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人生真好玩儿(《开讲啦》)
我的名字叫蔡澜,为什么叫蔡澜呢?因为我是在南洋出生的,我爸爸说:“你就蔡南吧,南方的南。”但是我有一个长辈,名字里也有个“南”字,所以说不好、忌讳,就改成这个波澜的“澜”字。古语也有云:“七十而不逾矩”,“不逾矩”就是不必遵守规矩,一下子就活了。
人生真的不错,真的好玩啊。有两种想法,你如果认为很好玩就好玩,你认为不好玩就不好玩。就像你出门,满天乌鸦嘎嘎嘎地叫,这个很倒霉。但是你想,乌鸦是动物中唯一会把食物含着给爸爸妈妈吃的,这种动物很少,包括人类也少了。所以说在这么短短的几十年里面,把人生看成好的,不要看成坏的,不要太灰暗。我最喜欢跟年轻人聊天,因为自己心态还算年轻,我可以跟他们沟通。但我发现很多年轻人,还是跟我有一点代沟,就是我比他们更年轻一点。尽量地学习、尽量地经历、尽量地旅游、尽量地吃好东西,人生就比较美好一点,就这么简单。
我喜欢看书,我喜欢看很多很多的书,什么书我都看,小的时候就看《希腊神话》,喜欢看这些幻想的东西。我也喜欢旅行,一旅行,看人家怎么过活,眼界就开了。我在西班牙的时候去看外景,有一个老头在钓鱼,西班牙那个岛叫伊比沙岛,退休的嬉皮士都喜欢在那边住。这个老嬉皮在那边钓鱼,我一看前面那些鱼很小,我一转过头来,那边的鱼大得不得了。我说:“老头,那边鱼大,为什么在这边钓?”他看着我说:“先生,我钓的是早餐。”没错,一句话把你的人生的贪婪,什么都唤醒了。
在旅行中间,你可以学到很多很多的人生哲理。另外的一次,在印度山上,当地个老太太整天煮鸡给我吃,我说:“我不要吃鸡了,我要吃鱼呀!”那太太说:“什么是鱼?”她在山上都没看过。我就拿了纸画了一条鱼给她,说:“你没有吃过真可惜呀。”老太太望着我说:“先生,没有吃过的东西有什么可惜呢?”都是人生哲理。
我出道很早,我差不多十九岁已经开始做电影的工作了。那时候跟一些老前辈一坐下来,一桌子十二个人,我最年轻。但是我坐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想有一天我会是在座中最老的呢。果然,这个好像一秒钟以前的事。我昨天晚上跟人家去吃饭,我一坐下来已经是最老的了。所以不要以为时间很长,就是这么一刹那就没了。
提到墨西哥,我在墨西哥也住过一年,去到墨西哥的时候,我看有人家卖爆竹烟花,我想去买来放。我的朋友说:“蔡先生,不行,不行啊,死了人才放的呀!”为什么死人要放烟花爆竹,其实他们那边的人生活很辛苦,人很短命,跟死亡接触得很多。那么一接触得很多的时候,为什么不把死亡这件事情变成一种欢乐的事情呢?那为什么一定要生着才庆祝嘛,人死了也是可以庆祝的。
我认为年轻人要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有心的话,总有一天会做到,这个就是年轻的好处。在玩乐中体验人生,在平常的烟火气中感受生活的美好。我到一个餐厅去,我吃了很好吃,我就写文章来推荐给大家。因为做生意的确不容易,我不会随便骂人。至少呢,我写的那些文章人家拿去,彩色放大了以后贴在餐厅外面。你到香港去看好了,通通是,总之做什么事情都要很用心去做,样样东西都学,有一本书教你怎么做酱油的,我也买回来看。像我,我也练书法、刻图章,学完了以后,学多了就样样东西是专家,所以,人的本事越多越不怕。
我有一天坐晚上的飞机,深夜的飞机多数会遇到气流,这次飞机很厉害,就一直颠、一直颠。颠就让它颠吧,而我就一直在喝酒。旁边坐了一个澳洲大佬,一直在那抓,一直怕,一直抓,一直怕。好,飞机稳定下来了以后,他看着我,非常之满意地看着我。他说:“喂,老兄你死过吗?”“我活过。”
年轻人,总要有点理想,总要有点抱负,总要有点想做的事情,那么要做就尽量去做吧!
蔡澜:我们都是对生活好奇的人(《鲁豫有约》)
我的方向就是把快乐带给大家
很多人会很羡慕我的人生,但是,不用羡慕,实行去,谁都可以的。
我在北京常吃的就是那几家饭店,吃羊肉,因为到了北京不吃羊肉不行嘛。北京就羊肉做得最好。
有个地方是一个朋友介绍的。我们到每个地方去,都有一些当地喜欢吃东西的朋友,而且你看过他们写的文章或者发表过的微博你就会认识。认识这个人,那么就到那边去找这个人。信得过了,那么他就介绍这里好或那里好。
好吃的东西我当然喜欢吃,但不好吃的东西,我也可以学着去吃它。好不好吃,你没有吃过,你没有权利批评。但试过了以后知道不好吃就不吃。
去国外的话,如果遇见什么都不好吃的情况,那么宁可饿肚子。比如,有一次我在伦敦街头,肚子很饿了,走来走去都是这个M字头的店。我死都不肯进去,多饿我都不肯。
后来碰到一个土耳其人在卖那个一块一块小肉,用刀切。我就终于有东西可吃了。
吃饭是有尊严的,宁肯饿着,不好吃我就不吃。
我从来不会把吃当成半个工作。
我有一个写了几十年的专栏叫作《未能食素》。有一天我说,哎,旅行的时候也要我发稿?别的文章可以一边旅行一边写,只有这一篇东西不能够,因为你离开了很久,你没有吃过那个餐厅,你不能乱写。
我这一生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做到很任性地生活。倪匡先生也讲过,不能够想做就做,可以不想做尽量不做。想做就做,天下大乱了。
我想做的事就是我的方向,我的方向就是把欢乐带给大家,一方面又可以赚钱,尽量不要做亏本的事情,我现在这个年纪还做亏本的事很丢脸的。
我最得意的发明是和镛记老板甘建成先生一起还原了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的“二十四桥明月夜”这道菜。
这道菜的来源是:黄蓉要求洪七公教武功,洪七公说你煮一个菜给我吃。黄蓉说,吃什么?洪七公说,吃豆腐。怎么做呢?要把那个豆腐塞在火腿里面,那么这个怎么做呢?书上没有写明。因为这里(镛记)有个金庸宴,我就跟这里的老板甘先生一块去研究,研究完了我们就把一个火腿切了三分之一,然后用电钻钻了二十四个洞,再把豆腐放在里面,用盖盖起来拿去蒸。因为火腿的味道都已经进入到豆腐里,所以,这道菜只吃豆腐,火腿弃之。
金庸吃了之后,表示很喜欢。
除了金庸小说里的菜式,也试着还原过其他作品里的菜,比如《红楼梦》以及张爱玲的一些小说,但是,最后弄出来的菜,其实都不好吃。
我喜欢的是欣赏
我做监制就是邵逸夫先生教的,他说你要是喜欢电影的话,你就要多接触电影这个行业一点,你如果单单是做导演的话,那么这部戏你拍完了以后就剪接,时间紧,牵涉到的范围比较窄小,你如果做监制的话,任何一个部门你都要知道,做监制有一个好处就是说你懂的事情多了以后,你就可以变成种种的部门,你都变成一个专家以后,你的生存机会就会越来越多,可以去打灯,可以去做小工,总之你的求生的技能越来越多,你的自信心就强起来了,都是这样。
邵逸夫先生之所以给我这么多机会,一方面因为跟我的父亲是世交,另一方面还因为他觉得从这个年轻人身上能看到当年的自己,觉得我是适合做这一行的。他是喜欢我的,所以他才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讲给我听。
但并不是因为邵先生的关系,我一上来就要管很多人、很多事,也是要像新人一样从头开始,去学习,学习了之后才可以去做。
我参与的第一部电影是从拍外景开始,像张彻先生来拍《金燕子》,我不是整部戏参与,就是外景部分罢了。从那里学起,一直学,跟这些工作人员打好关系以后,我就开始自己拍戏。我跟邵先生讲,你们在香港拍一部戏要一百万,七八十万,我这里二三十万就给你搞定了,你们拍戏在香港拍要五六十天,我这里十几天就给你搞定了。那时候是越快生产越好,因为工厂式的作业,所以他也就听得进去。他说那你就拿这笔钱去,你就去拍,那么我就在开始在日本拍香港戏,请了几个明星过来,其他工作人员都是日本人,拍完了以后就把它寄回去,就在香港上映。所以在东京拍香港片子就算是外景,也不能够拍日本外景,都要拍得很像香港,模仿香港,所以看到富士山也把它剪掉了,不拍的。
那时候我二十多岁,但我必须要掌控全局,没别的办法,就学,学习的过程从犯了很多错误开始,但犯错误不是坏事情。
我对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要求很高,所以我曾经一度把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炒了鱿鱼,只剩下我一个,重新开始组织。就是因为拍一部片子的时候,他们太慢。
没人了也没关系,再去组织就是了。
但这件事给我的一个经验就是,我要炒人的话,从炒一两个开始,不要通通炒掉。
我对人对己都要求很严,尤其是自己,要从自己开始。
合作的那么多导演,都是一些很以自我为中心的怪物。没有一个我喜欢的,我都很讨厌他们。
如果让他们来评价我的话,他们会说中午那顿吃得很好。
那是香港电影最最好的时候,因为忙碌,不断地有戏拍。因为每部戏都卖钱。
但是也会困惑。因为没有自己喜欢的题材、喜欢的片子,像我跟邵逸夫先生讲,我说邵氏公司一年生产四十部戏,我们拍四十部戏但是其中一部不卖钱,但为了艺术为了理想这多好。这是可以的,你们四十部中间一部你可以赌得过的。
他说我拍四十部电影都赚钱,为什么我要拍三十九部赚钱,一部不赚钱?我为什么不拍通通赚钱的?那么我也讲不过他,结果就是没有什么自我了。那时候我的工作就是一直付出,一直付出,一直把工作完成,没有说自己想拍些什么戏,就可以拍,所以如果谈起电影的话,我真的是很对不起电影的。我对我这段电影的生涯,不感到非常骄傲,我反而会欣赏电影,我欣赏的能力还不错。我做监制的时候我就为工作而工作,常常人家批评我,他说你这个人,你到底对艺术有没有良心?我说我对艺术没有良心。你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我说我有,我对出钱给我拍戏的老板有良心,因为他们要求的这些,我就交货给他们,我有良心的,我不能够说为了自己的理想而辜负的人家,拿了这么大的一笔钱,让我来玩,我玩不起。
我只是赶上电影最容易卖的时候。但是作为一个有抱负的电影人,其实那是挺痛苦的。
但是没有后悔过。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代。
我那时候的心态就是把电影当成一个很大的玩具,因为你现在没有得玩,现在拍电影,好像大家都愁眉苦脸痛苦得要死,我很会玩啦,我会去找最好的地方拍外景,当年最好的酒,当年最好的一桌子菜,我都把它重现起来,女人我会重现,让她们穿最漂亮的旗袍,这些我会很考据的,把这部戏拍起来,在拍的中间,我很会玩,我已经达到我的目的了。
被这个时代推着,你不给我别的机会,那我就从中找到别的乐趣。
我经过这种失意的年代,那时候我就开始学书法。三十几岁吧,有一段时间很不愉快,不愉快,我就学东西了。
我学书法很认真地去学,书法和篆刻,刻图章,现在还可以拿得出来,替人家写写招牌。
内心是会郁闷的。当然郁闷时间很短了,后来我才发现我在书上也写过,干了四十年电影,原来我不喜欢干电影这行。
因为我喜欢的是欣赏,看,我不喜欢参加在里面,但是我会把自己变成一些大的玩具,就好玩,对自己的人生也有帮助,现在我欣赏电影就好了,不要再去搞制作,制作很头痛。
我做不了像邵逸夫那样电影大亨。我没有那种决心,很多很绝情的事情我做不了,很多决定我做不了。
比如你要很绝情地说,每一部戏都要赚钱,这个很绝情吧,我就不可以了,我说有钱就完了吗?
我不较劲,这个事情我做不好的话我离开一段时间,我试一个别的事情。
这点就是很多很多经验积累下来以后,让我离开,让我决定再也不回来。
我不遗憾,我知道遗憾了也没有用。我也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我只是对工作要求高,我不怕得罪人,我看到不喜欢的我就开口大骂了。
在电影圈里面要找一两个性情中人不容易,都是很有目的地去完成一件事情的人。做导演的多数都是想着“我自己成名就好了,你们这些人死光了也不关我事”的人,这种人我不喜欢。
我最欣赏的人都不是电影圈的,像黄霑、倪匡、金庸、古龙。这几个人是我最好的朋友。共同点都是文人,都是对生活好奇的人,都是性情中人。
蔡澜:人生的意义无非就是吃吃喝喝(《十三邀》)
我来香港五十多年了,选来选去,还是这个地方比较好,因为有生活,有人的味道,像人。
这家菜场我常常来逛,它没有招牌,我就替它写一个招牌。菜,它新鲜的话,会跟你笑,下次你来,买我买我。从小开始到现在,我最喜欢的就是逛菜市场了。
我最想做的是拉丁族人,我认为活得最快乐的是拉丁民族。我以前很忧郁的,不是开朗的人,后来一旅行了我才知道,原来人可以这么活着。
我十几岁已经开始旅行了,去日本之前,我到过马来西亚,到过很多地方了。去日本的时候我又顺便去了韩国。后来又因为拍戏的关系,什么地方都去了。
那时候,和好几个好朋友,一面吃一面聊天,聊到天亮。那些所谓的忧伤,都很明白,我们都经历过。
说到读书,我看书喜欢所谓的“作者论”,就是把同一个作者的所有的书都看完,我认为这才叫作看书。著作很多的,就很难。我的书也不少,但很容易看,很正统又不是正统,所谓文学又不是文学,所以那些什么艺术界、文学界一定是把我摒出去的。我说,那就归纳成“洗手间文学”好了,一次看完一篇,如果那天你吃的是四川火锅的话,一次就看两篇吧。我是一个把快乐带给别人的人。看我的书,希望你轻松一点,快乐一点,就这么简单。
电影工作,一干四十多年,做电影不是容易事。有多少个人死在你脚下,有多少老板亏本,有多少人在支持你,你才会成为“王家卫”?我开始明白一个道理,你如果有太强烈的个人主义的话,不要拍电影,因为电影不可能是一个人可以做的,它是一个全体创作,大家都有功劳。所以我开始写作,写作可以是我自己的。
我做人不断地学习。我在墨西哥拍戏的时候,看到炮仗、烟花要买来放,有人说,蔡先生,不可以,这个是有人去世才放的。我说,你们死人这么欢乐?是很欢乐,因为我们人很短命,我们医学不发达,我们还有一个死亡节。
所以他们了解死亡,他们接触,他们拥抱。
我开始想关于死亡,为什么要哭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这样?我说学习怎么活很重要,但学习怎么死,特别重要。我们中国人从来不去谈。“老是不面对,整个人就不成熟”。人都有一死,何不快活一世,笑看往生?
我们常常看别人,却很少看自己,自己的思想是怎么样,就往那一边去走。这其实是可以改变的。不要把那个包袱弄得太重,没有必要。一个人可以改变世界的话,我就去洒热血、断头颅,我可以去。但有时候,我没有这个力量,改变不了,所以我就开始“逃避”,吃吃喝喝也是一种逃避嘛。
吃是本能。我们常常忘记本能。
我是一个把快乐带给别人的人。吃得好的话自己高兴,对别人也好。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而且健康有两种,一种是精神上的健康,一种是肉体上的健康嘛。
许知远独白:这个世界充满不确定性,高度功利主义,什么都有目的,所以他做一个自由快活、享受人生的人,他知道这个时代所有的问题,他理解,但他选择不去直接地触碰它。在这个时代做一个快活的人,风流快活的体面人,那也是最好的反抗,体面的背后事实上有原则,我觉得这就是对中国社会的一个好处,特别大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