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来说一下汉代的农业生产和汉代的乡村生活。
汉代的乡村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把它概括为“前有水井后植桑”,这是一种田园诗般的农业生活和乡村生活。首先,我要说一句,我们不要错误地理解汉代,也不要错误地理解中国古代文明史。汉代的农民,他的生活质量和生活水平,可能要远远超过我们对于后代,尤其是对于晚清时代农民的生活水平的理解。
首先,我们看一看秦汉时代农业生产的一个特质。汉代的农业生产,是小规模的、以家庭为单位的,在一片一片的农田上,通过精细化的农作,实现精耕农业的特征。这种精耕农业,一直延续到今天。在东亚地区的周边民族当中,包括中国的一些南方族群,比如说像海南岛的黎族,他们也有农业,但是他们采用的就不是我们汉族的精耕农业。这种农业植根于战国时代以来的一种以城市生活为中心的经营模式,即中国走“四民社会”的道路进行社会分工。社会当中有知识人,有专门的农民,有专门从事手工业生产的手工业者,还有进行商品流动的商贾。这种社会化分工下,无论是手工业者,还是专门从事农业的农民,他们都是一种专门化的技术人员。
从战国到秦汉,庞大的、繁华的都市随处可见,营造起了浓厚的工商文明的氛围。这种赚钱赢利和契约互惠的工商文明,就塑造了当时上至城市里面的老爷、贵族,下至农村的农民的市井心态和思想观念。
另一方面,从战国到秦汉时代,由于国家需要战争的物资,那么就要求单位土地上的产量能够发挥到极致。这个时候,就出现了大量的由国家组织、动员民间力量,修整各个层级的水利设施的一系列的举动。而田地的开垦、水利的修治,让农村生活十分景气,呈现出一种富足、安康、欣欣向荣的气象。所以秦汉真正的农民阶层生活不是非常辛苦。而且农民大体上都维持着一种小康到富裕之间的状态。
而对于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来说,汉代的皇室还掌握了大量开垦的公田。这些田由政府组织农民开垦,开垦之后归国家所有。国家会把这些公田借给平民耕种,等到耕种了一定的时间之后,这些公田就被分给底层的平民使用。当然,它的地理位置不如刚才我们说的那种水利便利的、条件比较好的田土。
所以汉代的乡村生活是非常景气的。在汉代,人们模仿孟子所刻绘的乡村蓝图——孟子在他的文章当中提出,一个五口之家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呢?要“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就是五亩大的一块田宅,周边种上桑树;“五十者可以衣帛”,人到了50岁就可以穿上丝绸的衣服;然后你家里再养上一些小鸡、小狗、小猪,“七十者可以食肉”,70岁的老人,每顿饭都可以吃上荤腥。这是一种理想的状态,还是一种客观的现实呢?根据一个出土的遗址,我们可以看到汉代很典型的乡村生活。
在2003年,河南内黄三杨村遗址被发现。由于黄河泛滥,这个小村落被淤泥、淤沙埋藏在黄河的河床之下,所以它的庭院布局、耕作田垄都保存得非常好。我看到过这个遗址的照片,连农田里面被犁耕过的一道一道的犁痕都被压在黄沙下面。当被揭露出来之后,我们能够看到,这就是两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耕过的地。房屋的屋顶和坍塌的墙体基本上都保持着原状。而且根据考古,这里面没有人的遗骸,说明老百姓已经有序地撤离了即将有洪水到来的这个小村落。
这个河南内黄三杨村遗址,在既往的考古发现当中极为罕见,因为它非常完整地向我们揭示了汉代农村的真实场景。它反映了汉代中下层农民生产、生活的状况以及生活环境。
内黄三杨村的遗址里,每家每户都有一条一两米宽的小路通往这个村落的干道,这个干道有几米宽;每一家每一户有一个院落,院落前面有一个小院子,后面是宅,中间有一道墙或者篱笆门,隔出一个两进的小院落;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一口水井,而这个宅院的后部会有一个厕所,它和这个主体的房屋隔着有几米远。这个厕所里面的人们的粪便,很可能会被积攒下来,作为田亩的肥料使用;而这个宅院的后部,往往种植有一排、两排,乃至于三排的桑树。从出土的现场可以看到,很多桑树的树根、树干还都存在。这就是一个汉代的田园场景。
这种场景在汉代是非常普遍的。比如说在江苏的盱眙和东北的辽河流域,都发现过类似的汉代村落。我们的感受是,汉代的老百姓其实生活得挺好。超出我们想象的是,这个内黄三杨村的村落里面,每一家每一户的房子都是有瓦的。这和我们印象当中,晚清时代河南农村都是夯土墙,上面苫的是茅草这种民居风格是不一样的。可见,汉代的老百姓生活还是挺富足的。这里我们要跟大家讲一讲,汉代的一个老百姓,他的生活到底怎么样?他一年要花多少钱?
我们举几个例子。根据汉代的历史文献记载,一户人家有130亩土地,价值不到1万钱,这户人家就算是贫寒了,是不是超出我们的想象啊?明清时代,家里有个十几亩土地,我们就认为是小康了。尽管汉代的亩,一定比明清时代的亩要小一些,但是130亩地,养活两口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无独有偶,《居延汉简》中有几个简记载了居延这个地方一些人的生活状况。有一个叫礼忠的人,他有500亩土地、1座宅院、3个奴婢,还有车辆和牲畜,总计价值在15万左右,这个15万,大概还达不到汉代一个所谓的“中产”的标准。可是,如果放在明清时代,那完全就是一个“土豪”的生活质量。
汉代《居延汉简》里面还记载了一个叫徐宗的人,他有一间房子、两头牛、50亩地,这些加起来价值1.3万。这个价格是由当事人核算的,不是我们今天人核算的。我们知道,晚清到民国时候,中国老百姓,尤其是农民的生活需求,就是“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但是在汉代,有两头牛、一间房子、50亩地的徐宗,拥有1.3万铜钱的资产,也只是一个刚刚“脱贫”的下层农民。
那么汉代每年每个农民大概要消费多少呢?我们以一个家庭为单位来算一算。根据《汉书·赵充国传》记载,说他屯田时手下有10281个人,需要口粮27363斛的粮食。“斛”是汉代的一个计量单位,一斛大概是10斗,一斗是10升。每人每月所得的未去壳的粗粮,大概是2.66斛。这个2.66斛指的是壮年男性士兵每个月必需的口粮。
东汉的崔寔在《政论》里面就讲,一个五口之家要有两个成年男子,我想大概是一个男主人,加上一个男性的奴婢;或者是一个男主人,加上他的男性的成年儿子。两个成年男性每个月要6斛左右的口粮。这个6斛,是没有经过脱皮的粗一点的口粮,比如说粟;女性约需要2.1斛,儿童约需要1.2斛,所以五口之家每个月要消耗11.4斛的口粮,每年就是136斛。
汉代一斛为10斗,一斛约20公斤,也就是40斤的粮食。所以一个正常的五口之家,一年要消耗的粮食就是2720公斤。这里的粮食指未脱壳的粗粮——粟。再加上社交(比如说农村逢年过节要送礼以及一些乡社活动)、穿衣服、土地税、人头税等开销。满满地算来,汉代每一年这一个家庭要消费1万个铜钱,可以说这还是很不小的一笔数字。
虽然花费甚多,但是50到100亩的田,加上一个大牲口、两三个劳动力,每年赚到的钱大致可以满足这样的生活条件和标准。所以可以说,汉代的老百姓基本上过着自给自足,相对美满和殷实的生活。
除了汉代基层老百姓的财产状况外,我们还要谈谈一些民间组织。河南省偃师商城博物馆里,保存着东汉的《侍廷里父老买田约束石券》,这是一件刻在石头上的契约文书,叫“石券”。所谓的“父老”,就是为了承担“父老”这样一个职务,大家立下的一个契约,这个契约被称为“”。这个“父老”讲的是什么情况呢?就是这个东汉的侍廷里(“里”相当于我们今天的一个村,靠近县城,就叫里;靠近乡村,就叫聚),一共有25户人家,他们一共敛了61500钱,买了82亩的田。这块田每亩值750个铜钱,可见这个田的质量还是比较高的。这块82亩的田是如何使用的呢?不是说这82亩的田归某一个人,这82亩的田是作为这25户人家的公共财产,由里父老租用。里父老就是这个社区的负责人。在汉代,如果被选为父老,可以说是一种负担,也是一种额外的任务,谁当了这个里的父老,就把这个田租给他使用,他就可以种植这个82亩的田,同时他就要承担相应的作为父老的义务和责任。
如果这个人不再担任这个里的父老——社区的负责人,他就要把这个田交出来,交还给下一个担任父老的人来使用。可以说,这25户人家,他们为了自我保障,就共同买了80多亩的公田,把这个公田作为公共财产(他们把它叫作客田),交给他们这个社区的负责人来经营,以此公共财产来补贴家用。这个行为完全是一个自发的行为,而这种行为也体现了汉代农民自我补偿、自我约束、自我管理的民间社会的情况。
包括我自己都认为,汉代的农民其实有一个非常幸福、殷实的生活场景。尤其是汉武帝时代之后,它将工商文明摧毁,把大量的农民赶回土地上之后,好像农民也生活得不错。可是我要说明一下,这种殷实的生活场景,一切要以安定为背景。刚才我们也讲了,一个五口之家,一年要花1万多钱,这刚刚好是这个家庭财产的全部,所以他一年的辛苦劳作,可能结余非常少,只能是满足家庭正常的生活。这一切都是在安定的条件下实现的。
可是我们知道,汉武帝以后有一些战争和动**。一旦这种家庭遭遇征兵和动**,他们的美好生活就将成为泡影。我们在上一节里也讲过,当这些富余的劳动力被重新锁定到土地上的时候,他们就又成为国家稳定的税收,同时也是国家稳定的兵源。他们幸福的生活来自安定,可是一旦战争打响,他们就成了士兵,而失去主要劳动力的一个五口之家,他们的生活就面临着灾难性的结果。
总之,在不打仗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汉代的民间社会,是一副井井有条、生机勃勃的民间社会的图景。它是人们在走出战国这种纷争的年代之后,底层和民间走上了一种安定、稳固、殷实的生活方式的折射。这就是我们理解的汉代的农业,它是一幅可以让我们作为田园诗来想象的生活场景。
所以,东汉时期有很多的乐府诗歌都是描绘的民间的生活情况。我很喜欢《陌上桑》,里面说“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这样一幅图景,恰恰就是汉代民间社会的写照。我们把汉代的民间想象成一个比较殷实、比较勤勉、比较田园的乡村生活方式,它和我们理解的后世贫苦的农村确实有很多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