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1)

现在,我再不能不对下述问题,做直接回答,即一个人如何成为他现在的情形。这里,我接触到自我保存技术的最重要的关键所在了——自利。如果我们假定,一个人的毕生事业,一个人毕生事业的决定与命运,多少有几分超越一般标准,那么,就没有东西比面对一个人的自我和这个毕生事业更为危险的东西,一个人成为他现在的情形这个事实,须先假定他对他现在的情形没有一点怀疑。

从这个观点来看,纵使一个人生命中的差错,纵使暂时的偏差和失误,纵使浪费在那些远离中心目标的工作上的犹豫、懦怯和热诚,也都有其独一无二的意义和价值。在这些东西里面,可能有产生伟大智慧、最高智慧的机会,在那些所谓“反求诸己”,走向毁灭的环境中,自我忘却、误解、蔑视、自我的狭隘化和平庸化等,就等于理性的本身。用道德上的名词来说:爱一个人的邻居以及为他人和其他东西而活,可能是保持自我中心主义的一种手段。

这是特殊情形,在这种情形中,与我向来的习惯和信念相反,我是站在“无我”倾向一边的,因为,在这里,这些倾向是有助于自利和自制的。整个意识的表面,必须除去任何重大的强制性。甚至要当心每一个显著的词句,要当心每一个显著的行动:它们都导向一个危险的可能性,那就是说本能也许会太快地“了解自己”。同时,因为构成“观念”注定要胜过其他东西,所以在内心不断增长,它开始发生支配作用,它慢慢地使你从谬误中回转过来,它促成一个人的各种性质和能力,而这些性质和能力有一天将成为你整个事业中不可缺少的东西,在主要事业,“目的”“志向”和“意义”方面,透露一点消息以前,它会慢慢地培养一切有用的能力。

从这个角度看去,我的一生简直就像惊涛骇浪。为了重新评估各种价值,也许需要比一般人具有更多的才能:尤其需要那些现在还不一定互相矛盾和破坏的对立才能。各种能力中的等级次序;距离感;不产生敌对的分隔技术;不混杂任何东西;不调和任何东西;种类繁多但不混乱,所有这些都是我本能的最初情形,是我本能的长时期秘密作用和技巧。

它的保卫性表现得非常强烈,以致在任何时候对我内心所成长的东西,我都没有获得任何暗示,直到我所有的能力突然间都达到成熟阶段,在某一天完全爆发出来为止。我想不起我曾经耗费心力的任何事例,在我的生命中,没有任何斗争的迹象:我是一个与英雄气质相反的人。像“忌欲”某些东西,“追求”某些东西,心中存有“目的”或“欲望”,在我的经验中,我毫不知道这些东西。在这个时候,我展望我的未来,就像在平静的海上一样:没有任何期望扰乱它的宁静。

我一点也不期望任何东西会与它现在的状况有所不同:我不希望自己有所不同……我总是一样。我从来没有任何欲望。我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他活了四十四岁以后,竟然能够说,他从来没有为荣誉、女人或金钱烦心过。我并不需要这些东西。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有一天,我成为一个大学教授,这种念头过去从来没有进入我的脑海中,因为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四岁。两年以前,有一天,在同样情形下,我变成了一个语言学家,我之所以成为语言学家,是因为我的老师里敕尔要我把我的头一本语言学著作(23)在他主办的杂志上发表。

里敕尔,我是带着非常崇敬的心情提及这个名字的,他是我曾经认识过的人当中,唯一具有天才的学者。他拥有我们修林吉亚人所特有的,甚至让德国人都同情的那种引人注意的癖性,甚至达到那种我们喜用迂回方式所达到的真理。人们不要把这些话误解为具有任何反对之意,像我修林吉亚同乡,那有智慧的兰克(24)一样……

人们会问我,为什么我竟会叙述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根据通常的标准来说,为什么我竟会叙述这些不重要的细节。尤其是,如果我命定要承担伟大事业,那么,这样做,我像在损害自己。我的回答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饮食、地点、气候、娱乐,所有自爱的辩解,比人们向来认为根本的一切东西,更为重要。就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重新开始学习。其实,人们此前热心重视的东西,甚至都不是实际的东西。它们只是幻想,它们都来自不健全本能的谎言,它们都来自有害本能的谎言。所有关于“上帝”“灵魂”“美德”“罪恶”“来世”“真理”“永恒生命”等概念。

人们奢望在这些概念中寻求人性的伟大,寻求人性的“神性”,所有政治问题、所有社会秩序问题、所有教育问题,都彻头彻尾地变虚假了,因为最有害的人们被视为最伟大的人们,也因为人们被要求去轻视这些“细节”,去轻视这些生活的基本需求。现在,如果我把我自己与那些向来被视为人类中第一等的人比较一下,其间的区别就很明显了。

我不认为这些所谓“第一等”人是真正的人类,对我而言,他们是人类的渣滓,他们是疾病和怨恨本能的产物:他们都是些怪物,他们彻底腐化,根本无药可救,仇视生命。我是与他们完全相反的。对任何健全本能的迹象非常敏感,是我的特权。在我的身上,没有一点病象,即使我时常患着严重的疾病,但是我从来没有变成病态的:在我的本性中,你找不到一点狂热的痕迹。

在我生命中的任何一个时刻,没有人能够指出我曾采取过傲慢或悲伤的态度。悲伤态度不属于伟大:一个需要采取一种态度的人是虚假的。小心所有装模作样的人,当生活需要我付出最大的努力时,我觉得它是最容易的。凡是在这个秋天的七十天中,能看到我的人,在我身上都看不到一点紧张的痕迹,相反,只有旺盛的生命力和愉快,因为在这七十天中,我怀着一种对后世的责任感,毫无间断,完成了很多伟大的工作。

在我之前,没有人曾经做过这么多工作,在我之后,也不会有人做这么多工作。我从来没有比现在这样更能享受过我的饮食,也从来没有比现在睡得更好。我不知道除了以游戏方式处理伟大事业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就作为一个伟大的象征而言,这是一个必要的先决条件。最少的束缚,郁闷的样子,语气方面任何冷酷的声音,所有这些东西都不适于一个人,更不适于他的工作!

我们的神经不要紧张,即使感受孤独之苦也是一种妨碍,我经常苦恼的唯一东西是“繁杂”,也就是我心灵的变化无穷。在我柔弱的七岁时,我早已知道,人类的任何言语都不会影响我。因此,曾经有人看见我怏怏不乐吗?今天,我还是具有对一切人都同样殷勤,甚至充满了对最卑下者的顾虑:尽管如此,却没有一点傲慢或轻视的意味。

我一生都在气恼那些在血管中具有卑劣血液的人。我认为人类所具有的伟大是对命运的爱:一个人无论在未来、过去或永远都不应该希望改变任何东西。他不但必须忍受必然性,并且,他没有任何理由去隐瞒它!在面对必然性时,所有的理想主义都是虚假的,但他必须去爱它。

注释

(1) 皮得蒙,意大利北部的一个省,其首府为都灵。

(2) 塞勒斯特(公元前86—公元前34),罗马历史学家。

(3) 法国东南部的一个地区。

(4) 修林吉亚,德国的一个邦。

(5) 这里是指尼采于二十三岁时所写的一篇得奖论文。英译者。

(6) 高乃依(1606—1684),法国戏剧家。

(7) 布尔热(1852—1935),法国批评家和小说家。

(8) 洛蒂(1850—1923),真名为路易·马利·朱利安·维奥,法国小说家,著有《冰岛渔夫》等。

(9) 美雅克(1831—1897),法国戏剧家。

(10) 法朗士(1844—1924),法国批评家、小说家和讽刺文学家。

(11) 勒美特尔(1853—1914),法国批评家。

(12) 指拿破仑战争。

(13) 梅里美(1803—1870),法国小说家兼历史学家,著有《卡门》。

(14) 萨提尔,古代希腊人庆祝酒神节时,在狂歌热舞中出现的一种人神,尼采认为此乃希腊悲剧的象征,而希腊悲剧就是使希腊人从悲观厌世中解脱出来,重新肯定人生世界的主要力量。

(15) 普罗(1830—1894),德国指挥家。

(16) 此地乃瓦格纳的家乡。

(17) 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国画家。

(18) 波特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及散文家,著有诗集《恶之花》等。

(19) 《特里斯坦》,全名为《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此为瓦格纳于1859年所作:而于1865年首次演出的一个歌剧名称。

(20) 齐格菲,原为德国传说中的英雄,此地是指瓦格纳所著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主人翁,他获得尼伯龙根的宝藏:戒指、魔剑以及可以穿戴的隐形衣帽。

(21) 站在德国方面说,应说阿尔卑斯山的那一边,可是尼采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住在意大利,其实,尼采有很长时期是住在意大利,所以从尼采当时的处所,应该说阿尔卑斯山的这一边。

(22) 这里是指叔本华一个有名的比喻,这个比喻把人比作豪猪,它们群居的倾向使它们聚集在一起,然而它们的刺又使它们分开。

(23) 这里是指讨论第欧根尼·拉尔修的一篇论文,英译者。

(24) 兰克(1795—1886)德国历史学家,莱比锡大学毕业,早年钻研神学、语言学,后来以罗马、日耳曼诸民族的历史著作享誉学术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