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前面曾经几次提到过“萨珊波斯”这样一个王朝。实际上,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和萨珊波斯之间交往的密切程度、频繁程度,丝毫不亚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和东罗马的交往,应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接下来我想着重为大家介绍一下,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和萨珊波斯的文化交流。在公元3世纪初,中国当时出现了三国鼎立的历史局面,而伊朗高原上则出现了统一的萨珊王朝。萨珊王朝存在的年份是公元226年到651年,大致上和我们的魏晋南北朝相当。当然,它覆灭的年代比魏晋南北朝结束的年代晚了几十年。伊朗高原一带的古国和古代中国之间的文化联系既深又广,这点是非常值得注意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伊朗高原上的萨珊波斯王朝和中国的文化交流,就非常频繁而深入。到了之后的隋唐时期,中国和伊朗高原这一地区的文化交流又得到了更大的发展。
从《魏书》开始,中国就开始使用“波斯”这个名称,所以萨珊王朝我们也称它为“萨珊波斯”,它是古代伊朗地区非常强盛的一个王朝。在它的西面就是罗马帝国,它和罗马帝国经常互相征战、争雄;而向东是突厥,它和突厥互有联姻。由于它和突厥之间有联姻的特殊关系,所以萨珊波斯往东通向中国内地的道路是比较通畅的。当然,历史上也曾经中断过,但是总体上是比较通畅的。波斯的使节可以由陆路直抵中原。
从史籍的记载来看,北魏的时候,波斯曾经多次派遣使团来和中国通好,《魏书》中就记载了十个到达了北魏的波斯使团,前五次到了北魏的都城平城,也就是今天的山西大同,后五次到达的是公元493年北魏迁都后的新都城洛阳。北魏洛阳城中有很多的波斯商人,我过去在别的场合说过这话,现在我依然可以这么说,我想学者们是会同意的。在今天的洛阳城内,来自伊朗的外国朋友的人数,恐怕还不一定比魏晋南北朝时期来自萨珊波斯的人数多。而比较特别、值得我们重视的是,波斯的使者也通过陆路深入南朝。梁武帝年间就有记载,波斯国曾经派遣使者来进贡,也就是来“献佛牙”,其实就是带着佛牙[17]作为礼物送给梁武帝,因为梁武帝信佛。在梁武帝时期,还有波斯的使者来贡献方物,也就是地方特产。这个现象屡见于记载。
南京博物院现在保留着《职贡图》的残卷。《职贡图》上是“梁元帝萧绎”这样一个题名。当然,此画到底是不是梁元帝时期的,姑且存疑,有可能是一个摹本。而在波斯国条题记里边就引用了释道安《西域诸国志》[18]的长文。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波斯通使南朝所走的就是我们前面讲过的青海道,或者称河南道,也就是从西域经过吐谷浑,即今天青海这一带,南下益州到达四川,然后再溯长江而下到达建康(也就是今天的南京)。
中国境内迄今为止发现的数量最多的萨珊波斯遗物,应该是萨珊波斯的银币。在1959年5月,有过一次非常惊人的发现。在中国最西部的县份——乌恰县,其西面的深山当中有一条古道,修路工在山崖下修路的时候,在一条石头缝里非常偶然地发现了13根金条和947枚波斯银币,这数量是非常大的。而这947枚波斯银币全部属于萨珊波斯时期。
沿着丝绸之路一路往东,在新疆的库车、焉耆、吐鲁番,再往东到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河北、河南等省区,都出土过萨珊银币。当时萨珊波斯的银币是一种国际货币,广泛流通于东欧、中亚之间。公元六七世纪,还在中国河西地区[19]通用。《隋书·食货志》里边有这样的记载,北周时期——北周当然也是魏晋南北朝的一个组成部分了——“河西诸郡,或用西域金银之钱,而官不禁。”河西这个地方,通用的是西域的金钱或者银钱,而北周是不禁止的。从出土文书和考古发现来看,所谓的“西域金银钱”里边,相当一部分是萨珊波斯的银币,它们在中国境内都通用。
沿着陆上丝绸之路传进来的,还有萨珊的玻璃器,通过对这些玻璃的颜色、加工方法、类型进行对比,对纹饰进行研究,对化学成分进行分析,我们现在已经很清楚,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墓葬中出土的这一批类似的玻璃器皿,基本上是伊朗的萨珊玻璃。
比较有意思的是,中国出土的萨珊玻璃器皿,它的数量恐怕还没有在日本传世和出土的萨珊玻璃器皿多。换句话说,日本历代相传的或者从地下出土的萨珊玻璃器,比在中国到今天为止发现的可能还要多。比如在日本奈良县,它的古坟里边就出土过萨珊波斯的刻花玻璃碗。而学术界针对这个情况,比较一致的意见是,日本的萨珊玻璃器皿应该都是通过中国传入的。换句话说,我们完全有理由期待,在未来,在中国境内会有更多的萨珊玻璃器皿出土。
公元5到8世纪之间,中国的上层阶级流行使用的金银器皿普遍非常奢华,这也应该是受到了中亚和西亚的影响。早在公元五六世纪,萨珊波斯的金银器就已经传到了中国。在这方面的考古发现是相当多的,我们也不在这里跟大家一一列举了。
如果我们说金银器、玻璃器、金币、银币,这些都是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性的文化交流物品,那么非常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器物传进来的同时,有一些制造工艺也传了进来。工艺当然就不像器物那么具象、那么直观了。而且这些技艺传进来以后,它们的用途还发生了改变。比如,西方在加工金属器皿图形、纹饰的时候,会采用一种叫锤揲(dié)[20]的技法,就是用小而尖的锤子在金属器皿上敲。这种被用于金属器皿上的西方锤揲工艺,却在河北景县一个公元6世纪中期的墓里边出土的青瓷樽上发现了。换句话说,从西方传来的锤揲工艺,原来是用在金属器皿上的,居然被瓷器的故乡——中国用在了瓷器装饰上。
河南安阳北齐的一个墓葬里面出土过一件瓷扁壶,表面的胡人乐舞图也是模仿锤揲手法弄出来的。在公元五六世纪,中国非常流行的双耳扁壶,毫无疑问,是受到了伊朗高原在公元1到3世纪就开始流行的双耳扁壶的影响。当然,伊朗高原上流行的主要是上釉的陶器,而不是瓷器。
在南京曾经出土过两件玻璃碗。这两件玻璃碗在制造工艺上采用的是吹制法成形,这也让当时的发现者感到十分惊讶。因为根据文献记载,中国的玻璃器采用的是传统的模铸法,用模子把玻璃液熔化以后浇在里面,有点像做青铜器的办法。当时中国并没有掌握吹制玻璃的技法,然而这两件玻璃碗是采用吹制法成形。根据文献记载,中国到北魏以后才有了玻璃吹制技术。《魏书》里曾经有这样的记载,形容西边来的人非常擅长制作五色琉璃。说他们的技艺,“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旁观的人都惊讶地以为这些玻璃器皿不是凡人所能做出来的。“自此,中国琉璃遂贱,人不复珍之”。也就是说,从西方传来的玻璃器皿,以及它的制造技术,把中国本土的玻璃制造业给打垮了。
除此之外,还有在吐鲁番阿斯塔纳公元6世纪中叶的墓葬中发现的织锦。在织锦的花纹、纹饰方面,汉族式样或者内地式样的山、云、禽兽纹,已经都几乎消失了,流行的是成对的禽类或者兽类,以及植物纹样,其中有些形象,比如狮子、单峰骆驼、莲花、对称排列的忍冬(金银花)等,这些原本是中亚、西亚和佛教艺术当中非常常见的风格,而它们此时已经出现在中原所织成的织锦上。很多学者判断这应该是中原地区为了外销而专门设计的。
在陕西三原,人们从一个公元582年的石棺中还发现了非常有意思的雄野猪的形象。根据一位非常著名的伊朗学家的研究,雄野猪是波斯拜火教神话中斗战神[21]的形象之一。我们不妨扯远一点,《西游记》里讲,唐僧师徒四人在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西天取经成功以后,孙悟空被封为“斗战胜佛”,这很有可能是受到了波斯那一带的影响。中国的丝绸织造技术很早就传入了西域,然而经过魏晋南北朝,中国丝绸的制造技术和花纹图案反而受到了西方的影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这些影响主要是来自萨珊波斯。毫无疑问,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和萨珊波斯之间的文化交流是一个引人入胜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