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上十一点整,张方文回到新家楼下,停好小电驴,拿着最后一份外卖出了门。
工作还没干完。
这是她搬家后的第三天。
城市里网络流量无限制的当下,楼上的阳台上居然还有人在听电台。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晚上好,重新开工开学的一个星期大家过得怎么样呢?心情是不是超愉快啊哈哈哈哈开玩笑的。”
这样贱的电台居然能活到现在?
“欢迎大家准时收听“都市传说”,我是你们的主持人,虚空苍苍子!”
“我们今天要讲的,就是一个星期前为期四天的演习。”
“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了,在那四天里,車城东城区,那个正在开发中的御江搂楼盘,可是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
……
张方文走得有点快,马上就听不到广播声了。
那件事她知道,在演习的那四天里,那些参与了御江搂开发过程的开发商、官员、资本家等等,在御江搂聚会……然后御江搂就塌了。
塌得很细碎,据说确定是事故之后警察直接拿的挖掘机把地都刨了三厘米走,一起送进了火葬场,再把烧出来的骨灰均匀地分成多少份。
真·整整齐齐。
然后托某些人死翘翘的福,他们名下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被政府接收,政府动作也快,马上运用起来了,比如拿来安置了像张方文这种人。
张方文原来住的房子,四百一月,八平方米,独立卫生间,公共厨房和阳台,水电有固定配额,不交房租可累积到二十岁为止,二十岁后限四年内还清。
张方文是从来没有拖欠过的。
梅姨的话她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进了我这门的,就都是孤儿了,以后,要换个活法。”
“在世为人,要清清白白的,谁也不要欠……”
张方文,女,十八岁,2-1守序中立,普通女高中生,展辉中学年级第二,滚滚外卖送餐员,自主独立人。
在成年之前主动和原生家庭断绝关系的人,就是自主独立人。
也不算是太过悲惨的往事。
张方文从记事开始,就一直都过得很辛苦。
要包办家里的一切家务,要照顾弟弟,如果母亲不堕胎的话应该还会多两个妹妹;要被母亲喝骂,要被父亲殴打……
她只是麻木地坚持着,支撑她的,是书本里描绘的那个精彩绝伦的世界。保护她的,是那个名叫学校的地方。
然后四年级的时候, 父母要求她辍学……
感谢九年义务教育!
学校的老师找上门,没有执法权的居委会知道了这个情况,找来了有执法权但面对这种事一向很软弱的警察。
警察做了两件事,一是把张方文带到警察局安置了一下,二是去做张方文父母的思想工作。
思想工作进展顺利……看起来。
感谢测谎仪!
纠结不下的时候,张方文从鞋垫底下摸出了一张不知道哪本书上撕下来的一页皱巴巴的纸。
“我要做自主独立人。”
一位正巧路过的女士冲上来对着张方文的天灵盖就是一个暴栗。
“年纪刚到两位数的小屁孩独什么立!跟我走!”
张方文一直在福利院待到十六岁,然后经由梅姨和警方的担保成为关怀工,成为了滚滚外卖的一个送餐员,享受每天只需要上三小时班的福利和全额的底薪。
拿到工资的那一天,梅姨就把张方文赶出了福利院。
“做人要清清白白的,谁也不要欠。”
“给你,《自主独立人社会福利保障试行规则》,自己看。要按时交房租,每个星期去做义工,能提高信誉的;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能免学费的,考上重点还能有补贴……天热要舍得开空调……唏!天气冷了……要,要穿秋裤……唏。”
梅姨抹一把脸。
“记住我说的话,在世为人,要清清白白的,谁也不要欠……”
梅姨说的,谁也不要欠。张方文觉得自己是欠了梅姨的,所以常常死皮赖脸地回福利院蹭饭。
上次突然有了四天假,张方文一如既往地回去,结果第四天,演习结束的时候梅姨给了她一个好消息。
房租六百,十二平方米,独立卫生间独立阳台独立厨房,二十四小时太阳能热水,水电有固定配额,房租押一付三。
唯一的缺点是地方偏了点,而且离学校太近。
张方文并不希望自己认识的人了解自己,她很珍惜友谊,不想去试探它们是否脆弱。
但等真的搬来了,张方文才发现,不仅仅是地方偏了点的问题。
看上去八十多岁白发苍苍但掀开衣服能看到八块腹肌的老爷爷见过没?
佝偻着腰牵条金毛慢慢地踱但你上去想扶她的时候不经意间能看到戴着刻“松西湖五十公里徒步冠军”字样手环的老奶奶见过没?
身高一米八体重看起来也是一百八脖子上挂根双节棍跑起来像头羚羊找块空地耍起双节棍能甩出“突突突”响声的大姐姐见过没?
没有招牌占地极广但你听不到半点声音而且二十四小时灯火长明前台小姐姐永远端坐着你一抬头就能看见她正对你微笑而且里面有一个人每天能点四次外卖的公司你见过没?
“你好,你们的外卖。”
“好的,谢谢,辛苦你了。”
……
这句话张方文今天已经听了四遍了,她很辛苦地忍住了去捏一捏那张脸的冲动。
一只手抓住了张方文的手,举起,温柔地帮她展开手指,朝着前台小姐姐的脸,戳……
“哒哒。”
“啊?”
【真是机器人啊……】
“啊啊啊啊啊啊!”张方文猛地甩开手,尖叫着往后逃窜,同时从兜里掏出一罐辣椒水,打开盖子。
面前是只志志雄真实。
是倪泽仁。
倪泽仁身上的伤早就好了,但以普通人来说这自愈能力有点惊世骇俗,所以还得裹两天绷带。
“你怎么会在这里!”张方文一手拿辣椒水对着倪泽仁,恨恨地问,一手用力地在衣服上揩。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倪泽仁做作地,非常做作地,举起手放到鼻尖,深深地,嗅……
“滋!”
张方文使用了防狼喷雾攻击,倪泽仁躲过了,没有任何卵用。
“请自重!”张方文咬牙切齿地说。
【你明明不是这种人的!为什么只要在我面前……】
辣椒水的味道弥漫,刺激得张方文眼圈发红。
倪泽仁耸耸肩。
“你怎么会在这里!”张方文追问。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啊?”倪泽仁也追问。
……
“我来送外卖的!不行啊!”
【反正你都看见了……】
内心有点低落。
【对啊,什么年级第二,什么学霸,其实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啊,一个送外卖的……】
【读书!读书使我快乐!】
“哦,我是来取外卖的。”倪泽仁当着张方文的面打开手机上的某个APP,对着前台小姐姐按一个。
“权限确认,打开空气循环系统,开始换气。”
“早点睡啊,明天星期一呢。”倪泽仁拿了外卖往建筑里面走去。
……
“诶诶诶诶?!”
倪泽仁听见了张方文的惊叫声,愉快地哼起了小曲。
辣椒水的味道有点香,作为一个湖南人,倪泽仁很轻松地就能辨认出,这是真·辣椒水,不是什么化学剂配制的。
“清清白白,吗?”
倪泽仁打开手机的“闪念胶囊”,选中一个存放了很久的,点开播放。
“在世为人,要清清白白的,谁也不要欠……也不要让,别人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