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心家在距离小城三十里路的农村,开车只需要二十多分钟。一大早,莫然就和廖师傅来接凡心,并顺带把小侄儿送到了学校。
廖师傅是个残疾人,是顶他母亲的岗位,这在当时很流行,叫做“接班。”凡心当初和廖师傅很熟,经常在一起打乒乓球,不过现在廖师傅也不认识凡心,只是听莫然大致讲了一下凡心的事情。
两旁的树如风般向后飞奔,一条散发着柏油香味的灰白路面笔直地向远方延伸。路的两旁都是刚刚收割过的田地,农人们正在翻地,黑黑的泥土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辉。该种小麦了,凡心记得读小学和初中的这个时候,学校就会放“农忙”,说是回家帮助父母收割庄稼,同时培养爱劳动的品德。其实那么小的孩子回家能做什么呢?最多就是在晒垫里定时翻翻稻谷,更多是为了户口在农村的教师可以回家收割庄稼。不过那个时候对凡心这些小孩子来说是最有乐趣的,通常路上会有卖冰棍儿的小贩骑自行车经过,大人们就会很大方地买上几只,这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奢侈消费了。
凡心突然感觉自己象是一个远归的游子,急切地盼望回到自己的家,但又不知道家会是什么样子,是否和多少次梦里的一样呢?
看见了,那熟悉的小学校,尽管关着大门,凡心也能清晰地想起校园内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每一棵树。校园被一条小溪分割成ri字形,靠路边是大cāo场,是上体育课和做广播体cāo、组织学校活动的地方,那时候做广播体cāo是由学校选拔的学生来喊口令,凡心记得每当自己的声音通过喇叭传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传遍整个生产队时,父母肯定会在他们呆的地方静静地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看见了,家门还是那样,一个凹字形的小院,前边是围墙连接,龙门居中,门上通常会贴着凡心亲自撰写的chun联。凡心还记得上一个chun节,自己亲自编撰和书写的chun联:
青砖碧瓦自是吉祥门第
片语只言方显清白人家
……
门的旁边是凡心从小喜欢的柑子树,那是凡心出生时,父亲亲自种下的苗。
看着那熟悉的水泥砖墙,凡心两眼忍不住涌出了泪水。
“到了,停车。”
依旧看着窗外,凡心轻轻地说。
“那就是你家么?挂了好多柑子啊,等一下我要抱几个走哦。”莫然没有注意到凡心微微**的鼻子。
车停在学校门口,凡心在莫然的几番催促下才走下车来,脚落地时已经没有往ri的踏实感,轻飘飘的使不上力。
家就在路的对面,尽管只是一路之隔,但在今天却显得如此的遥远,每走一步,凡心内心的无力感就增加一分,每走一步,心中的恐慌就更盛一筹。
大门虚掩,门框上没有张贴对联,这让凡心眼神充满了哀伤,结局已定,回天乏术。
凡心不敢推门,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不要推开,放弃吧。”
然而真的放弃了,又该去向何方呢?
……
还是莫然主动推开了门。
院子里一切依旧,白sè的墙壁,墨绿的墙裙和房门,大门左角的柑子树上沉甸甸地挂着金黄的果实。树下有一口摇井,出水口下方是小蓄水池,全家的洗菜、清洗衣服都是在这个池子里完成。地上零落的飘着几片树叶,该是小侄女摘柑子时碰落的吧,凡心这么想着。院中间有个方凳,小侄女正趴在凳子上写作业。
凡心有四个姐姐,都已经出嫁,小侄女是四姐的孩子,也是凡心家下一代中唯一的女孩,因怕父母在家孤独,所以四姐将孩子留在家里读书,也好让父母有个说笑的乐子。
“你们是?”
小侄女听见有人进来,抬头看了看,茫然的问。
“你是小玉儿吧。”
凡心没有报自己身份,事实上也不知道该如何来报。
“你是谁啊?”
听着近ri来熟悉的问题,凡心没有作答,头微微右偏,看看自己曾经住的房间,一样的窗帘和锁,可惜自己已经将钥匙遗失在了苗寨,否则也可作为一种证明。看来正如郎德所言:天意!
“外公外婆呢?”
“外婆出去割猪草了,外公上街买东西去了,可能等一下就回来。”
“他们身体还好吗?”
“外婆身体不好,小腿有些浮肿。”
凡心忍住没让眼泪流出来。
……
“他不是你舅舅吗?”
在回来的车上,凡心曾经告诉过莫然“自己”家里的情况。
“我只有三个姨妈,没有舅舅啊!”
“小玉儿,这位叫凡心,本来是你舅舅,但是现在你们都不认识他了。”
莫然解释说。
“我没有舅舅啊!”
小姑娘还是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对于突然间冒出来一个舅舅,反而把她弄糊涂了,事实上连莫然她们一样是糊涂的。
“我也说不清楚,其实也不明白。”
“那我叫外婆回来吧?”
……
“外婆……快回来……”
小姑娘跑到大门外,冲着南方大声喊起来。
远处传来凡心熟悉的声音,
“马上就回来……”
……
凡心母亲大约一刻钟后才回来。
“外婆,这个人说是我舅舅,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个舅舅啊?”
凡心母亲背着背篓进来,篓里装着大半篓青草和几棵白萝卜。
这个满头已经花白的老人放下背篓,伸了伸腰,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奇。
凡心没有说话,只是泪眼怔怔地看着老人。莫然连忙上前问好。
“小玉儿,去搬几个凳子出来。”
等大家都坐下了,凡心母亲回厨房去拿出热水瓶给三人倒了三杯茶。
“你的事情昨天晚上她大姨已经给我讲了。”
“我知道。”
凡心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能避开称谓。
“我没念过书,你们说的事情我也听不明白,等她外公回来吧,你们喝茶。”
院子里回复了安静,气氛很沉闷。连原本俏皮的莫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拿起小玉儿的作业看起来,不时也给她指点一下错误。
“外公回来了。”
凡心从大门向外看去,一个熟悉的老人正从路上往家走。身体还算健康,有些发胖。
老人手里提着一些作料走进门来,看着院子里的人,显得有些拘谨,笑了笑,径直走进厨房。
凡心母亲跟着走进厨房,一阵低语,然后一起走了出来。小玉儿懂事的给外公搬来一把椅子。
凡心父亲递过来两只烟,凡心表示不会,只有廖师傅礼貌的接下,并给老人点燃香烟。
猛吸了两口,老人看着凡心,没说话,大概是在考虑该怎么说吧。
父亲是个很内向的人,不善言辞,家里的对外交接基本上都是母亲出面,所以从小凡心就知道,父亲除了对生产方面可以多说几句话外,平时很少开口,笑是他的基本交际手段。
莫然很识时地寒暄起家常,廖师傅也不时地问问家里的庄稼。
“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但我确实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也许是感觉交谈太过勉强,凡心父亲终于言归正传。
“事实上我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一切事情都在一夜之间彻底变了。”
“你说你是我的儿子,应该对我们很熟悉吧?”
“对的,从小到大的事情,我都知道。”
凡心恢复了一点平静,将从小到大的事情都娓娓道来,很多细节xing的事情都宛如昨ri般描绘出来,听得小侄女入神。
如此讲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凡心父母都完全相信了凡心。
“你说的都对,很多事情我们自己都忘了,难为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我们相信你,可是有些事情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儿子。”凡心父亲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段时间来,自己突然成了陌生人,没有学校,没有家庭,应该也没有户口吧。”
凡心本来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去哪里,在自己的家乡居然举目无亲,这不能不说是世间的一大幽默,而自己恰恰成了幽默的核心人物,老天爷真会忽悠自己呢。知道凡心无处可去,两位老人主动将他留了下来,反正房间有空的,就让凡心算做“回家”了。莫然和廖师傅也适时告别,临走,莫然要给凡心留个电话,凡心居然记得,这让莫然很有感触。
今天正好是集会期,中午过后,小侄女带着凡心上街去玩,说是玩,其实主要是想买点零食吃而已。一路上各商铺的人都好奇的打量着凡心,这使凡心感觉很不自然。在过去,这些都是认识的人,而现在大概看见凡心和小侄女在一起才会产生好奇吧,在他们的心中,应该从来没有看见小玉儿有这个“亲戚”的。
街上已经满是买卖的人群,过往的车辆也拼命的按着喇叭。卖的基本上都是些农家蔬菜和家禽、蛋类,看着那些买卖双方为了一分两分的差价而讨价还价,凡心既感觉亲切,同时又觉得生分,自己原本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同样的生活方式,同样的平凡质朴,而如今却莫名其妙地成了这个社会的陌生人,这样的事情怎么偏偏就砸到了自己头上呢?难道老天与自己有什么过节?
凡心呆呆的站在街心,思绪因曾经熟悉的环境一下子飞动飘乎起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悟出现在脑海里,朦朦胧胧的,想抓却怎么也抓不住。周围一下子围上了很多人,车也堵了十多辆。小玉儿推了几下,看看没有反应,只得强制xing把凡心拽到了街道旁边。
“怎么了?”
凡心一下子回过神来。
“你刚才走神了?”
“哦,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让我忘了周围的情况。”
下午,凡心母亲磨豆花给凡心吃,这是凡心全家都喜欢吃的家乡小吃。暂时抛开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凡心陪着老人磨豆花。两人一起握住磨盘的木柄缓缓推动,凡心母亲不时的用小勺往磨盘小孔里添加泡得发涨的黄豆。凡心很喜欢这个感觉,当初也是这样陪着母亲,是母亲教会凡心做豆花的。记得有一次,大约是初中时候,凡心做出了生平最好的豆花,嫩而不散,白白的,母亲说石膏水放的恰到好处,没压出多少豆花水。
吃豆花一定要用到四川独有的红油辣椒,事前将干的红辣椒用少许热油翻炒,然后放在砂盔(一种家用工具,石头材质,外型呈倒立的梯台,上边有一半球状凹孔,另配一石杵,专用于捣碎食物或作料)里用石杵捣成粉状,放到碗里,加上盐、花椒面等辅料拌匀,再将稍微冷却一下的热油浇在辣椒粉上,这个时候不要翻动,让油慢慢浸透,大约十来分钟,油就泛出金红sè,红油辣椒就做成了。
吃的时候再放上点盐、酱油、少许醋和小葱等拌成沾料,用筷子夹上一块颤巍巍的豆花,蘸上点沾料,放进嘴里,满口异香,两腮生津。记得电视连续剧“天下粮仓”中就有这么一个说法:“吃了小葱拌豆腐,天王老子不及吾”,凡心感觉确实是这样的。
晚饭的时候,二姐和二姐夫也被凡心母亲叫了回来。对于凡心的事情,二姐和二姐夫同样也张大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要是真有这么好一个兄弟,我们就高兴了。当年爸妈不就是一直想要个儿子么,现在有个现成的,收下。”
二姐嘻嘻一笑。
“我们要有这个福气才对啊,那年你五弟出生的时候,你也懂事了的,长得白白胖胖的很可爱,可惜就是没活起来。”
凡心母亲说着,有些伤感。
“妈,你看凡心和爸的样子,很挂相哦。”
二姐夫也在旁边打趣。
隔壁电话铃响起来,小玉儿冲了过去。
“外婆,是大姨。”
“我来接。”
二姐也跟了过去。
“喂,大姐,我是老二。”
“妈决定收下这个兄弟。”
……
挂上电话,二姐笑嘻嘻地走进来。
“大姐就是问一下凡心回来的事情。”
“你这个滑老二,乱说些什么?我们哪里有那么好的福气。”
“尽管你们不认识我,可是我毕竟是你们的儿子,就让我认你们做父母吧。”
凡心有些激动的说。
“我们是没什么意见,不过这个事情还是先别着急,万一以后你有找到了你原来的家呢?”
老人从内心还是不能接受凡心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