关系是深远的,在思想感情上还可能有些藕断丝连。你跟日本人的关系不比我们浅,别人都谈到了这个问题,你怎么一点没谈?难道你就没有吗?”
“我对日本人只有痛恨,没什么感情可言,我跟你们不一样。”
我的话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有人说:“你为什么这样不虚心?你是不是还以为比人高一等?”有人说:“你现在是什么感情?难道你比谁都进步?”有的人举出许多过去的例子,如我去日本作的诗,我扶日本皇太后上台阶等等,说明我当时比谁都感激日本人,现在却全不承认,令人难以置信。我回答说,我过去与日本人是互相利用,根本不是有感情;我并非看不起在座的人,只是直话直说。
这番解释,并没有人同意。后来,当我谈到逃亡大栗子沟心中惧怕的情形,有人问我:
“日本人要送你去东京,先给你汇走了三亿日元准备着,你不感激日本帝国主义吗?”
“三亿日元?”我诧异起来,“我不知道什么三亿日元!”
其实,这不是一件多大的问题。日本关东军从伪满国库里提走了最后的准备金,对外宣称是给“满洲国皇帝”运到日本去的。这笔钱我连一分钱都没看见过,别人都知道这件事,并不当作我的罪行,不过是想了解一下我当时的思想感情而已。我如果能够冷静地回忆一下,或者虚心地向别人打听一下,我会想起来的,但是我并没有这样做,而是非常自信、非常坚决地宣称:“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不知道?”许多知道这回事的人都叫起来了,“这是张景惠和武部六藏经手的事,张景惠这才死,你就不认账啦?”又有人问我:“你在认罪时难道没写这事吗?”我说没有,他们就更惊异了:“这件事谁不知道呀!”“这可不是三百三千,这是三亿呀!”
到了晚上,我这才认真地回忆了一下。这一想,我忽然想起来了。在大栗子沟时,熙洽和我说过,关东军把伪满银行的黄金全弄走了,说是给我去日本准备日后生活用的。这一定就是那三亿日元了。那时我正担心生命的危险,竟没把这回事放在心里。第二天,我又向别人问过,确实是这回事,因此在小组会上向大家说了。
“你从前为什么隐瞒呢?”几个人一齐问。
“谁隐瞒?我本来就是忘了!”
“现在还说忘了?”
“现在想起来了。”
“怎么从前想不起来?”
“忘了就是忘了!不是也有忘事的时候吗?”
这一句话,引起了难以应付的议论:
“时间越久越记得起,越近倒越忘,这真奇怪。”“原来明明是有顾虑,却不敢承认。”“毫无认错的勇气,怎么改造?”“没有人相信你的话。政府保险再不上你的当。”“你太喜欢狡辩了,太爱撒谎了!”“这样不老实的人,能改造吗?”……
我越辩论,大家越不信,我想这可麻烦了,人人都认为我在坚持错误,坚持说谎了,如果反映到所方去,众口一词,所方还能相信我说的吗?脑子里这样一想,活像有了鬼似的,马上昏了头。我本来没有他们所说的顾虑,现在却真的有了顾虑。“以曾子之贤,曾母之信,而三人疑之,则慈母不能信也!”想起这个故事,我失掉了所有的勇气,于是我的旧病发作了—只要能安全地逃过这个难关,什么原则都不要了。不是检讨一下就可以混过去吗?好,我承认:我从前是由于顾虑到政府惩办,没有敢交代,现在经大家一说,这才没有顾虑了。
三亿元的事固然是真的忘了,然而在这个问题上,却正好把我灵魂深处的东西暴露了出来。
以后小组里再没有人对我的问题发生兴趣了,可是我自己却无法从脑子里把这件事抛开。我越想越不安,觉得事情越糟。明明是忘了,却给说成是隐瞒;我害怕政府说我不老实,偏偏又不老实,说了假话。这件事成了我的心病,我又自作自受地遇到了折磨。
在从前,我心中充满了疑惧,把所方人员每件举动都看成包含敌意的时候,我总被死刑的恐惧所折磨。现在,我明白了政府不但不想叫我死,而且扶植我做人,我心中充满了希望,不想又遇到了另一种折磨。越是受到所方人员的鼓励,这种折磨越是厉害。
有一天,看守员告诉我,所长找我去谈话。我当时以为一定是问我那三亿日元的事。我估计所长可能很恼火,恼我受到如此待遇,却仍旧隐瞒罪行不说。如果是这样,我真不知怎样办才好。但同时也另有一种可能,就是所长会高兴,认为我承认了错误,做了检讨,说不定因此称赞我几句。如果是这样,那就比骂我一顿还难受。我心里这样捣了一阵鬼,等进了所长的接待室,才知道所长谈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然而由于这次见所长的结果,却使我陷进了更深的苦闷中。
老所长已经许多日子不见了。这次他是陪着另一位首长来的。他们问过我的学习和劳动情况后,又问起我关于除四害的活动情形。
所长说,他听说我在捕蝇方面有了进步,完成了任务,不知在这次开展的捕鼠运动中有什么成绩。我说还没有订计划,不过我想我们组里每人至少可以消灭一只。
“你呢?”坐在所长旁边的那位首长问。我这才认出来,原来这是在哈尔滨时,问我为什么对日本鬼子的屠杀不提抗议的那位首长,不禁有些心慌。没等我回答,他又问:“你现在还没开‘杀戒’吗?”说罢,他大笑起来。笑声冲散了我的慌乱情绪,我回答说,我早没那些想法了,这次打算在捕鼠运动中一定消灭一只老鼠。
“你的计划太保守了!”他摇头说,“现在连小学生订的计划都不只每人一只。”
“我可以争取消灭两只。”我认真地说。
这时所长接口说,不给我定指标,我可以尽量去做。谈到这里,就叫我回来了。
从所长那里回来,我心头有了一种沉重感。这倒不是因为对平生未试过的捕鼠任务感到为难,而是我由这次谈话联想起许多事情。我想起不久前的一次消灭蚊蝇运动中,所方特意检查过我的计划,我想起了由于学会了洗衣服而受到了所长的鼓励……所方在每件事情上对我一点一滴地下功夫,无非是为了我“做人”。可是,我却又骗了一次人,我想,即使捉到一百只老鼠,也不能抵消我的错误。
刚下班的江看守员见我在俱乐部里独自发呆,问我是不是有了捕鼠办法,并且说他可以帮助我做个捕鼠器。老实说,我不但没办法捉老鼠,就连老鼠藏在哪儿全不懂。我巴不得地接受了他的帮助。在跟他学做捕鼠器的时候,我刚放下的心事又被勾起来了。
我们一边做捕鼠器,一边聊起天来。
江看守员在几个看守员里比较年轻,他不像稍有点岁数的王看守员那么稳重而略带潇洒,也不像满面红光的刘看守员那么从老远就令人觉出一股旺盛的火力,那年送熙洽去医院,熙洽背在他背上就像一个破口袋挂在一块大石头上似的。江看守员不到三十岁,比王看守员矮些,比粗壮的刘看守员瘦些。他平常说话不多,说起来很简短,又很温和,好像一辈子和谁也没吵过嘴。有人说,他很像刚进城不久的农村人,他这是忍受过压抑的、农民的脾气。事实上,他也真是一个农民,但并不是一个能忍受过分的压抑的人。那天我们从东北老鼠谈到了东北的农村,谈到了在北满的他的家乡。
“那个屯子早没有了。集家并屯给并掉了,并到第二个屯子,又要并,这个屯子也没有了……”他说。他原有父亲母亲,七个姊妹,一个兄弟,连他十一口人。九岁那年,抗日联军在他们屯子附近和日本鬼子打仗,日本鬼子把全屯的房子全烧了,把全屯的人赶出去,并到五十多里外的大屯子里。不到一年,因为屯子里百姓给抗日联军送粮,全屯又给鬼子烧光,又把全屯人赶出去并到另一个屯子。这次要过一条大河,鬼子汉奸通知说,限十天搬完,不搬的就杀头。老百姓吓得要命,连东西都顾不得拿。江看守员这一家就只拿出被子,牵了牛就跑出来了。新屯子里房子不够住,搬来的人只好搭窝棚睡,秋天来了,伤寒流行起来,成批地死人。他兄弟姊妹九个,这一年,死得只剩下他一个!
“活人都没衣服穿,死人更是光光的,大人还有个薄板棺材,死了的孩子就是光光的往山沟里一扔!我那死去的八个姊妹兄弟,全是这样扔到山沟里喂了狼……”
住的窝棚,屯子周围还叫挖了壕沟,垒了墙,鬼子兵在四门把着,不让随便出入。屯里五天就大搜查一次,鬼子兵搜起来就用刺刀东挑西戳,爱拿什么拿什么。实在也没什么可拿的,因为人人穿的都像叫花子。他说:“我有家亲戚,全家三口只有一条裤子,谁出去谁穿。有钱也买不到布,只有用豆秸做的更生布,穿不多天就破了。有一次说是可以拿户口证去抽签,十家能有一家买到青白布。我去抽签,只抽到几尺花布,就做了条花布裤子,穿了不到一年也破了。拿出荷粮的能买到好布,所以也只有地主家能有布。我家也租不到地,地主觉得雇工比出租合算。后来好不容易租到日本矿上的一垧地,没牲口,用十五个工换了地主的牲口工,收了三石,去了租子和出荷粮,只剩了一石。我父亲又总给鬼子拉去,这年我十三岁,父亲随鬼子讨伐给背东西累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十五六岁那年,鬼子和警察天天来搜粮食,我母亲把剩下的玉米子藏在酸菜缸里,警察看见缸里水变了色,查出来了,把我母亲打得快死了。我只得到地主家跪着求少东家行好,借点粮,借了五斗高粱,到秋要还十斗。这年收下的粮连一石都不到,我看是活不成啦。这时同屯的穷人商量,反正是活不了,抢地主的!我母亲听说,拦着不让我去,我拿起口袋和棍子就去啦!这一夜工夫,一百多人抢了他一百五十石粮。我把抢来的半口袋粮给了母亲,就上山找抗联去了……”
“找到了队伍,说我太小,怕吃不了苦。我说,我一家十一口人,就剩下一口半了……这一句话,收下我了。”
这时,他笑起来。然后又说:“那时觉悟不高,就知道自己家里死了九口。干革命嘛,那不只是为了一家的冤仇啊!”
这是多么熟悉的响亮的声音!
我们把捕鼠器具做好,他的故事也断了。他领着我去找鼠洞,我默默地跟着他,想着这个被伪满政权夺去七个兄弟生命的青年,何以今天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帮我捉老鼠?这里所有的看守员都是这样和气,他们过去的境遇又是怎样的?后来,我忍不住地问他:
“王看守员和刘看守员,都在伪满受过罪吗?”
“那时候谁不受罪?”他说,“王看守员给抓了三次劳工,刘看守员被逼得无路可走,投了抗日联军。”
我现在明白了,不用问,东北籍的所方人员在伪满时期全是受过罪的。
我按着他的指导,果然完成了任务,而且是超额两倍。王看守员和刘看守员听说我捉住了老鼠,都像发现了奇迹似的来看我的“俘虏”,都称赞我有了进步。听着他们的称赞,我心里很不受用。这些在伪满时期受够了罪的人,把我的“进步”看得这样重要,而我却仍在骗着他们!
我每天照常到医务室工作,照常打扫屋子,给病人量血压,施行电疗,学习中医,那个矮个子日本战犯照常每天向我鞠躬。可是我听不清他的话了,《中医概论》变得难解起来了,给人量血压时常常要反复几次。妹妹和妹夫们来信继续告诉了他们的新成就,屡次向我表示祝愿,盼望我早日改造好,与他们共享幸福生活。这些话现在听来好像都成了责备。
秋天来了,我们像去年一样突击制作煤砖,副所长和干部们又一齐动手给温室准备过冬燃料。我尽量多抬煤,却尽量不想让所长看见,怕听到他的夸奖。这时如果听到了夸奖是比挨骂还要难受的。
有一天,到了施行电疗的时间,我忙一些别的事,晚到了一步,已经有两个人等在那里了。其中一个是那个每次鞠躬的日本人。我知道他是每次先来的,就让他先做。出乎我的意料,他却向另外那个做了个手势,同时说了一句中国话:
“您请,我不忙。”
“按次序,你先来的。”被他推让的那个蒋介石集团的战犯说。
“不客气,我不忙。我可以多坐一会儿。”他又像解释似的加了一句:“我就要释放了。”
我这还是头一次知道他会说这样好的中国话。我给那个蒋介石集团的战犯弄着器械,一边瞟了那日本人几眼。只见他面容严肃地望着对面的墙壁。过了一会儿,他的视线又移向天花板。
“这间屋子,伪满时候是刑讯室的一间,”他用低低的声音说,听不出他是自言自语,还是跟人说话,“不知有多少爱国的中国人,在这里受过刑呵!”
过了一会儿,他又指指屋顶说:
“那时候,这上面吊着铁链。墙上都是血。”他环视着墙壁,目光最后停在玻璃柜上。静默了一会儿又说,“中国的先生们修理这间屋子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是恢复刑讯室,报复我们,后来看见穿白衣服的大夫先生,又以为是要拿我们做解剖试验。谁知道,是给我们治病的医务室……”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
蒋介石集团的战犯病号疗完走了,我让这日本人电疗。他恭恭敬敬地站立着说:
“我不用了。我是来看看这间屋子。我没有见到温大夫,请您转告他,我没有资格向他致谢,我是替我的母亲谢谢他。谢谢您,大夫先生。”
“我不是大夫,我是溥仪。”
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只见他鞠完躬,弯身退出了房门。
我觉着再也支持不下去了。无论所方如何难于理解,我也要把我的假话更正过来。
正在这时,老所长到管理所来了,要找我谈话。
我推开了接待室的门。书桌后是那个熟悉的头发花白的人。他正看着一堆材料,叫我先坐下。过了一会儿,他合上材料,抬起头来。
“你们小组的记录我看了。怎样?你最近思想上有什么问题没有?”
事到临头,我又犹豫起来了。我望望那些小组记录材料,想起了众口一词的小组会,我不禁想:他听了我一个人的话,总是不相信的,我说了真话,有什么好处?不过,我又怎么好再骗人呢?
“你说说吧,这次小组会开的怎样?”
“很好。”我说,“这是系统的总结思想,结论都是正确的。”
“嗯?”所长扬起了眉毛,“详细说说好不好?”
我觉得自己喘气都不自然了。
“我说的是真话,”我说,“说我有过顾虑,这结论很对,只是个别例子……”
“为什么不说下去?你知道,我是很想多了解一下你的思想情况的。”
我觉得再不能不说了。我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说完,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老所长十分注意地听着。听完,他问道:
“这有什么难说的?你是怎样想的?”
“我怕众口一词……”
“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怕什么呢?”所长神色十分严肃,“难道政府就不能进行调查研究,不能做出自己的分析判断吗?你还不够明白,做人就是要有勇气的。要有勇气说老实话。”
我流下了眼泪。我没料到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这样清楚。我还有什么说的呢?
十二 特?赦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建议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向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建议:在庆祝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时候,特赦一批确实已经改恶从善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
我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已经取得了伟大胜利。我们的祖国欣欣向荣,生产建设蓬勃发展,人民生活日益改善。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权空前巩固和强大。全国人民的政治觉悟和组织程度空前提高。国家的政治经济情况极为良好。党和人民政府对反革命分子和其他罪犯实行的惩办和宽大相结合、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相结合的政策,已经获得伟大的成绩。
在押各种罪犯中的多数已经得到不同程度的改造,有不少人确实已经改恶从善。根据这种情况,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认为,在庆祝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时候,对于一批确实已经改恶从善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宣布实行特赦是适宜的。采取这个措施,将更有利于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对于这些罪犯和其他在押罪犯的继续改造,都有重大的教育作用。这将使他们感到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制度下,只要改恶从善,都有自己的前途。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提请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考虑上述建议,并且做出相应的决议。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毛泽东
一九五九年九月十四日
毛主席的建议和刘主席的特赦令所引起的欢腾景象,我至今是难忘的。
广播员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广播器前先是一阵短暂的沉寂,然后是一阵欢呼、口号和鼓掌所造成的爆炸声,好像是一万挂鞭同时点燃,响成一片,持久不停。
从九月十八日清晨这一刻起,全所的人就安静不下来了。
战犯们议论纷纷。有的说党和政府永远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有的说,这下子可有奔头了。有的说,奔不了多久,出去的日子就到了。有的说,总要分批特赦,有先有后。有的说,也许是全体一齐出去。有的说,第一批里一定有某某、某某……然而更多的人都明白,特赦与否是看改恶从善的表现的,因此不少人对最近以来自己的松懈倾向,有些后悔。同时也有的人口头上“谦虚”地说自己不够标准,暗地里却悄悄整理衣物,烧掉废笔记本,扔掉了破袜子。
休息的时候,院子里人声嘈杂。我听见老元对老宪说:
“头一批会有谁呢?”
“这次学习成绩评比得奖的没问题吧?你很可能。”
“我不行。我看你行。”
“我吗?如果我出去,一定到北京给你们寄点北京土产来。我可真想吃北京蜜枣。”
在院子里的另一头传来了大下巴的声音:
“要放都放,要不放就都别放!”
“你是自己没信心,”有人对他说,“怕把你剩下!”
“剩我?”大下巴又红了眼睛,“除非剩下溥仪,要不剩他就不会剩我。”
他说得不错,连我自己也是这样看的。大概是第二天,副所长问我对特赦的想法,我说:
“我想我只能是最后一个,如果我还能改好的话。但是我一定努力。”
特赦释放,对一般囚犯说来,意味着和父母子女的团聚,但这却与我无太大的关系。我母亲早已去世,父亲殁于一九五一年,最后一个妻子也于一九五六年跟我办了离婚手续。即使这些人仍在,他们又有谁能像这里的人那样了解我呢?把我从前所有认识的人都算上,有谁能像这里似的,能把做人的道理告诉我呢?如果说,释放就是获得自由和“阳光”,那么我要说,我正是在这里获得了真理的阳光,得到了认识世界的自由。
特赦对我说来,就是得到了做人的资格,开始了真正有意义的新生活。
在不久以前,我刚接到老万一封信,那信中说他的学地质的儿子,一个大学的登山队队长,和同学们在征服了祁连山的雪峰之后到了西藏,正巧碰上了农奴主的叛乱,他和同学们立即同农奴们站在一起,进行了战斗。叛乱平息后,他又和同学们向新的雪峰前进了。在老万的充满自豪和幸福的来信中,屡次谈到他的孩子是生长在今天,幸而不是那个值得诅咒的旧时代。今天的时代,给他的孩子铺开了无限光明的前程。如果不是这样的时代,他不会有这样的儿子,他自己也不会有今天,他如今被安排到一个编译工作部门做翻译工作,成了一名工作人员,一名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和每个真正的中国人一样了。他祝愿我早日能和他一同享受这种从前所不知道的幸福。他相信,这正是我日夜所向往的。……
特赦令颁布的一个月后,我们一所和七所的人一同又外出参观。我们又一次到了大伙房水库。上次一九五七年我们来看大伙房水库时,只看到一望无际的人群,活动在山谷间,那时,我们从桌子上的模型上知道它将蓄水二十一点一亿公方,可以防护千年一遇的洪水(一万零七百立方米每秒),同时还可灌溉八万顷土地。我们这次参观时,已是完工了一年的伟大杰作—一座展开在我们面前的浩瀚的人造海,一条高出地面四十八米、顶宽八米、底宽三百三十米、长达一千三百六十七米的大坝。日本战犯、伪满总务厅次长古海忠之这次参观回来,在俱乐部大厅里向全体战犯发表他的感想时,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站在大伙房水库的堤坝上四面眺望,我感觉到的是雄伟、美丽、和平,我还深深地感到这是与自然界做斗争的胜利,这是正在继续战胜自然的中国人民的自豪和喜悦。……看到这样的水库,使我脑海里回忆起来,在伪满时代当总务厅主计处长、经济部次长、总务厅次长等职务时,站在水丰水库堤坝上眺望的往事;那时也认为是对大自然做斗争,认为能做这样世界上大工程的在亚洲只有日本人,而感到骄傲;蔑视中国人是绝对不可办到的(那时,为了准备战争非做不可的工作很多,在劳力方面虽强迫征用仍感不足,材料也没有,这个大伙房水库计划就打消了)。中国工人衣服破烂不堪,我认为自己和这些人比,完全是另一种人;我以‘伟大的、聪明的、高尚的’人的姿态,傲慢地看着他们。”
“在大伙房水库劳动着的人们,由于他们充满了希望,有着冲天的干劲,忘我的劳动,蓬勃的朝气,眉宇间显示出无比的自豪和喜悦。站在小高堤的一角眺望着的我,就是对中国人民犯下严重罪行的战争罪犯。哪一方面是对的呢?……”
一边站的是“眉宇间显示出无比的自豪和喜悦”的中国人民,一边站的是犯下严重罪行的战犯。我心里向往的就是脱离了后一边,丢掉这一边的身份,站到前一边,即“对的”那一边来。这是我经过十年来的思索,找出的唯一道路。
十年来的经历和学习,使我弄清了根本的是非。这十年间,抗美援朝的胜利,日本战犯的认罪,中国在外交上的胜利和国际声誉的空前提高,国家、社会、民族的变化,包括我的家族以及往最小处说,例如我自己体质上的变化,这一切奇迹都是在共产党—十年以前我对它只有成见、敌意和恐惧—的领导下发生的。这十年来的事实以及一百多年的历史,对我说明:决定历史命运的,正是我原先最看不起的人民;我在前半生走向毁灭是必然的,我从前恃靠的帝国主义和北洋反动势力的崩溃也是必然的。我明白了从前陈宝琛、郑孝胥、吉冈安直以及神仙菩萨所不能告诉我的所谓命运,究竟是什么,这就是老老实实做一个自食其力、有益于人类的人。和人民的命运联结在一起的命运,才是最好的命运。
“哪一方面是对的,便站到哪一方面去。”
这是需要勇气的。特赦令给我鼓起了勇气。而且对每个人都一样。
我们学习、劳动更起劲了。许多人等待着下次的学习评比。食品加工组做出的豆腐又白又嫩,畜牧组的猪喂得更上膘了,我们医务组消除了任何差误,甚至连大下巴也老实起来,没跟人吵过嘴。
又一个多月过去了。一天晚上,副所长找我谈话,谈起特赦问题,问我:“这两个月你怎么想的?”
我把我前面想的说了,并且认为有几个人改造得不坏,我举出了畜牧组的、食品加工组的,以及上次学习评比得奖的几个人。
“你现在比较容易想到别人的长处了。”副所长笑着说,“如果特赦有你,你如何想呢?”
“不可能的。”我笑笑说。
不可能的。我回到屋里还是这样想。“如果……有呢?”一想到这里,我忽然紧张起来。后来想,将来会有的,还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总之,希望是更大了。我不禁幻想起来,幻想着我和老万、小瑞他们一样,列身在一般人之间,做着一般人的事,我幻想着可能由劳动部门分配到一个医疗单位,当一名医务助理员,就像报上所描写的那样……但是,这是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的,需要等到人民批准了我,承认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想着未来的幸福,我几乎连觉都睡不着了。
第二天,得到了集合的通知,我们走进了俱乐部大厅,迎面看见了台上的巨幅大红横批,我的呼吸急促了。横批上写着的是:“抚顺战犯管理所特赦大会”。
台上坐着最高人民法院的代表、两位所长和其他一些人。台下是静悄悄的,似乎可以听见心跳的声音。
首长简短地谈了几句话之后,最高人民法院的代表走到讲台当中,拿出一张纸来,念道:
“爱新觉罗·溥仪!”
我心里激烈地跳动起来。我走到台前,只听上面念道:
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特赦通知书
遵照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七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特赦令,本院对在押的伪满洲国战争罪犯爱新觉罗·溥仪进行了审查。
罪犯爱新觉罗·溥仪,男性,五十四岁,满族,北京市人。该犯关押已经满十年,在关押期间,经过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已经有确实改恶从善的表现,符合特赦令第一条的规定,予以释放。
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四日
不等听完,我已痛哭失声。祖国,我的祖国啊,你把我造就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