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1 / 1)

我尽自己的全力积极而忠实地继续从事着乡村教师的工作。起初的确很艰难。虽然我尽了最大努力,但还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对我那些学生和她们的性情有所了解。她们都没有受过教育,官能十分迟钝,在我看来简直笨得不可救药。而且,乍看上去,她们个个呆头呆脑。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就像受过教育的人一样,她们之间也是有差别的。等到我开始了解她们,她们也了解我之后,这种差别就越发明显了。一旦她们对我、对我的言谈、对我的规则和做事方式习以为常,我便发现,这些笨头笨脑、目瞪口呆的乡下孩子中,有人突然开了窍,成了聪明机智的女孩。许多人都表现得热心而亲切。我发现,她们中间不少人天生就懂礼貌,自尊自爱,而且能力出众,赢得了我的好感与称赞。这些孩子很快就乐意做好功课,保持个人整洁,懂得按时上课,养成了文静守纪的习惯。在有些方面,她们的进步之快甚至令人吃惊,我为此感到真正的、饱含幸福的骄傲。另外,我本人也开始喜欢其中几个表现最好的姑娘,她们也都喜欢我。我的学生中还有一些农民的女儿,几乎就快长成大姑娘了。她们已经能阅读、书写和缝纫,我就教她们语法、地理、历史的基本知识和比较精细的针线活。我在她们中间发现了几个很值得称道的人——她们渴望知识,追求上进——我在她们家里跟她们一起度过了许多愉快的夜晚。她们的父母(农民夫妇)对我殷勤备至。接受他们纯朴的好意,并报以尊重——对他们感情的一丝不苟的尊重——其中自有一番乐趣。他们对此也许一时还不习惯,但这既让他们高兴,又对他们有益,因为他们不仅亲眼看到自己提高了地位,而且渴望无愧于受到的礼遇。

我觉得自己成了这一带受喜爱的人。我一出门,就能听到热情的问候,看到友好相迎的笑脸。生活在大家的关心之中,尽管关心我的只是些普通劳苦者,我还是感到像“坐在宁静而可爱的阳光下”[1],恬静的心情在阳光下发芽、开花。在这段时间的生活里,我心中洋溢的感激要远远多于沮丧带来的消沉。然而,读者啊,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在这平静而有益的生活中——白天高尚地努力教导学生,傍晚心满意足地画画或者读书之后——我常常会在夜里匆匆闯入各种奇怪的梦境。这些梦多姿多彩,有的**不安,有的充满理想,有的激动人心,有的风狂雨暴——梦里的奇特场景中满是千奇百怪的经历、惊心动魄的冒险和罗曼蒂克的机遇,而我总是一次次在激动人心的关键时刻梦见罗切斯特先生,感到自己投入他的怀中,听见他的声音,迎上他的目光,摸到他的手和脸,爱他,也被他所爱,想在他身边度过一生的渴望又燃烧起来,就像当初那样猛烈,那样灼热。然后我醒了,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处境如何。接着,我从没有帐子的**坐起来,浑身颤抖不止。寂静漆黑的夜晚目睹了我绝望的战栗,听到了我**的迸发。第二天早上九点,我又会准时打开校门,平静镇定地准备一天例行的工作。

罗莎蒙德·奥利弗信守了诺言,会偶尔来看我。她通常都在早上遛马时来学校。她骑着自己的小马慢跑到门口,后面跟着一个骑马穿制服的仆人。她穿着一身紫色骑装,在她拂着脸颊、垂到肩膀的长长卷发上,优雅地戴着一顶黑天鹅绒女战士帽——再也想象不出比她这身打扮更优美的画面了。她就这样走进这座简陋的屋子,轻盈地穿行于一排排看得眼花缭乱的乡下孩子中间。她一般都在里弗斯先生每天给孩子们上教义问答课时到来。我真担心这位女访客的锐利目光会刺穿那个年轻牧师的心。甚至在他根本没有见到她时,似乎就有某种本能提醒他,她就要进屋了。而一旦她出现在门口,尽管他将目光远远地投向别处,双颊还是会泛起红晕。他那大理石般的五官尽管拒绝松弛,但还是发生了难以描述的变化。这份不动声色中透露出的被抑制的热情,比颤抖的肌肉或直视的目光所能表达的更为强烈。

当然,她是知道自己的魅力的。事实上,他没有在她面前感受到她的魅力,因为他做不到。尽管他信奉基督教的禁欲主义,可每当她走上前来跟他说话,对他露出快乐的、鼓励的甚至深情的微笑时,他的手会发抖,他的眼睛会发亮。他似乎不是在用嘴巴,而是在用忧伤而坚决的神情告诉她:“我爱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我并不是因为没有求爱成功的希望而保持缄默。假如我献上我的心,我相信你会接受的。可这颗心早已供在神圣的祭坛上,四周都已点燃了火焰,它很快就将成为焚化的祭品。”

这时,她会像失望的孩子那样噘起嘴,容光焕发、生机勃勃的脸被愁云所笼罩。她会急忙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一时气愤地转过身,不再去看他那英勇的、殉道者般的面孔。她这样离他而去时,毫无疑问,圣约翰本可以不顾一切地跟上去,呼唤她,挽留她。但他不愿放弃进入天国的机会,不愿为了进入她的爱情的极乐世界,而放弃进入真正的、永恒的天堂的希望。再说,他也不能把他性格中的一切——漫游者、野心家、诗人、牧师所代表的性格——都约束在单一的**之中。他不能——也不愿——用传教士作战的荒蛮之地,去换取山谷庄园的客厅与宁静。我之所以对他这么了解,是因为我曾经不顾他的沉默寡言,大胆地发起进攻,逼他说出了心里话。

奥利弗小姐已经多次光顾我的小屋,我对她的性格也有了全面的了解。她为人既不神秘也不虚伪;她卖弄风情,但并不薄情;她难以取悦,但并不卑鄙自私;她从小娇生惯养,但并未被完全宠坏;她性子急,但脾气好;她自负(这也难怪,毕竟她照照镜子就能看到自己如此可爱),但并不装腔作势;她慷慨大方,但并不仗着有钱就高傲自大;她天真无邪,非常聪明;她愉快活泼,心思简单。总之,即便在我这样一个同性别的冷眼旁观者看来,她也是非常迷人的。可是,她并不能引起别人的浓厚兴趣,或者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如,她的心智就与圣约翰的两位妹妹的完全不同。但我仍然非常喜欢她,几乎就像喜欢我的学生阿黛尔一样,只有一点不一样——对自己看护和教育过的孩子,我们会产生一种比对同样迷人的成年朋友更亲切的感情。

她突然心血**,对我亲热起来。她说我像里弗斯先生。当然,她只承认我的“漂亮不及他的十分之一,虽说你是个可爱、端正的小人儿,可他是个天使”。不过,我像他一样善良、聪明、镇定、坚强。她断言,作为一个乡村教师,我是“反常现象”[2]。她还肯定,如果让我过去的历史为人所知的话,准能写成一部非常有趣的传奇小说。

一天傍晚,她带着平时那种孩子般的好动,以及轻率却并不讨厌的好奇,乱翻起我的小厨房里的橱柜和桌子抽屉来。她先是发现了两本法语书、一卷席勒[3]的作品、一本德语语法和词典,接着又翻出了我的绘画工具和几张素描,其中包括一幅用铅笔画的小天使般漂亮的小姑娘——那是我的一个学生的头像——还有在莫尔顿山谷中和周围荒原上画的风景画。她先是惊呆了,然后高兴得发狂。

“这些画是你画的?你懂法语和德语?你真可爱——真是个奇迹!你比谢×××市一流学校里我的老师画得还好。你愿意为我画一幅肖像,给我爸爸看吗?”

“我很乐意。”我回答道。想到有这么个完美的、魅力四射的模特给我画,我不由感到一阵画家才有的喜悦的战栗。她当时穿着深蓝色的丝绸裙子,胳膊和脖子都**着,唯一的装饰就是那头栗色的长发,带着天生的卷曲和自然的优美,波浪似的披在肩上。我拿出一张精致的画纸,仔细地勾勒出一个轮廓。我非常期待享受给它上色的乐趣,但这时天色已晚,我告诉她得改天再来,坐着让我画。

她对她父亲汇报了我的情况。第二天晚上,奥利弗先生居然亲自陪她来了。他是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头发灰白的中年人。他那可爱的女儿站在他的身边,看上去就像一座古老的塔楼旁的一朵鲜花。他看来是个沉默寡言或许还颇为高傲的人物,但对我非常和蔼。他非常喜欢罗莎蒙德的肖像素描,嘱咐我务必将它完成。他还坚持要我第二天晚上去山谷庄园做客。

我去了。我发现那是一座宽敞、漂亮的宅邸,有许多迹象表明主人相当富有。我在那里的时候,罗莎蒙德一直十分高兴。她父亲也亲切友善。用过茶点之后,他开始和我交谈。他用热情的言辞赞扬我在莫尔顿学校的工作。还说,根据他的所见所闻,他担心的是,我在这儿是大材小用,不久就会辞职去做更合适的工作。

“不错!”罗莎蒙德嚷道,“她这么聪明,完全可以到高贵的人家当家庭教师,爸爸!”

我心里想,我宁愿待在这儿,也决不愿到世上任何一个高贵人家去。接着,奥利弗先生带着极大的敬意谈起了里弗斯先生——谈起了里弗斯家族。他说里弗斯家是这一带的古老家族,祖上非常富有,整个莫尔顿都曾属于他家。他认为,就是现在,这家的户主只要愿意,还可以和本地最好的人家结亲。他认为,这么优秀、有才华的青年,竟然打算出去当传教士,真是太可惜了,这简直是抛弃宝贵的生命。这样看来,她的父亲是不会在罗莎蒙德和圣约翰的结合上设置任何障碍的。奥利弗先生明显认为,这位年轻牧师良好的出身、古老的家族和神圣的职业足以弥补他财产方面的不足。

十一月五日是个假日[4]。我的小仆人帮我把房子打扫干净后,拿了我给她的一便士酬劳,心满意足地走了。我周围的一切——刷过的地板,擦亮的炉栅,抹净的椅子——都一尘不染,闪闪发亮。我把自己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现在,整个下午都是我的了,可以随意安排。

翻译了几页德文花了我一小时,然后我拿出调色板和铅笔,着手做比较简单、因而也比较惬意的事:完成那幅罗莎蒙德·奥利弗的小画像。头已经画好,只剩给背景着色,给衣服衬上阴影,给丰满的嘴唇添加一抹胭脂红——头发上还要在各处加些柔软的卷发——天蓝色的眼皮底下,再加深点睫毛的阴影。我正全神贯注地描绘着这些美丽的细节,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房门推开,圣约翰·里弗斯走了进来。

“我来看看你是怎么度过假日的,”他说,“但愿不是在冥思苦想吧?没有,那就好。你在画画,这样就不会寂寞了。你瞧,我还是信不过你,尽管你到目前为止都很好地坚持了下来。我给你带来了一本书,供你晚上消遣。”他拿出一本新出版的书放到桌上——一部长诗。当时——现代文学的黄金时代——读者常常有幸读到真正的佳作,这就是其中之一。哎呀!我们这个时代的读者就没有这样的福气了。不过,要鼓起勇气来!我不会停下来指责或者抱怨。我知道,诗歌并没有死亡,天才也没有绝迹,贪欲之神也未能征服这两者,将它们捆绑起来或者杀掉。总有一天,它们会宣布自己还活着,还存在着,而且是自由的、有力量的。强大的天使,安居在天堂!当卑鄙的灵魂取得胜利,而弱者为自己的毁灭而哭泣时,天使却在微笑。诗歌被摧毁了吗?天才被放逐了吗?没有!平庸得势了吗?没有。不要让嫉恨激起你的这种想法。不,诗歌和天才不仅活着,而且统治着世界,拯救着世界。没有它们那无所不在的神圣影响,你会置身在地狱里——你自己的低俗生活的地狱。

正当我急切地浏览着《马米恩》[5](因为他带给我的就是《马米恩》)的光辉篇章时,圣约翰俯下身来仔细观看我的画。他吃了一惊似的突然直起高高的身躯,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抬头看着他,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我很了解他的想法,能清清楚楚地明白他的心思。我觉得我现在比他更沉着,更冷静。我暂时占了上风。我打算,如果可能的话,就帮他做点好事。

尽管他坚定而自制,我想,但未免对自己太苛刻了。他把自己的所有感情和痛苦都锁在心里——什么也不表达,不承认,不吐露。我断定,让他谈谈这位他觉得不该娶的可爱的罗莎蒙德,会对他有好处。我要让他开口。

我先说了一句:“请坐,里弗斯先生。”可他像往常一样回答说,他不能久留。很好,我心里想,你爱站就站着吧。但你现在还不能走,我已经决心不让你走了。孤独至少对你来说是件坏事,就像对我一样。我要试试,看能不能发现你内心的秘密源头,然后在那大理石般的胸膛上找到一个小孔,往里面滴一滴同情的止痛剂。

“这张肖像画得像吗?”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像!像谁?我没仔细看。”

“你仔细看了,里弗斯先生。”

听见我突然如此直率而怪异地说话,他几乎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我。哦,这还没什么大不了,我暗自嘀咕,你那点生硬的态度吓不退我,我准备竭尽全力呢。我继续说:“你刚才看得很仔细、很清楚,不过我并不反对你再看看。”说着,我站起来,把画放到他手里。

“一张画得很好的画,”他说,“色彩柔和鲜明,线条优美准确。”

“对,对,这我都知道。可像不像呢?像谁呢?”

犹豫片刻后,他回答说:“我想,是奥利弗小姐吧。”

“当然是她。现在,先生,为了奖励你猜对了,我答应仔细照着这幅画,再画一张一样的给你。不过,你得答应接受这件礼物。我可不愿在一件你认为毫无价值的礼物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他继续端详那幅画。他越看就把画抓得越紧,越想得到它。“很像!”他喃喃道,“眼睛处理得很好,色彩、光线、表情,都无可挑剔。眼睛似乎在微笑!”

“有一张类似的画,是会让你感到安慰还是痛苦?请老实告诉我。等你到了马达加斯加,或者好望角,或者印度,有这样一件纪念品,对你是一种慰藉,还是说,你一见到它就会回想起令人萎靡、痛苦的东西?”

这时,他偷偷地抬起眼睛,犹豫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又察看起那幅画来。

“我想有一幅这样的画,这是肯定的。至于这样做是否明智或聪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因为我肯定罗莎蒙德确实喜欢他,她的父亲也不像会反对这门亲事,所以我——我可没有圣约翰那么崇高的想法——心里很想促成他们的结合。我觉得,要是他能成为奥利弗先生巨大财富的所有者,他用这笔财富所能做的好事,并不逊于他去热带的太阳下耗尽自己的才华,使完自己的精力。抱着这样的信心,我答道:“依我看,要是你能立刻将画中人娶到手,那就更聪明、更明智了。”

这时他已坐下,把画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双手撑着额头,深情地注视着它。我发觉,他现在对我的大胆发言,既不生气,也不吃惊。我甚至看出,听到我这样坦率地和他谈论一个他认为不能触及的话题,听到我这样毫不拘束地谈论这个话题,他开始感到这是一种新的乐趣,一种出乎意料的宽慰。跟开朗健谈的人相比,沉默寡言的人往往更需要坦率地讨论他们的感情和悲伤。看似最严肃的禁欲主义者毕竟也是人,大胆而善意地“闯进”他们灵魂的“沉寂的海面”,常常是给予他们的最大恩惠[6]。

“我敢肯定,她喜欢你,”我站在他椅子后面说,“她的父亲也器重你。再说,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只是不太有思想。但有你为自己、为她思考,这就足够了。你应该娶她。”

“她真的喜欢我?”他问。

“没错。超过喜欢任何人。她总是谈起你,她再没有比这更喜欢,更经常谈论的话题了。”

“听你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说,“太高兴了。我们再谈一刻钟吧。”他还真的掏出表来,放到桌上计时。

“说不定你正在准备铁锤,对我施以凶猛的反击,或者正在打造新的锁链,把自己的心束缚起来。”我说,“如果是这样,我们谈下去又有什么用?”

“不要把事情想得这么严重,你应该想象我正在屈服,正在被感化,就像我现在这样。人类的爱情就像刚从我心头喷涌而出的甘泉,甜蜜的泉水淹没了我的整个心田。我曾在那里辛勤耕耘,孜孜不倦地播下善意的种子,播下自我牺牲的计划的种子。可现在,甘甜的洪水正在那里泛滥——幼苗被淹没了,美味的毒药腐蚀着它们[7]。现在,我看到自己正躺在山谷庄园客厅里的软垫凳上,在我的新娘罗莎蒙德·奥利弗的脚旁。她在用甜美的声音跟我说话,用那双被你灵巧的手画得如此逼真的眼睛俯视着我,用那红珊瑚般的嘴唇朝我微笑。她是我的——我是她的——这眼前的生活,短暂的世界,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嘘!什么都别说了——我的心充满了喜悦——我神魂颠倒——让我静静地度过这规定的时间吧。”

我迁就了他,表嘀嗒嘀嗒地走着。他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缓。我默默地站在旁边。在这片静谧中,一刻钟倏忽而过。他收好表,放下画,站起身子,走到壁炉边。

“好啦,”他说,“在这一小段时间里,我放纵自己去痴心妄想。我把脑袋靠在她充满**的胸脯上,心甘情愿地把脖子伸进她用鲜花做的颈轭里,还品尝了她杯中的美酒。但那靠枕是灼人的,花环里是藏着毒蛇的,酒是苦的,她的诺言是空洞的,她的奉献是虚假的。我看见而且明白了这一切。”

我惊讶地注视着他。

“说来奇怪,”他继续说,“我这样疯狂地爱着罗莎蒙德·奥利弗——真的怀着初恋的热忱,而我热恋的对象又是如此美丽、优雅、迷人——与此同时,我又冷静而公正地意识到,她不会成为我的好妻子,不是适合我的生活伴侣。婚后一年之内我就会发现这一点。十二个月的狂喜之后,将会是终生的遗憾。这我知道。”

“真是莫名其妙!”我禁不住嚷了起来。

“一方面,”他继续道,“我心里敏锐地感知到她的魅力;但另一方面,又对她的缺点印象深刻。这些缺点是:我所追求的东西,她不会赞同;我所从事的工作,她不会配合。罗莎蒙德能受苦吗,能干活吗,是一个女使徒吗?罗莎蒙德会成为一个传教士的妻子吗?不!”

“可你不一定非当传教士不可呀。你可以放弃那个计划。”

“放弃?你说什么——放弃我的天职?放弃我的伟大工作?放弃我为进入天堂的大厦而在人间打下的基石?放弃我加入那支队伍的希望?那支队伍的人把全部雄心壮志融合成一个光荣的抱负——去改造他们的同类,把知识传播到无知的王国,用和平取代战争,用自由取代束缚,用宗教取代迷信,用上天堂的愿望取代下地狱的恐惧。我必须放弃这一切吗?这可比我血管里的血还要宝贵。这是我追求的梦想,是我活着的目的。”

沉默良久,我说:“那奥利弗小姐呢?你毫不关心她的失望和痛苦吗?”

“奥利弗小姐周围从不缺求婚者和奉承者。不出一个月,我的形象就会从她心中抹去。她会把我忘掉,很可能会嫁给一个比我更能使她幸福的人。”

“你说得倒挺冷静,可你内心的矛盾让你痛苦万分。你越来越消瘦了。”

“不,如果说我瘦了,那是因为我为尚未确定的前途担忧——我的动身日期一再拖延。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得到消息说,我已经等待多时的那位继任者,还没有准备好三个月内来上任,三个月很可能会拖到六个月。”

“可每次奥利弗小姐走进教室,你就浑身发抖,满脸通红。”

他脸上又一次闪过惊讶的表情。他没想到一个女人居然敢这样跟一个男人说话。可我觉得这样的交谈很自在。在跟坚强、谨慎、高雅的人交流时,不管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突破惯常的沉默堡垒,不跨过信任的门槛,不在他们的心底占据一个位置,我是决不会罢休的。

“你真是与众不同,”他说,“而且胆子不小。你有几分勇敢,而且目光如炬。不过,请允许我明确告诉你,你部分误解了我的感情,把它们想得比实际上更深厚、更强烈了。你给予我的同情也超过了我应得的程度。在奥利弗小姐面前脸红、发抖时,我并不可怜自己。我鄙视那种软弱。我知道那是可耻的。我宣布,那只不过是肉体的狂热,绝不是灵魂的**。灵魂像磐石般纹丝不动,牢牢固定在**不安的大海深处。请看清我本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我怀疑地笑了笑。

“你发动突袭,夺走了我心中的秘密,”他继续说,“现在我索性全告诉你吧。剥掉基督教用来掩盖人类缺陷的血袍,我在原始状态下只是个冷酷无情、野心勃勃的人罢了。在所有的感情中,只有天生的爱才对我具有永久的支配力。我的向导是理智,而不是感情。我的野心无穷无尽。我希望爬得更高,希望做出比别人更大的成就,这样的欲望是永不满足的。我崇尚忍耐、坚毅、勤劳、才干,因为只有依赖这些,人才能实现伟大的目标,登上显赫的高位。我满怀兴趣地关注你的工作,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典型的勤勤恳恳、有条有理、精力充沛的女人,并不是因为我同情你过去的经历和现在仍在忍受的苦难。”

“你这样完全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异教徒哲学家了。”我说。

“不,我跟那些自然神论哲学家之间有这样一点不同:我有信仰,我信仰福音。你用错词了,我不是异教徒哲学家,而是基督教哲学家——是耶稣教派的信徒。作为他的信徒,我接受他纯洁、仁慈、宽厚的教义。我拥护它们,发誓要传播它们。我青年时就被宗教征服。它培养了我最初的品质,把小小的嫩芽——天生的爱,培养成浓荫蔽日的大树——仁慈的博爱;把人类的正直这一根野生的根须,培养成应有的神圣的正义感;把为可怜的自我赢得权力和名望的野心,变成要拓展主的王国、为十字架旗帜获得胜利的壮志。宗教为我做了那么多事,修剪并训练了我的天性,使我的原始材料得到最好的利用。但宗教无法根除天性,天性也不可能被根除,直到‘必死的变成不死的’[8]的时候。”

说罢,他拿起了放在桌上我的调色板旁的帽子,再次看了看那幅肖像。

“她很可爱。”他低声说,“她叫‘世上的玫瑰’[9]真是实至名归!”

“还要我再给你画一张同样的画吗?”

“有什么用呢?[10]不必了。”

他把一张薄纸拉过来盖在画上,那张纸是我画画时习惯用来垫手的,免得弄脏了画纸。他突然在这张白纸上发现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可他的眼睛确实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一把抓起白纸,看了看纸边,然后扫了我一眼,那眼神有说不出的奇怪,让人无法理解。他的目光闪电般迅速、敏锐地扫过我的全身,似乎要把我的形体、面部和衣服的每一点都看清并且记住似的。他张开嘴,像是要说话,但不管要说的是什么,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他回答说。我看见他在把那张纸放回去时,敏捷地从纸边撕下窄窄的一条,塞进手套里,接着匆匆点了点头,说了声“再见”,就消失了。

“唉!”我大声感叹道,说了句当地的俗语,“这可算哪门子的事啊!”

我仔细看了看那张纸,可除了我试画笔颜色时涂上的几处暗淡的污渍外,什么也没看到。我把这个谜琢磨了一两分钟,却一无所获。我确信它无关紧要,于是就不再去想,不久就把它忘了。

[1]出自爱尔兰诗人托马斯·穆尔(1779—1852)的叙事诗《拉拉·鲁克》。

[2]原文为拉丁文。

[3]席勒(1759—1805),德国18世纪著名诗人、哲学家、历史学家和剧作家,德国启蒙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被公认为德国文学史上地位仅次于歌德的伟大作家。

[4]指盖伊·福克斯日。参见第3章相关注释。这一天会组织盛大的烟花表演,人们点燃篝火,把叛国者盖伊·福克斯的人物模型扔到火中付之一炬。

[5]英国诗人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于1808年出版的长诗。

[6]出自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1772—1834)的叙事诗《古舟子咏》第二章:惠风吹拂,白浪飞溅,船儿轻快地破浪而前;我们是这里的第一批来客,闯进这一片沉寂的海面。译文出自线装书局2015年版《英诗三百首》(顾子欣译)。

[7]出自莎士比亚戏剧《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第1幕第5场:现在我在用最美味的毒药陶醉我自己。

[8]指死去。出自《圣经·哥林多前书》第15章第54节:这必朽坏的既变成不朽坏的,这必死的既变成不死的,那时经上所记“死被得胜吞灭”的话就应验了。圣约翰在引用时略有改动。

[9]罗莎蒙德(Rosamond)这一英文名字源于拉丁文rosa mundi,意思是“世上的玫瑰”。

[10]原文为拉丁文。