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清初学术流派(1 / 1)

清初学术指顺、康两朝80年的学术。这一时期的学术博大是指人才辈出,学派众多,开出学术上的一片新天地。

一、理学诸流派

清初的理学,经历了明清之际的历史剧变,以及内部的危机,带着鲜明的时代特征走上历史舞台,体现为批判改造理学,大体经历了从融合朱熹和王阳明到尊朱熹的过程。

融合朱熹、王阳明的有孙奇逢、李颙。

孙奇逢(1585—1675年),字启泰,号钟元,学者尊其为夏峰先生,河北容城人。主要著作有《四书近指》、《夏峰集》、《理学宗传》等。他试图以《周易》所谓元、亨、利、贞循环轨迹对理学史进行总结,谋求儒学发展的新途径。他说:“近古之统,元其周子,亨其程、张,利其朱子,孰为今日之贞乎?”“盖仲尼殁,至是且二千年,由濂洛而来,且五百有余岁矣,则姚江岂非紫阳之贞乎!”“接周子之统者,非姚江其谁与归。”[1]以元、亨、利、贞比喻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王阳明,虽有表彰王阳明的色彩,但更重要的是把理学看成一个有机系统,诸家都是这一系统中不可缺少的环节,发挥自己的作用。因此,孙奇逢能超越门户之见,从理学总体上把握朱、陆、王之间的关系,进而主张合朱、王于一堂。他还认为调和朱、陆、王就必须躬身实践,不说空话。孙奇逢为北学代表。清初北方学者均受其影响。

李颙(1627—1705年),字中孚,号二曲,学者尊为二曲先生,陕西周至人。著作有《二曲集》、《四书反身录》。他也调和朱、王,说:“孟氏而后,学术堕于训诂词章,故宋儒出而救之以主敬穷理。晦庵之后,又堕于支离葛藤,故阳明出而救之以致良知,令人当下有得。及其久也易,至于谈本体而略工夫,于是东林顾、高诸公及关中冯少墟出,而救之以敬修止善。”[2]李颙反对把王补朱,以及朱子后学补王看作是简单地向朱学回归。在他看来,程朱和陆王,犹车的左右轮,不可缺少。学问两相资则两相成,两相辟则两相病。他在批判理学道德修持主张的基础上提出“悔过自新”说。强调,古今儒家“倡道救世”,虽各家宗旨不同,大体不出“悔过自新”四字,总是以悔过自新来开启人为学的门路。他的“悔过自新”不是狭隘的个人修持道德论,而是立足于现实的“倡道救世”学说。李颙还提出“明体适用”说,指出:“穷理致知,反之于内,则识心悟性,实修实证;达之于外,则开物成务,康济群生”[3],把为学和经世结合起来。李颙为清初关学代表。他企图重振关学,但其“明体适用”等思想已非关学所限。

尊朱熹的有陆世仪、陆陇其、吕留良、张履祥。

陆世仪(1611—1672年),字道威,号桴亭,江苏太仓人。著有《思辨录辑要》等。他尊朱,但不争门户,说:“鹅湖之会,朱陆异同之辨,古今聚讼,不必更扬其波。”[4]学术争论是正常的,不应大惊小怪。至于后儒各立宗旨,各分门户,互相诋毁,非朱陆之争原貌。他认为,程朱的“居敬穷理”和王阳明的“致良知”,都是入门功夫,皆可以至于道。当有人问及陆世仪的为学宗旨时,他答道:没有宗旨。大儒决不立宗旨,应触类旁通,博大精深。陆世仪反对空谈积习,主张经世,把封建、井田、学校视为治国的大纲。他也重视教育,在所主持的书院聘请诸专家名士主讲,积极倡导“切于用世”的六艺实学。

吕留良像

清初谈朱学的还有陆陇其。他与陆世仪并称“江东二陆”。陆陇其(1630—1693年),初名龙其,字稼书,浙江平湖人。著有《三鱼堂文集》。他早年徘徊于朱王之间,受吕留良影响,成为朱学的笃信者。与陆世仪不同,陆陇其以钦定的“洙泗干城”、“程朱嫡派”为理学正统宗师。他认为,阳明之学不熄灭,则朱子之学就不会受尊重。

吕留良(1629—1683年),字用晦,号晚村,浙江崇德人。著有《四书讲义》、《吕晚村先生文集》。他通过“尊朱黜王”以期正人心,救风俗,唤起知识界的民族意识。他指出:“凡天下辨理道、阐绝学,而有一不合于朱子者,则不惜辞而辟之耳。”[5]吕留良生于明清之际,明亡的现实促使他致力于经世之学,把探寻“治乱之源”作为为学宗旨,尊朱从属于其经世的目的。他借助时文评选的形式阐发朱熹《四书集注》中的政治思想,不仅主张恢复三代封建、井田、学校旧制,重申“君臣皆为生民也”,而且更进一步强调“夷夏之际”。在他看来,“君臣之义,域中第一事”,但“一部《春秋》大义,尤有大于君臣之伦,为域中第一事者”[6]。这种民族意识既是明清鼎革的社会现实的反映,也是清廷高压政策的结果。

张履祥(1611—1674年),字考夫,号念芫,学者尊为杨园先生,浙江桐乡人。著述收入《杨园先生全集》。他早年信奉王学,后由刘宗周的“慎独”、“诚意”转向朱熹的“格物穷理”。为了表彰朱学,他批评王学说:“姚江以异端害正道,正有朱紫苗莠之别,其弊至于**灭礼教,今日之祸,盖其烈也。”[7]由张履祥首倡,陆陇其、熊赐履、李光地等人努力,朱学遂为清代的庙堂之学。

二、诸子学的复兴

清初诸子学复兴的代表人物是傅山。傅山(1607—1684年),初名鼎臣,字青竹,后改青主,山西阳曲人。主要著作有《霜红龛集》、《荀子评注》等。他以先秦诸子为中国学术的源头,倡导并身体力行地研究先秦诸子学说,开启了清代子学复兴的先河。

儒家以古代圣人经典作为道统源头,以注释《四书》、《五经》为承续道统,认为“天不变,道亦不变”,赋予儒家经典神圣性。傅山则认为《四书》、《五经》不过是“一代之王制”,不是圣贤心相传的道统。他为了打破独尊儒术的局面,倡导诸子学与儒家经学抗衡,认为经与子相同,有子而后有作经者,子是源,经是流,经本是子,是子的一部分,子比经更根本。傅山把学术的重点放在子学研究上,其意义重大,不仅开启了清代子学研究之先河,而且也标志着哲学从经学中逐渐脱离出来。

傅山的诸子研究本身也多具独创精神。

傅山对荀学的研究强调,《荀子》一书“不全儒家者言,而习称为儒者,不细读其书也。有儒之一端焉,是其辞之复而啴者也,但其精挚处则即与儒远而近于法家,近于刑名家;非墨,而有近于墨家者言。”他还认为,荀子的《天论》与后期墨家相通在于“荀子屡有非墨之论”[8],从而赞扬了荀子不受儒家束缚、兼收并蓄的精神。

傅山重视发挥诸子中的功利思想,与把战国时期的纵横家视为谋取私利、唯利是图小人的传统见解截然相反,他主张不管什么马,能骑就是好马,以社会功利为标准来衡量人才的优劣。傅山在注《庄子》时重视发展观。认为社会在不断地变化,事在变、道在变,是非观念也在变,这是客观自然的。道的变化永无止境,对道的体认也不应自设界限,故步自封,应根据时代的发展与变化调整自己,使之适应这一发展。傅山还分析公孙龙的逻辑思想。他在指出公孙龙与老庄相同之处后,揭示公孙龙思想的核心是“离”。

总之,傅山的子学研究于经、史之外另辟新径,在清初可谓独树一帜,对清代诸子学复兴产生了积极影响。

三、颜李学派

清初,以讲求实习、实行、实用的“习行经济”之学为特征的流派,为颜李学派。代表人物是颜元和李塨。

颜元(1635—1704年),初因其父养于朱氏,遂姓朱,名邦良,字易直,号思古人。后归宗复姓,改今名,字浑然,号习斋,河北博野人。著作有《四存编》、《四书正误》、《朱子语类评》等。

颜元为学早年受孙奇逢的影响,后来受刁包的影响,一度出入于程朱、陆王之间。他57岁那年南游中州,目睹“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的现状,开始批判朱学。

颜元批判理学人性论,认为天命附于人体方是性,脱离人形体的“天命之性”是不存在的。他还认为,气恶理亦恶,理善气也善,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理纯一至善而气质却恶的情况是不存在的。在回答恶的来源时,颜元认为,人的恶行由后天的引蔽习染所致。因此为善去恶在于后天的学习教化。颜元批判宋儒只讲读书和静坐是脱离实际。他以学琴为例,说明脱离实际死读书是毫无意义的。他指出:书本是求道的“谱”,而非道本身,把书上的文字与圣人的大道等同起来是幼稚可笑的。他还指出了宋儒空谈误国的危害。

李塨(1659—1733年),字刚主,号恕谷,河南蠡县人。著有《大学辨业》、《圣经学规纂》等。他师从颜元,与颜元一样批判理学,主张经世致用之学。他认为:“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11]他学礼,学琴,学骑射,学数,学书,学兵法,以践履经世实学。李塨曾一度光大颜学,在他周围聚集了一批颜李学说的崇拜者,形成颜李学派。但李塨逝世后,颜李之学不传。这既有清廷独尊朱学的原因,也与当时学术发展内在逻辑有关。李塨37岁时南游,受正在方兴的考据学影响,接受了经学考据的缜密方法。并用考据方法“遍考诸经,以为准的”[12],完成《大学辨业》,又引经据典,讲《礼》、辨《易》,从而改变了颜学本来的面貌。这是当时经世之风终结、经学考据勃兴的大趋势所致,非个人意愿所能转移。

四、经学考据学诸家

清初经学以顾炎武、费密、阎若璩、胡渭、毛奇龄等为代表。顾炎武、费密倡导通经致用,阎若璩、胡渭、毛奇龄侧重训诂、考据。学术门径有所不同。

顾炎武(1613—1682年),原名绛,字忠清,明亡,改名炎武,字宁人,亦自署蒋山慵,学者称为亭林先生,江苏昆山县人。主要著作有《日知录》、《音学五书》、《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等。

《天下郡国利病书》书照

顾炎武为清初经学的主要倡导者。在批判理学基础上提出“理学,经学也”的主张,把经学视为儒学的正统,后世理学不究心于《五经》,而沉溺于理学家的语录,为不知本,是禅学。后来全祖望把其主张概括为“经学即理学”[13],道出顾炎武以经学济理学之穷,代替理学的实质。

顾炎武在倡导经学的同时,也对诸经进行研究。他说:“《五经》得于秦火之余,其中故不能无错误,学者不幸而生乎二千余载之后,信古而阙疑,乃其分也。”[14]从“信古而阙疑”出发,他以务实的态度精研群经。于《周易》,他驳斥易学为方术之书、道家之易的主张,认为这是强孔子之书以就己之说。他对程颐《易传》和朱熹《周易本义》给予肯定,主张恢复程朱的易学。对于《尚书》,他断定《泰誓》之文出于魏晋间人之伪撰,主张“尽信书不如无书”,不盲目崇拜经典。对于《诗》,他不同意今文家“王鲁”说,也不信诗依年代为先后之说。他把四诗解释为南、豳、稚、颂。至于孔子删诗,不过是“选其辞,比其音,去其烦且滥者”[15]罢了。于《三礼》,他尤重视《仪礼》。张尔歧著《仪礼郑注句读》,他为之写序大加赞扬。于《春秋》,他破今古文壁垒,博采众家之长,兼取后儒所得。针对宋明儒讥讽唐人啖助的《春秋》学,顾炎武认为啖助对《春秋》的研究多有独到心得。

顾炎武主张从历史角度治经。他认为经学有其源流。他还从考音、文字角度治经。以为读九经应从考文开始,考文则应从知音开始,强调治经的手段、工具的重要意义。顾炎武治经尤重经世,反对单纯的训诂、考证。在他看来,经书不过是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他潜心数十年研究古音学,也在于使道德风俗有所转变,把通经博古与经世结合起来。后来,乾嘉汉学尊顾炎武为清代经学开山,不过是看重并光大其考据、训诂等治经方法,而对其通经致用一面避之不提,是片面的。

费密(1625—1701年),字此度,号燕峰,四川新繁人。著有《弘道书》等。

与顾炎武一样,费密也倡导经学。与乾嘉汉学只重经文不重经中所包含的大道不同,费密强调经道合一,把道传与经传视为是一致的。费密治经也重视考据、训诂,把考据、训诂当作是解释古代圣贤大道的手段或工具。他治经尤主张经世致用,这一点与纯粹以考据治经的学者不同。在他看来,经书本身就是经世方面的佳作。费密进而倡导六艺实学。对后儒不懂六艺,只会高谈性命,工于文辞的学风进行批判。在教书时,他勉励进学士子应习实事,对礼乐、兵农、漕运、河工、盐法、茶马、刑算等要细心讲求,以期对国家有用。只有这样才能成为经世有用之人。费密倡导经学,主张通经致用,与顾炎武学风大体相同。

阎若璩(1636—1704年),字百诗,号潜丘,祖籍山西太原,客居江苏淮安。主要著述有《古文尚书疏证》、《困学记闻》等。阎若璩以考据学名家,主要贡献是考订晚出《古文尚书》为伪作。阎若璩承前人遗绪梳理《古文尚书》疑案,潜心数十年,撰成《古文尚书疏证》一书,得疏证128条。他就史籍所载《古文尚书》篇数、郑玄注《古文尚书》篇名,以及梅本《古文尚书》内容、文句等,引经据古,一一指出其矛盾之处,揭出东晋晚出本作伪依据。由于阎若璩此书在考据学上的贡献,江藩撰《汉学师承记》冠之为卷首,尊他为清代考据学开派宗师。

胡渭(1633—1714年),原名渭生,字朏明,晚号东樵,浙江德清人。主要著作有《禹贡锥指》、《易图明辨》、《洪范正论》等。胡渭的考据学成就体现在易学上。清初,黄宗羲作《易学象数论》,黄宗炎作《图书辨惑》,毛奇龄作《河图洛书原舛编》,驳宋易图书派之非。胡渭采众家之长撰《易图明辨》对宋易进行系统批判。他认为,《易》“无所用图”,不必区分“先天”、“后天”。对于《系辞》说的“河出图,洛出书”提出质疑,认为《河图》、《洛书》不是作《易》本旨,因此治《易》不可拘泥。他还把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之《易》视为一脉相承,指出:“九图乃希夷、康节、刘牧之象数,非《易》之所谓象数也。”[16]强调朱熹《周易本义》所冠的九图与陈搏、邵雍、刘牧诸图不是圣人之《易》,不过是先天之图罢了。由此他主张先天之图与圣人之《易》应分道扬镳,离之则两美,合之则两伤,力图还《周易》之本来面目。胡渭《易图明辨》一书对宋易图书说进行彻底批判,开清代汉易复兴之先河。

毛奇龄(1623—1713年),一名甡,字大可,又以郡望称西河,浙江萧山人。一生著述丰厚,经史子集多有涉猎,共约500卷汇为《西河合集》。毛奇龄早年尊王学。但随着以经学济理学之穷这一学术潮流,其为学也开始转变,走上表彰汉学,崇尚考证,回归儒家经典之路。他治经不限于一经一书,而是博览群经。对群经,尤重《周易》。他治《易》,兼采汉魏六朝诸家之长阐发己说。认为:《易》画卦、重卦、演易系辞本有五法,即变易、交易、反易、对易、移易。移易又称推易,指据爻象分聚、往来而上下推移,为演易系统的根本方法,也是解《易》的关键。他以推易把文王、周公、孔子,乃至汉魏六朝连成一个系统,并以此出发建立自己的易学体系。

阎若璩、胡渭、毛奇龄等人治经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诸家通经致用不同。他们重经不重道,把经学的微言大义淹没在对经书的训诂、考据中。这表明经学研究,由通经致用向对经籍考辨的转变,它预示着从考据、训诂入手对古代典籍进行整理和总结的时代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