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月间,我和几个同伴去沈阳,出席军事法庭,为审判日本战犯向法庭做证。
从报上知道,在中国共关押了一千多名日本战犯,一部分在抚顺,一部分在太原,都是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战争时期中的犯罪分子。一九五六年的六月和七月,有四十五名分别在太原和沈阳判了徒刑,其余都受到了免诉处理,由中国红十字会协助他们回了国。在沈阳审判的是押在抚顺的战犯,两批审判共三十六名。有的是我在伪满时即已知名,有的是在抚顺管理所的大会讲坛上看见过。前伪满洲国总务厅次长古海忠之就是其中之一。他和伪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是我和四名伪满大臣做证的对方。古海是到庭的第一名被告人。他后来被法庭判处徒刑十
八年 。
我走进这个审判侵略者的法庭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朝鲜战争的胜利,想起了日内瓦谈判的胜利,想起了建国以来的外交关系。如今,在中国的土地上审判日本战犯,这更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在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一起打胜仗的日子,我那时只想到,我除了向中国人民认罪求恕外,别无其他出路。到这次审判日本战犯时,出现在我心头的已不是出路问题,而是远远超过了个人问题的民族自豪感!
不,我得到的还不只限于民族自豪感。我从这件巨大的事件中,想到了更多更多的问题。
古海在宣判前的最后陈述中说了这样的话:
“在东北全境,没有一寸土地没留下惨无人道的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暴行痕迹。帝国主义的罪行就是我的罪行。我深深认识到我是一个公然违反国际法和人道原则,对中国人民犯下了重大罪行的战争犯罪分子,我真心地向中国人民谢罪。对于我这样一个令人难以容忍的犯罪分子,六年来,中国人民始终给我以人道主义待遇,同时给了我冷静地认识自己的罪行的机会。由于这些,我才恢复了良心和理性。我知道了真正的人应该走的道路。我认为这是中国人民给我的,我不知道怎样来感激中国人民。”
我到如今还记得,我在法庭上做证发言后,庭上叫他陈述意见时,他深深鞠了一个躬,流着泪说道:
“证人所说的完全是事实。”
这情景不由我不想起东京国际法庭。在那里,日本战犯通过他们的律师叫嚣着,攻击着证人,为着减轻罪罚,百般设法,掩盖自己的罪行。而在这里,不仅是古海,不仅是我的做证对方而是所有受到审判的战犯全部认罪服刑。
关于日本战犯,我的弟弟和妹夫们,特别是记性好的老万,讲它几天也讲不完。他们从检举认罪开始,便参加翻译日本战犯大量的认罪材料,大批日本战犯遣送回国后,他们又协助管理所翻译大量的日本来信。妹夫们释放之后,这工作由溥杰和老邦几个人担任。从一九五六年起,我就不断地零碎地从他们嘴里听到不少日本战犯的故事。
有个日本战犯,是前陆军将官,在一九五四年检察机关开始调查时,也许是由于他怕,也许是由于敌视,是从他嘴里查不出多少东西的。甚至在大会上,受到他的部下官兵的指控时,他还没放下自己的将官架子。但是这次在法庭上,他承认了指挥他的部队在冀东地区和河南浚县等地,进行过六次集体屠杀和平居民的罪行。例如,一九四二年十月,他属下的一个联队,在潘家戴庄屠杀了一千二百八十多名居民、烧掉民房一千多间的罪行。他在法庭面前承认了所有这些事实。他被判处二十年徒刑之后,向记者说:“在进行判决时,我按照我过去的罪行来判断,认为中国对我这样悖逆人道、违反国际公法的人,当然要从严处断,处以死刑。”他又说,在调查犯罪事实的时候,是非常正确而公正的,完全是用了他们在旧社会未曾见闻过的方法进行调查的。他说,尽管自己的罪恶没有什么辩护余地,可是法庭还是派了辩护人来,起诉书也是几天前送交他的,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人格的尊重。说到犯罪,他说:“当我想到我曾经杀害过很多的中国人民,使他们的遗属的生活遭到困难,而目前照顾我的正是被害者的亲人,这时候我的心有如刀割一般。”
有个日本前大佐,受到了不起诉处分而被释放。我的三妹夫曾翻过一封从日本的来信,是和这位大佐同船回国的一个战犯写的,信里提到日本记者知道了这个大佐在监狱里被他的部下(也是战犯)追问过去的罪行时,很是恼怒,所以在船上访问了他,希望他说点和别人不同的话,因为战犯们对新中国的称赞和感激,已经使某些记者早不耐烦了。他们从大佐的嘴里并没有得到希望得到的任何东西,记者问他:“你为什么还是说那些话?你现在还怕中国吗?”他答:“我现在是坐在日本船上,对中国有什么怕的?我说的不过是事实罢了。”
三妹夫曾经担任过病号室的组长,他遇见过一个住病号室的日本兵战犯,他整天捣乱,不守监规,经常找护士和看守员的麻烦。到宣布了释放,开送别会的时候,他忽然哭了起来,当众讲出了自己的错误。还有个病号,虽然不像这个小兵那样捣乱,也是根本不想认罪的。他得的是直肠癌,因病情恶化把他送到医院里去急救,动了两次手术,做了人工肛门,而且医生为他输了自己的血,把他救活了。出院之后,他在一次大会上,当众叙述了他过去如何残杀和拷打中国人的罪行,又对照了中国人民在他病危中如何抢救了他。他在台上一面哭一面讲,台下的人也一面哭一面听……
有一天,我们平整场地、修建花坛,从院子里的土坑里挖出了一具白骨,头骨上有一个弹孔。学过西医的老元和老宪都判断死者生前是一个少女。后来,老万翻译了一个日本战犯的文章,这人是从前抚顺监狱的典狱长,他描述了那时关押爱国志士时的地狱景象:那时这里只有拷打声、镣铐声、惨叫声;那时这里又臭又脏,冬天墙上一层冰,夏天到处是蚊蝇;那时每个囚犯每天只给一小碗高粱米,还要终日做苦役,许多人被打死、累死。他说:“现在这里只有唱歌声、音乐声、欢笑声,如果有人走到围墙外,决不会想到这里是监狱;现在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纱窗,过去苦役工厂成了锅炉房和面包房,从前爱国志士受折磨的暗室现在成了医务室的药房,从前的仓库现在修成了浴室,现在他们的人格受到尊重,他们每天可以学习,可以演奏乐器,可以绘画,可以打球,谁会相信这里是监狱?”他说:“现在中国正在建设给全人类带来幸福的事业,让我们走正当道路,不再犯罪,重新做人。”
在不少战犯写的文章中都说过,当他们被苏联送到中国来的时候,是恐惧的,是不服气的,甚至是仇恨的。有的人和我的心理一样,刚来的时候只会用自己的思想方法来推测,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中国人民这样对待他们。他们看到修建锅炉房时,以为是盖杀人房,看到修建医务所、安装医疗设备时,以为也像他们干的那样,要用俘虏做试验。还有人把宽大和人道待遇看作是软弱。有个宪兵,在刚从苏联押到中国时是被日本战犯看作“日本好男子”的,终日大声叫骂。所方找他谈话,他侧身站在所方干部面前说:“我是苏联军队俘虏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来问我?”所方的人员对他说:“我们中国人民并没有请你到中国来杀人,但是有权利来向你追究你的血债!现在没资格说话的是你。你自己想想去吧。人到世界上来应该给人类做些有益的事,你做的什么呢?”他还以为要给他动刑,再给他一次逞硬的机会,可是就叫他这样去了,再没理他。不久,朝鲜战场上中国人民志愿军胜利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了,他再也不闹了,因为他知道了讲道理的人并不是软弱,而野蛮却正是虚弱的表现。他变成了不声不响,终于自己主动地讲出了他的罪行。
日本战犯这些故事流传出来之前,日本战犯的变化是几乎人人皆知的。但我那时只顾考虑自己的问题,就像从前看报和看家信一样,无心认真去思索。其实从一九五四年前后起,日本战犯们的变化就不断地显露出来。我不如从溥杰的残缺的一九五五年日记里抄些有关段落,借以说明(括弧中的话是我的注解):
一月二十六日
晚间看日本战犯演舞踊及音乐剧(这是我们第一次看他们表演,以前是他们自演自看,他们这时已拥有一个相当规模的管弦乐队。乐器是所方为他们筹办的),都是取材我国人民解放军如何爱护人民、反帝及国际主义精神,和反对原子战争的日本人民的奋斗实例而成的。(剧终后)日本战犯们不少声泪俱下的表示反对美帝的原子能垄断(不少战犯说到自己亲人是死在原子弹之下的),并感谢我国人民政府之宽大政策。
五月二日
白天仍是游戏了一天(因为过“五一”节,连着两天举行娱乐庆祝活动),晚间看日本战犯们的歌舞晚会,第六所的及第五所的前佐官级的战犯,也都参加了表演,这是向来所无的事,使我深刻地感到“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白毛女”影片上的话。
五月五日
晚间看了(日本)战犯们的演剧“原爆之子”,才演了一场,因为晚间院内太冷(这天忽然起了风),所方怕出演者及观众(演出者只有日本战犯,观众是全体战犯)受了凉,遂临时中止,俟天气好时再演(这个露天会场,是日本战犯用了不过三四天,就建筑起来的)。
五月六日
今晚看了“原爆之子”……情节颇感动人……(这写的是长崎受到战争惨祸的故事)。
五月十五日
……参加亚洲会议的日本代表二十余人到这里参观,其代表团长声泪俱下地感谢了我国政府之对于战犯们的人道待遇。战犯代表也致答词,声言其改邪归正今后誓为保卫和平而斗争的决心,战犯们有很多人都感动得落下泪。所方并允许该代表团员与所认识的战犯们会见。
六月十一日
终日看(日本)战犯所举行的运动会(这个运动场也是日本战犯自己修的),其组织性并其创意功夫,是可以供我们做参考的(在运动会上,他们的啦啦队很出色)。
七月四日
晚间看(日本)战犯们的歌唱、音乐、舞蹈会。
大约是片山哲 来了罢,至深夜仍听到他们在欢呼拍掌。
回想了一下,就觉出了他们的变化是很明显的。为什么这些身为囚犯的人变得那样高兴,那样生气勃勃?为什么在释放之后,坐在兴安丸上,还带着管理所送他们的那套管弦乐器,流着泪向逝去的中国的海岸吹奏?为什么他们最爱唱“东京—北京”?为什么连每个被判刑的人都在反复地说着:“我感激中国人民!”“我悔恨……”
古海这样说,骂过人的这样说,耍过无赖的也这样说。从日本来的信里,常有这样的话:“我从中国知道了应当怎样活着”“我认识了人生”“在我踏出人生的第一步时,对于祝福我的身心健康与我握手的所长先生,你那手上的温暖是永不会失去的”。
有几个战犯,从日本报纸、杂志上知道美国军队占领了他们的土地之后,出现了一种叫“胖胖女郎”的妇女职业,这是和我国解放前“吉普女郎 ”类似的现象,他们恼怒起来,骂那些女人不要脸。有人写信给他的妻子,问她是不是也干了这个。这封信经过检查,被所方管教人员留下来,拿着找到他,十分耐心地说:“你再考虑考虑,这样给妻子写,合适不合适?不用说你问得毫无根据,即使有根据,你也要想一想,这是谁的罪过?难道要叫一个女人负责吗?”这个战犯听了一声不响,突然他把那封信团起来扔在地上,然后抱头大哭起来。
是的,那些感激中国人民的人,不只是感激中国人民的宽大,他们更感激中国人民给他们认识了真理,明白了许多事情的真相。就像我认识了皇帝是怎么回事似的,他们也明白了军国主义的真相和日本的现实。他们回国之后来信谈到了少年犯罪数字的惊人,谈到了胖胖女郎的命运。在管理所放映过的日本电影《基地的儿童》《战火中的妇女》都是现实。塞班岛的妇女在刺刀逼迫下走进海水,绝望的母亲用双手把自己刚出生的婴儿举到水面上,这些现实刚过去,美军的基地出现了,美国坦克轧着他们的土地,美军的飞机染污他们的天空,美国大兵奸污他们的妇女……
一个回到农村的人,来信沉痛地说:“村中一部分青年变了,有当强盗的,有为了妇女问题而杀人的,有的参加了自卫队,沉溺在酒和妇女的堕落生活中。到了夜晚,如不把门窗关好就不敢安然地入睡。文化方面是腐败的,电影也是诲**诲盗的多,还有从前时代的戏以及剑道柔道和射击的游戏。儿童做着杀人的游戏,对父母的吩咐也是不大听从。物资应有尽有,可是穷人是没钱买的……”
他们在中国认识到了真理,他们回去又看到了自己的祖国蒙受灾难的真相,他们一明白了这些道理,就组织起来、行动起来了。他们到处讲演,讲新中国,讲日本军国主义的罪恶,反对复活军国主义,要求独立民主与和平。他们何以如此呢?他们受到许多的限制、监视,但是他们并不畏缩,他们有很多办法对付那些限制。反动派不准他们演出中国的舞蹈,他们就把蒙古舞、扇舞、秧歌舞、红绸舞教给职业歌舞伎座,于是中国的红绸舞和秧歌舞传遍了日本全国各地。他们何以有这些办法呢?力量是哪里来的呢?
从妹夫们零星的但是兴奋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在日本发生的许多关于归国战犯们的故事,这些故事归结出一个事实:他们到处受到日本人民的欢迎,他们把真理告诉了人民,人民支持了他们。
有许多人来信叙述他如何被他的家人、亲友、同乡,以及团体、学校邀请去讲他的监狱生活,讲中国的事情。他们讲了中国人民对日本人民的友情,讲了强大起来的中国对战争是什么态度,中国人民的希望和理想是什么。对他的话,有人怀疑,有人采取保留态度,有人相信。但越来越多的是相信,是肯定,是对于回去的人的信任。对于回去的人,亲美的反动统治者越不喜欢,人民却是越相信他……
他们一回国便出版了一本书:《三光政策》。那些亲身参与了日本军队在中国暴行的人写下了他们如何在中国土地上制造无人区,如何拿中国人民做细菌武器的试验,如何把活人解剖……这本书第一版五万册,在一个星期里便卖光了!
有几位前军人、退伍的将军们,听了他们一位回国的旧同事谈了几年来的生活和感受后,默然良久,最后说:“凭了我们的良知和对你的了解,我们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不过,这些话只能是在屋里说。”
有一个村庄,在听了刚从中国回去的这位同乡说完以后,凡是有什么问题,人们总爱说:“找××去吧。他是我们村里懂得最多的人。”
有一个村庄,他们的刚刚回来的同乡不大爱说话,只是改变过去在家的习惯,乡亲们很诧异这个人为什么如今这样和善,这样爱帮助别人。当知道了这是在中国发生的变化以后,他成了村中更加有威信的人。
还有一个村庄,他们拿着“武运长久”的旗子,像欢迎凯旋的将军似的欢迎回国的人。但是这个受欢迎的人,一下了火车,就向他的乡亲们发表了一篇沉痛的演讲,结果人们明白了广岛的灾难原因,都流下了眼泪,“武运长久”的旗子也跌落在地上了……
有一个母亲,听她被释放回去的儿子讲述了十多年来的生活之后,便问道:“北京在哪里?”儿子告诉了她。她于是发现了褥垫放的不对头,不应当让双脚朝着这个方向,便急忙把褥垫调动过来,叫头朝着北京—那里是真理与希望。这是一个母亲的希望。
许许多多的战犯家属—他们许多都是朴实的劳动人民,或者具有良知的人。他们从前有不少人给中国政府写过信,要求释放他们的丈夫或儿子,说他们都是无罪的人。后来他们有人要求到中国来看他们的亲人,他们来了,听了亲人们的讲述,有的听了中国人民在法庭上控诉的录音,他们和监狱里的亲人一齐哭了,他们承认了监狱里的人是有罪的,明白了他们是上了军国主义的当。
日本战犯的变化,犹如我的家族的变化一样,给了我极大的震动。我从这些变化中看出了一个事实:共产党人是以理服人的。
所方担任翻译工作的一位崔科员,他说的一个故事是更有代表性的。在一九五八年全国出现的一次从写文章庆祝建国十周年的运动中,他也写了一篇不曾公开发表的文章(当时各个部门都有自己印行的文集或小报,登载这类作品)记录了这件事。题目是《一封日本来信》。这篇文章虽比我在一九五六年听到的简单些,却更传神些,所以借来摘抄在下面。
这两天,办公室里独我一个人,忙着写一份总结。由于精神过分集中,连有人走进屋来都一点也没察觉。
“老崔,你的信。”收发员小张拍了我一下肩头,把信扔在桌上,转身就走了。
拿起信,一看信封便知道这是从日本寄来的。信封的背面,签署着写信人的名字:荒川文子。日本来信是个很平常的事情,一般说来,只要看看签名便能一下子联想起来信人的一切。可是这个荒川文子是谁呢?我想从记忆中搜寻出这个人的影子,可是想来想去竟没有一点印象。我着急地撕开了信,急急地小声读起来:
这次由于中国人民政府的关怀,管理所各位和崔先生的照顾,使我的老母和我的女儿,与她的亲人荒川武雄做了欢喜的相见。真是太谢谢了。我的老母亲和我的女儿,已经在九月七日从贵国回到家里。老母亲脸上增加了喜悦,逢人就讲她的儿子在中国如何如何的好:我的女儿也比以前更加活泼了,常常欢欢喜喜地把在中国的见闻,一样一样地告诉我:“妈妈!中国人都是好心肠的人,他们都很疼爱我……”
看到这,我知道写信人没有来过我国,她是随祖母来探望父亲的小和荣的母亲。这不由得使我回忆起日本战犯家属来所探望战犯时的情形。
那是一九五四年炎热夏天的一个午后,日本战犯家属一行五十六人,来到了战犯管理所。人群中有两个人很引人注意:一位看样子是年过花甲的老妇人,穿一身古铜色的大和服,一副慈祥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头总是轻轻地摇动;依在老妇人身边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穿白色的衣裙,脚穿一双小白鞋,看人时小脖一歪,大眼睛滴溜溜的。活像个“小白鸽”。这一老一小是来看战犯荒川武雄的。
我的任务是给家属们当翻译。她们听完所长对监狱情况的简单介绍后,我把她们引到与战犯会见的地方。
接见时,每一家人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干干净净。房间里有茶桌,并按人数多少摆上了椅子,还给年龄大一些的家属备上了床铺。这位老妇人一进到房间,就被感动了,连说:
“没有一点儿监狱的感觉,没有一点儿监狱的感觉。”
他们一见面感情都很激动。战犯荒川武雄刚一进门,他母亲扑过去,又惊又喜,呆若木人。荒川抱住他的母亲,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想一定隔着铁窗说话的。”母亲第一句话就说,“没想到谈话是这么自由!”她又上下打量儿子健壮的身体说,“你是这样的健康。”
“妈妈,从报纸上看到登载你的名字,我真高兴。”儿子激动地说,“妈妈,可是被我杀害的中国人再也不能见到自己的母亲了。”
儿子哭了起来。
“你的姐姐、侄子,都是一九四五年在广岛被美国原子弹炸死了……”老人只顾抹眼泪,好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可是又哽住了。
母子俩陷入沉痛的回忆中。“小白鸽”给惊呆了。
当我第二次来到这个房间时,正赶上日本记者在这里访问。只听荒川向记者说:
“……对中国政府不知怎样感谢才好。过去我对中国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不但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也给日本人民带来了无限的灾难,我的姐姐和侄子……这无疑等于我参与杀死了他们。”
“你如果回国后,打算做什么?”记者问他。
“坚决反对侵略战争,为世界和平事业贡献我的余生。”荒川回答。
显然,这位记者不愿意再听下去,转身向外走去。
“记者的职责是真实报道,我希望你们回去后要真实地报道这里的情况。”荒川高声对记者嚷道,尔后转身把母亲拉到我的面前,介绍说:“这位先生姓崔。”
“你们教育了我的孩子,比我这做母亲的还好,实在太谢谢了。”他的母亲用感激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点头鞠躬,嘴里不停地叨念着最后这句话:“太谢谢了!太谢谢了!”
荒川给我解释说,刚才给他母亲讲述了他在中国所犯的严重罪行,无论根据什么法律也要判处死刑的,可是中国人民不但没处死他,还耐心地教育他认罪。又说那一次得了重病,生命有危险,管理所及时给他医治,使他恢复了健康。中国人民给了他生命,中国人民是他的再生父母。他母亲听了以后,遥向北京叩了头。
“中国人顶好,管理所先生顶好。”他的老母亲这时无拘束地笑了,感激地说。
“这是共产党和毛主席要我们这样做的。”我这样向她解释。她又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
“共产党顶好,毛泽东顶好。”
这个“小白鸽”呢,也歪着脖用天真的敬慕的眼睛看我。
半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我们用汽车从宾馆把战犯家属接来看电影,看完电影已九点多钟了。我随着人群顺着走廊往外走。走廊上有稀疏的灯光,外边天空更显得墨一样的黑。借灯光望去,外头正下着小雨,微风拂柳梢,雨水轻轻地洗涤着园里的菜蔬,菜叶儿显得又大又绿。我默然预想着合作化**后的第一个丰收景象。
“崔先生看电影了?”听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战犯荒川的母亲在唤我。还没有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下去:“一幕一幕的杀人,太可怕了。我好像看见了我的儿子在中国杀人、放火的情形。这些战犯统统的刽子手,想不到的,太可恶了。”老人的心情是激愤的。随后她的声音又充满了感激:“中国政府,彻底地叫他们认识错误,是完全应该的。我相信我的儿子在你们的教育下,会变成诚实、正直的人,太感谢了。”
“小白鸽”走在她祖母的身后。我问她:
“看懂电影没有?”
“爸爸是坏人。”她回答。说着低下了头。
我抚摩着她的柔软的头发说:“相信他吧,他是会改好的。”这是个很聪明很可爱的孩子。每逢见到我们时,便老远就喊“中国叔叔”,然后跑到我的身边,问这又问那。有一天她看见在监狱附近的空地上,一群小学生们在欢乐愉快地游戏,唱着《东方红》和《少先队员之歌》,有的小孩子的脖上还系着鲜艳的红领巾,她便把她那粉红色的纱巾系在脖子上,还非叫我教她唱歌不可。真没想到,在战犯家属们临别的晚会上,这孩子在台上唱了两支歌:一支是《东京—北京》,一支就是《东方红》……
我继续看下去:
我的老母亲,已经向我们的亲人们做过好几次报告了。昨天,在一个院落里,居民们聚集三十人,一定要听一听关于中国的事情。母亲又给他们讲了两小时。
我的小女儿也总是跟着她的奶奶去,遇到熟人就讲中国人如何好啦,士兵给她糖吃啦,又是和管理所中国叔叔一块唱歌一块跳舞啦。她还跟我说:“还要到中国去,这回妈妈带我去吧!”我自己呢,也在积极地参加反对战争、保卫和平、促进中日友好的斗争。明日我就去参加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化的游行。我立誓要把和荣抚育成为一个为保卫和平而战的健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