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文记得自己是死了的,而且死了很长的时间才死掉——难得的体验,总会让人印象深刻对吧。
只是不怎么好受就是了。
并不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死亡。
张方文对自己的性命,态度很奇怪。
他很看得开的,能活着也可以,就这么死去也行。
大仇得报,大恩不必报,再加上如果她继续活着的话会有很多人被增加工作量……
最重要的是,她无处可去。
马克思曾经说过: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在当前的时代,张方文大概是不可能超然于社会之外存活的。那既然都无法活在社会中,她到底该算是什么呢?
当然也并不是非死不可。
只是太累了。
【十八年……我人生的十八年,居然就那么轻易地被毁掉了……】
并不。
张方文是生活在一个和平、公平、秩序井然的社会中,她对此一直都是深信不疑的。
并不。
【只是我运气不太好而已。】
……
重点不是这个。
【我,是还活着吗?】
张方文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不,感觉还是有感觉的。
或者说正是因为有感觉。
疼痛。
【我还能活着吗?还能继续作为人活下去吗?】
就像电火花之于内燃机一样,这个念头一起,那疼痛的感觉骤然就清晰了好多。
接连不断地袭来,渐渐有了轻重之分,有了具体的方位,有了对疼痛产生原因的猜测。
【我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我感觉不到我的身体。】
【那为什么我会有感觉?】
【好痛。】
【我这是在哪里?】
……
【我是谁?!】
“张方文!”
有人在叫她!
张方文猛地“转头”。
引得身体一下趔趄。
“啪嗒,啪嗒。”她突然有了视觉,有了身体,能感觉到双脚触地。
她听到巨大的噪音。
“哈。”她呼吸。
【我……我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死!
张方文“坠入”了血海之中,无数死亡的记忆席卷而来!
被执行注射死刑。
被枪毙。
和人搏杀而死。
在反抗{和谐}的过程中抱着别人冲出窗户而死。
与人搏杀流血过多而死。
演讲时被刺杀而死。
被外国人的刺刀扎死。
抱着炸药包自爆而死。
被砍头。
逃婚被浸猪笼。
男扮女装参加科举被拖出考场乱棍打死。
女官选举时被对手陷害。
参与造反被车裂。
……
最大的,最深处的那一段,突然扑面而来。
耳边充斥着吼叫、刀剑相撞、骨裂肉碎血泼之声。
空气中则满是血腥铁锈刀油火烧的味道。
“铛!”一把……一根看上去是金属的烧火棍挡下了一支箭矢。
“走!走啊!”
她感觉自己的手被抓住,然后整个人被拖拽。
“哗啦!”她一直抱在怀里的竹简掉落,她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捡。
打斜里冲出一个骑士,挥舞一支长戈要勾掉她的脑袋。
张方文感觉自己的肩膀脱臼了,拽着她的那人猛力拉扯,将她的脑袋从长戈里脱出来。
一顶看上去艺术造诣极高的大概是官帽之类表明身份的玉制品连同她的大把头发被削断。
“咿!”她听到了身边人愤恨的低吼。
身边人抓住了长戈的木柄,将马上骑士拖下来,一通棍子落下,骑士的脑袋就成了马赛克。
“吁!吁吁!”身边人小心地控马,揪着马儿脖子上的鬃毛将它拉扯过来。
他几乎是单手就将张方文提起,又用那根棍子顶着张方文的一个膝盖窝引导她跨坐在马上。
身体的本能行为,没有马鞍马镫,张方文双腿居然能夹住马肚,双手将缰绳一捋,就已经完全掌控住了身下的马匹。
“倪将军!请勿自误!”远处的喊声。
“走!”身边人抬手就要拍马儿的屁股。
但被张方文抓住了。
那是何等粗壮粗糙粗犷的一只手,真·比腰还粗,真·比砂纸还粗,真·全是一条条疤痕拼起来的。
但被张方文轻松地就按住了。
张方文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那张脸。
和他见过的倪泽仁完全不同,但又完全一样。
“没事的,我可是将军,他们还要我去打匈奴人呢。”
他似乎是想说些安慰人的话,但因为时间紧迫,所以温言软语出口就像机关枪一样。
“商君会用你的谋划的。”
“君上会很器重商君。”
“贵族们的田都会分给我们,大家都有田种了,大家都能成家。”
“我们都会慢慢富裕起来。”
“我可是第一个受满了二十等爵的人将军,而且我还这么厉害,我不会有事的。”
“你回山上去,新法开始实行之后,一家有两个以上儿子到立户年龄而不分居的,要加倍征收户口税。这样一来师弟们就不能和先生一起住了,先生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
……
“保重。”
“走!”倪泽仁的巴掌终于落在了马屁股上。
……
张方文没能回到山上,君上就死了。
然后商君也死了。
三百精骑追上了她。
献上一枚金丹。
……
“夫人,请上路。”
“夫人!请上路!”
“夫人!请!上路!”
张方文忍不住后退,她从“夫人”里脱出来了。
她举目四望。
四面八方前后左右,全都是死人。
特喵的死的还就是她自己!
张方文没有怕,也没有恨,连怒都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毫无疑问她是想干什么的。
所以她“离开”。
但之后只能彷徨。
……
【没有意义。】
【什么都不会改变。】
【一切努力都是白费的。】
【这不是不幸,是厄运。】
【命!中!注!定!】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撕破胸膛冲出来。
张方文双手按在胸口,不知道是要把它按下去,还是要把它拔出来。
【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却有另一个声音替她喊了出来。
“我!不服!”
朝阳升而山岚退,拨云见日。
有一位将军在赶来。
有一个侠客在杀马。
有一个小官在据理力争。
有一位士子拍案而起。
有一艘渔船破浪而至。
有一杆火铳打掉了刽子手的刀。
……
他都在。
他都晚了一步。
【你想干什么啊?】
……
【原来是这样吗?】
张方文打有记忆开始,就没记得自己有哭过。
而现在她环顾周围所有的张方文。
引颈受戮和引颈就戮,一字之差,是有区别的。
……
她们!全都是一脸从容地!慷慨赴死!
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因为!
他在赶来。
【此生无憾。】
大恩,真的不用报吗?
就这样死去,真的好吗?
【不,我不能这么自私,如果我活着的话……】
【这是自私吗?就这么一直逃避才是自私吧。】
如果想甩一个男人,就要面对面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我生平!可是最看不得那些!小婊砸!】
“张方文!”
不知道怎么活,那从来都不是去死的理由啊!
“张方文”,“睁开”了眼睛。
{警告,检测到倪泽仁的能量反应正在衰退,一种未知能量真在增强,请专员小心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